通常,数遍县衙,只有一个人能搞定这种棘手事。
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孟旬。
孟旬也略略蹙眉,难得也感到有些棘手,遂问顾常乐:“真没别的人选了?”
顾常乐左右摆摆食指:“没了。”
包括孟旬在内的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看向谭小郎君所在的院子。
暂且不说,若是谭小郎君去会不会上来就暴露……
就是说服他去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最棘手的了。
孟旬轻叹了声气,招了一篮子人,最后不还是得靠自己?
罢了,硬着头皮上了。
……
“我拒绝。”
谭叶的院中传来了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秦书儿和顾常乐在院外听着,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同时朝里探了探头。
一阵安神的药香迎面而来。
院中,孟旬与谭叶相对而坐。
在他们中间隔了个药炉,袅袅白烟将这院子衬得如梦似幻。
谭叶笔直地坐着,清秀眉眼里透着一抹不加掩饰的愠怒。
“早前我便与你谈好,只要帮你验一具尸首,你就不告知长安我的行踪,如今尸体检验完,还额外附赠了两具。我已仁至义尽,孟明府却出尔反尔?”
院外秦书儿叹了一口气,小声道:“这怕是不会同意的,平心而论,你们之前确实没少压榨小郎君,如此这般,换谁也不能答应!”
顾常乐小声回道:“小娘子可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压榨别人的事儿都是孟旬干的,我也是受害人之一。”顿了顿,又朝院子里瞄了一眼,“不过,孟旬是从来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秦书儿听出些弦外之音:“难道他上次还有甚杀手锏没用出来?”
“我也想知道……”顾常乐不再回答,而是继续观望着里面的情形。
果然,孟旬没有再揪着之前的事不放,而是一转,道:“我自是不会出尔反尔,所以是来与你谈另一桩事的。”
“另一桩事?”谭叶却冷笑一声,看起来丝毫没有兴趣,“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大不了一拍两散,我走人就是,反正我也没打算在这儿呆着,本来也是被你们强行扣在这里……”
“谭小郎君是在找三郎吧?”
孟旬冷不丁插了一句。
谭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表情悄然发生了变化。
院子里,一下陷入万马齐喑般的死寂。
三郎?
秦书儿眨了眨眼,谭家三郎?
好像在哪里听过?
秦书儿捏了捏自己鬓角的碎发,可是因为时光久远,再加上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所以并没抓住什么头绪。
正想着,里面突然传来了谭叶其深的声音。
他猛然站起,衣袍带翻了面前案几:“你怎么知道……”突然咬住双齿,青筋外露,“你竟然查我?!”
孟旬也不紧不慢地起身:“你觉得,我不会查吗?”
他莞尔一笑,善意中带着几分狡诈,狡诈中又透着几分理所当然。
谭叶语塞,门口秦书儿也十分无语。
小郎君果然天真了,但凡和孟旬有些相处的人都会知道,“会不会查”这个事情在孟旬身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疑问句,他不仅会查,而且会查得清清楚楚,清楚到可以抓住任何一个把柄,把你拿捏在手。
这些经历,她已不想再回忆了。
谭叶显然还处在震惊和恼怒之中,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长袖中隐隐露出的指尖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甚至发出了清脆声响。
孟旬绕过案几走到香炉边上,伸出手在氤氲上缓缓掠过,打散了白烟了,让周围变得更加迷离而不真切,低沉清冷的嗓音自这白雾中缓缓飘出:“只要你帮我,我便帮你。还有时间,望君考虑。”
孟旬收回手,看了谭叶一眼,随后旋身便走。
秦书儿知道孟旬一向快刀斩乱麻,却又觉得今日他撤退得好像比往日更快了一些,尤其在他路过他之时,顺道还在她边上丢下了“别看热闹了,快走吧”八个大字。
没等秦书儿弄明白,忽见谭小郎君带着满腔怒火,踏着流星大步走出院子。
突然伸手抓住了她身边顾常乐的衣襟,直接将他拽进院中!
顾常乐被拽了个十分突然,一字未说,脸上突然就挨了一拳!
这拳力道不小,让他都踉跄几步。
若非是练家子,此时必已狼狈跌倒在地!
一时间,顾常乐只觉得眼前一阵冒光,什么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一水儿飘了过去。他捂着脸,懵了好一会儿,抬眼见谭叶又要来一拳——
顾常乐这回缓过神来了,素白的脸上登生怒意:“你他娘的打老子干嘛!又不是老子跟你谈的条件!”快速挡住谭叶的拳头。
“县衙里最会查东西的就是你!不是你这个变态去查的我还能是谁!”谭叶说着,用力将手往回一拉,想要脱离顾常乐。
然而这意气用事的绣花枕头在兵部出身的顾常乐眼前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他刚才受的那一拳本也只是因为它来得太过突然,于是眼睛一冷,顺势将谭叶的力道推出去。
便是在他攻击的同时,反身将他的腕子往上一扭,将谭叶按在了地上,而为了不让谭叶再爬起来,索性整个人骑在他的身上,将他挥拳的手往地上一按。
“谁跟你说会查东西就是我去查的?我只是告诉孟旬你姓甚名谁!你们家不过就是一人看病的大夫,老子查你们干嘛!老子查的那都是关系到上百上千上万条人命的事!别那么自以为是!”
“说我自以为是?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到晚缠着我!我听说过因为你有伤风化所以才被赶出长安,我看就是你眼见着生计无望,所以特意跑来纠缠于我,还在我面前假扮女子,搔首弄姿,想要用我上钩,有朝一日好在谭家给你谋个差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本想劝架的秦书儿突然刹住脚,而后又后退了半步。
她这是听到了甚?
顾常乐一脸愕然,扭头对秦书儿解释说:“他在放屁!你别信他的话!”又扭回头看向谭叶,“你可别冤枉老子!就算老子被孟旬那孙子定了个有伤风化的罪名,也不代表老子真的就干了这档子事儿!而且就算老子真的要有伤风化,那也是和女人,老子是个直的!”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何那日在夜市突然拉我的手,还非要与我十指相扣!你若不是个龙阳,何以做这般越矩之事!害得老子洗了十遍手!”
谭叶都忍不住爆了粗口。
顾常乐再是一僵,一时没意会过来谭叶说的是什么,后来才明白,这厮是彻彻底底把那天在集市上的事儿给误读了。
他就说为何这两日这个谭叶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敢情问题出在这儿。
然而现在已经过了数日,纵是他再解释那日之事,谭小郎君必也只是认为都是自己的借口罢了,索性干脆带过此事,继续说道:“不管你说什么,这事儿都跟我没关系!你若真想知道,就把刚才那拳头打在孟旬身上,别找错了人!”
他一口气说完,喘息着看向谭叶。
见他没再动弹,这才缓慢挪开身子,准备起来。
谁知刚一松手,顾常乐就觉得自己衣襟再次一紧,又被狠狠拽下,紧跟着又是同一个地方,又是一记使尽全力的拳头挥在了上面,又是一阵七荤八素。
顾常乐的火气终于被顶了上来:“老子说没说过,老子是靠脸吃饭的!”说完,高高地举起拳,准备对着那张精致的脸狠狠打下去。
却在落下的瞬间,听到谭叶说了一声。
“若是把我打伤,不是没办法去那个什么坊了吗?”
下落的拳头猛地悬停!
秦书儿本听两人说话听得一头雾水,但这句听明白了,眼睛蓦地一亮。
“小郎君,你说什么?”秦书儿一个箭步上前,蹲在谭叶身边,“你同意了?”
顾常乐似乎也没有想到,脸上怒容被讶异所取代:“谭叶,你……”
谭叶用力将顾常乐从自己身上推下去,从怀中掏出丝绢,拼命地擦着被顾常乐做过的衣服,但是因为在地上蹭过已经脏得不行了,最终没了耐性,干脆一把扯下外服,泄愤般地扔在地上!
他阴着脸对顾常乐冷冷说道:“但前提是,我绝不会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尤其还是没洗的。”说完,愤愤挥袖离开。
走到门口才想起这是他自己的院子,站了半晌,又扭回头朝自己房间走。
或许因为此举有些尴尬,白瓷般的脸上透着微微的红。
然后一晃,进了房,重重摔上了门。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只有药炉里的咕嘟声还在继续。
“你们……”秦书儿忍了很久,才小心翼翼试探道,“你们不会是……”
她着实怕冒犯了,所以格外紧张,一双眼睛瞪得奇大。
“是个屁!”顾常乐三字拒绝,“那天在集市,差点被一个仙缘阁的王八蛋认出,只好把他拉走……”警告秦书儿,“可别胡乱猜想!”
“哦……”秦书儿若有似无点了点头,但也是似懂非懂。
顾常乐也着实懒得解释了:“总之,答应就好。”说着,用手摸了下自己挨了两拳的脸颊,“这他娘的还怎么出门?”
“话说,这三郎,到底是什么人?”秦书儿说道,“小郎君竟然因为孟旬只提了一句,就后退了这么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