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更漏声传来响彻于昭阳殿前值夜的宫人耳旁,庄严巍峨的昭阳宫仍是大周天子的寝宫,只是如今的大周天子已是年仅九岁的景明帝,现下已是景明二年。
初春时节的夜,少了冬日夜里的肃冷以及那抹浓厚的雾气,时常可见那明亮星子颗颗点缀于那茫茫苍穹之上,点点星光在那漆黑的夜空上熠熠生辉,一眼望去似便能让人由心底生出无限希望来。
顺公公缓缓收回仰望于夜空的目光,手执拂尘回身往昭阳殿内行去,入目处皆是明黄的帐幔,殿内鎏金雕龙香炉内仍是焚着龙涎香,清晰可闻御案后传来翻阅奏折的声响,不由躬身上前,低声提醒道:“皇上,快至子时,也该歇着了。”
“无妨,尚有些奏折未阅,身为君王,政务不可懈怠。”
年仅九岁的孩童声音清脆却不显稚气,言语间已是含着威仪,传入顺公公耳里,身子一怔不由微微抬眼望去,一身明黄龙袍的孩童坐于龙椅之上尚只比那御案高出些许,正拿了一奏折专注看着,那相似的眉眼、专注的神情,以及身上那份如同他父皇那般沉稳不惊的气度,无一不是像极了先帝。
他身入宫闱几十载,又在御前伴驾多年,许多事、许多人无一不是比旁人看的通透,虽只有九岁,可行事间已能看出他日后的作为也定会远远胜过他的父皇,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明君。
“皇上今日晚膳用的甚少,不如奴才命膳房为皇上备些宵夜,待皇上阅完奏折可用。”见他专注阅览那奏折只是微微颔首,顺公公不由低眸已是往殿外而去。
直至子时三刻,长宁才是审阅完奏折,候立一旁的顺公公忙是命宫人上了宵夜,几碟精致的小点以及一份他最喜的甜点,迎了他至几案前坐下,忙是上前禀道“今日奴才为皇上备了翠玉豆糕、双色栗仁卷、珍珠翡翠盏,七巧小点、合莲羹,还有你最喜欢的杨枝甘露。”
长宁方拿起那白玉羊脂勺,闻言,不由眸光一转望向他“朕从未特意命人备过,你怎知道朕最喜这道杨枝甘露?”
”奴才惶恐不敢揣测圣意,是承宣十一年,先帝于昭阳殿设宴款待你与娘娘,宴毕你和娘娘回了永明殿,先帝望着你的席位便说了一句,你与他一样最喜那杨枝甘露,奴才便记下了。“
长宁收回目光也不再说话,只微微挥袖示意他退下,只独自一人坐在几案前一勺勺舀了那杨枝甘露极慢的品着。只是这一次唇齿间再无那熟悉的味道,若有若无的夜风自窗口拂进,拂过那层层明黄帐幔,龙涎香的味道却是愈发清晰弥漫于鼻端,心头漾起的思绪却是逐渐纷杂,终于在用完那盏杨枝甘露后愈发难掩,不由往殿外信步而去。
“皇上,卯时便要起身上朝,你。。“出了昭阳殿,顺公公已是躬身跟上前来
”朕随意走走,都不必跟着。“长宁微微皱了眉,信步沿着廊下往昭阳殿后缓缓行去,身后终是再没有了宫人侍从的脚步声,微微皱起的眉终是舒展开来,一双像了那人明亮如星子的眼眸却似渐渐暗淡无光。
空旷的院落只余长宁一人静默伫立于地,月光疏影间,缀满枝头的白玉兰花纷纷扬扬落下,眼前的一幕幕却似乎逐渐模糊开来,恍如回到了去年春日里的那个夜里,听见那一曲萧音的人又怎会只有娘亲,他悄然而来落入眼中的那一幕,只见娘亲与他紧紧相拥,曾经那一幕落入眼里,心里衍生而出的只是对那人不可抑制的怒意以及怨恨,可今夜,望着那空旷的院落忆起那一幕,不觉间已是启唇低低唤了一声“娘亲,父皇。。“
这一声低唤,思绪也是似那落花般纷扬开来
那一日,他和舅舅为躲避祈军在山上藏匿几日回到村子,才知道娘亲已随着祈国大军被爹爹前往临水关,他执意要舅舅带着他前去找娘亲,舅舅不愿,说道“长宁,如今祈、周两国交战,你万万不能前去涉及其中,你娘亲唯一所愿也是如此,若到了无法护你周全之时,我自会带你前去找你的父皇。”
头一次,他对着舅舅问出对着娘亲不敢相问之事,疑惑道“凤初辰不就是我的父皇吗?为何娘亲不让我去找爹爹,而今爹爹已找到娘亲,舅舅你也不让我去?”
舅舅神色一暗,只是伸手抚过他的发,低低一声叹息“你还小,若时机到了,舅舅自会告知你一切。”他尚不明所以,只听舅舅警觉喝了一声“谁”,便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几乎是刹那间,几十名统一黑色便服的男子已是涌进了他们所居住的院落,他一手紧紧攥着舅舅的袖袍,尚未定下神来,只听见院外有人勒缰下马步履急急而进,黑衣男子迅速让出一条甬道来,一玄一青两个男子的身影已是落入眼里,当日定州分别之日尚需要轮椅行走的李元贞,今日一袭青灰便袍昂然迈步朝他而来,几乎脱口而出便要唤道“八叔”,可唇角微动间,尚还来得及出声,骤然发生的一幕令他不由怔在原地。
“微臣奉圣谕,特来恭迎太子殿下回京。”李元贞行至三步之遥处与长信侯已是屈膝行礼,紧接着,几十名黑衣便服的护卫皆是跪地,“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在那芜城的小村落几乎并未稍作停留,长宁便被舅舅牵着坐上马车跟着他们离开,脑海中只不断回响着八叔的那一句”你的娘亲曾是大周的元贵妃,大周的承宣帝才是你的父皇,唯有历代储君才会有帝王亲赐的血玉龙吟佩,从今日起你便是大周的太子。“
紧接着一切来的如此猝不及防,他还未见过娘亲、还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身份的转变、命运的转圜,尚未抵达上京,前方军情传来的却是承宣帝于鸣山一战重伤不治而崩,彼时,他独坐于马车内将脸深埋于双膝只是沉默,无端想起的却是来到紫禁内的一幕幕,景泰宫内,他的生父抱他在怀里替他挡去那含有剧毒的暗器,抱他在怀里时心里莫名涌上对他的亲昵之感,骑射场上,他亲自教导了他的骑射,一如往昔爹爹教导他那般,严厉中透着慈爱,以及昭阳宫内的那一场晚宴,今日想来却是饱含了饯别的意味,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与他的父母共坐一席,却未料到也是生平最后一次。
日夜兼程回到紫禁,一片缟素间是国丧之期,长信侯于文政殿宣读承宣帝遗诏,以及向百官昭示他曾亲赐于他的血玉龙吟佩,一片三呼万岁之声下,他一袭龙袍头戴沉重的旒冕登基为帝,极力回想着第一次踏入文政殿内的情形,学着他的父皇那般端坐于龙椅之上含着一丝威仪吐出那二字“平身”。
自那一刻起,他的身份便再不是祈国栖梧宫内的慕容承曦,也不再是前来大周为质子的祈国皇子凤承曦,而是大周的景明帝—李承曦,遵先帝遗诏继承大统,创景明之治。
登基大典过后,按例前往宗庙祭祖,那座庄严肃穆的大殿内供放着大周历代皇帝的灵位以及画像,新添立的灵牌上所书的赫然是”李元忆“,以及谥号、庙号,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再一次见到他的生父却是在这宗庙祠堂内看到他的画像,静立在原地,旒冕上十二旒白玉珠串垂下遮住他与他相像的小脸,一并遮住的是他不平的思绪。”
“你娘亲也追随先皇一并去了。”檀烟袅绕间,身旁传来八叔低沉的声音,他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平静到听不出一丝情绪,平静到娘亲于他而言似乎不过是一陌生人。
长宁纹丝不动的身子听到这句终是一颤,连带着旒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串也是轻微一晃,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得知娘亲与他的那段过往后,他才是明白那一晚,娘亲看着他会失了神的眸光是什么,以及她缘何会紧拥着那人,在那人的怀里肆意的流泪,自出生至今,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性子淡薄的娘亲,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以及她隐藏至心底的那份感情。
所以,即便她选择带着他和舅舅远走塞外,也仍是会一个人常常遥望着上京的方向而失了神,可彼时的他,又怎会得知娘亲心里的痛楚与煎熬,甚至还曾刻意在娘亲面前流露出对那人的厌恶、以及敌对之意,这份刻意为之,只会让娘亲本就支离破碎的心更为心痛、自责吧?
“你不会怪你娘亲做此决定的,对吗?”
“不会”他未加思索吐出这二字,清脆的声音中却是夹杂着暗哑,以及不容忽视的哽意,身子人子,母子连心的天性,他何尝不懂娘亲的心,在他登基为帝身旁有舅舅和八叔扶持后,她终于不再有任何顾虑于牵绊,只遵从自己的心意选择追随她所爱之人与他长眠于梓宫,这样的相守于她而言是幸福的吧!
“长宁,你始终不愿开口唤皇兄一声父皇?
这一句相问,终是令他悲痛的思绪一并加深,微微抬首望向他的父皇,画像上的人一如他初次在文政殿内见到的样子,头戴旒冕、身穿朝服高坐銮殿之上,容貌俊朗不凡、风姿卓绝,尽显帝王睥睨天下之势,他的神情威严,正看着他……
“如果皇兄还是那执掌天下的承宣帝,尽管你们远走塞外,他仍是会护的你们周全,可当他成了先帝,唯有你继承帝位,有了这个身份才会是对你最好的保全,自他将那血玉龙吟佩赏赐于你,他所做的只为能留给你一个太平盛世。“
”父皇。。“几乎他话落的瞬间,长宁抑制不住脱口而出郎声又是唤了一声“父皇”
一时,只余孩童清脆的声音回响于高阔的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