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仍是有些拘谨之意，放下筷箸，徐徐起身向他行礼“谢皇上恩典。。”
慕容心执起筷箸的手微微一滞，他望向长宁时用最淡然的语气说出这句，令她恍然生出一种错觉来，那样的语气以及神态与以往初辰对着长宁是何其相似，可短短的刹那，尚未辨明，喉咙处已是哽的厉害似有一异物卡在喉间，稍稍用力一咽更是传来一阵刺痛，应是方才失神时方入口的那块清蒸桂花鱼所致。
亦是在这一瞬，慕容心只觉得喉间除了一阵刺痛更是涌上一种哽意，这份哽意平添的仅仅是哽咽的意味，满桌的珍馐百味，直至此时细看之下才是发觉大多皆是她和长宁素日喜爱的菜式，齿颊留香间是桂花鱼，带有几分绵长、极鲜美的味道，也是记忆中那熟悉的味道，这是她曾经甚为喜欢的一道菜式，桂花鱼本就是只供皇家御用，祈国气候与大周极为不同更是不会有，多年来几乎连她自己也险些忘记了，即便是以前，身为他的嫔妃，总是有太多需要顾忌的连与他一同用膳的次数也并不多，却不曾料到，他尚记得，记得她用药时要吃荆州的红玉杏脯，记得她最喜欢喝云雾山产的白茉莉茶，记得她曾偶尔一次陪他用膳时提及喜欢吃这道桂花鱼。
而正如顺公公所言，不仅他心里的无奈和隐忍无论是八年前亦或是现在自己不曾知晓半分，甚至连他的喜好，即便曾经为他的后妃，她几乎也不曾有过多的了解。
“这是今晨自漓江新鲜打捞起的桂鱼送进宫的，你尝尝看是否喜欢？”元忆的声音仍是一如方才的淡然落入耳里，已是亲自执起银筷为她夹了一块桂鱼放进她面前的白莲玉瓷碟中。
长宁本是拿着白玉瓷勺喝着汤羹，眸子亦是被他的举动所牵引停下手中动作望了过来。
“本宫。。”慕容心始终低垂着眸子，方才那些许的出神竟是忘记了卡在喉咙处的鱼刺，这一次，方微微启唇喉间却是刺痛袭来，随之一并袭来的是无法抑制的呛咳，不禁放下筷箸，执起绢帕掩唇，身子微侧间那呛咳却是愈发难掩。
顷刻间，慕容心已能察觉，背上已是传来一只手轻轻拍着背部的动作，那一下下轻柔的动作亦是不能缓解身子因这个动作而骤然变的僵硬，只因龙涎香的味道夹杂着他身上的气息更是浓烈萦绕在鼻端，而元忆对她如此亲昵的举动终是会落入长宁眼中，这一幕落入他的眼里，不曾知道自己身世的他又怎会不介怀？
果真，长宁放下手中汤羹疾步走至她的身旁，丝毫未顾忌一旁的元忆，关切问道“母妃，你觉得如何？”
“娘娘，奴才命人去寻了醋来你服下应会无事。。”脚步声由外而进，随着顺公公的声音一并传来的还有那酸味冲鼻的醋味，他已是伸手将托盘中的一碟白醋递了过来，坐于她身旁的元忆已是伸手欲去接，长宁已是抢先将那一碟看似透明实则酸味浓郁的白醋接了过来。
“母妃，喝了它便会无事了。”
慕容心身子微侧间坐于紫檀座椅之上，八岁的长宁立于身旁比之她还要高出些许，他一手将那小蝶递至她的唇边，稚嫩却有力的小手却是扬起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而元忆亦在这一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将手收回，念及长宁，她终究是不敢看他此时的神情，只是就着他的手，强忍着难掩的冲鼻酸味快速喝下那碟白醋，那如鲠在喉的刺痛感亦是一并消失，消之不去的唯有唇间的酸味、似还演变成酸苦蔓延至心底深处，即便是漱口过后亦是残留着酸苦，将她所有的情绪都一并渲染到再无半分可值得回味的甜意。
“望春，命膳房将鱼刺悉数剔除干净，重做一份桂鱼送来。”
元忆的声音已带着帝王的威仪，比之方才的淡然已是不同，还未容望春应声，回至席位坐于她对面的长宁，已然眸子望向元忆，声音清明禀道“启禀皇上，或许皇上不知实则母妃多年来一向不喜吃鱼，比之大周御膳的珍馐百味，母妃实则更为喜欢祈国清淡的菜式，倒不必劳烦皇上费心了。”
慕容心闻声亦是不由望向长宁，显然元忆方才对她亲昵的举止落入长宁的眼中已是另一种意味，他一双清亮的眸子丝毫无所畏惧望向元忆，更是掺杂着些许其它的情绪望着他的生父，他的脸上容色不惊间，亦是敛起了孩童应有的稚气，在这个瞬间更像极了元忆，像极了初回紫禁那日，文政殿内待着冠冕、身着朝服的元忆，眉目间透着霸气。
元忆望向长宁的神情，慕容心并未留意，但仅仅一瞬，他清郎的声音响起时，语中尽是激赏以及难掩的一抹欣喜，眸华微转已是可见，他如斧削的侧脸已是勾起了一抹弧度“这般的沉稳从容倒是像极了你的父皇，今日你在骑射场上虽是落后于永兴以及永曦，可却是将朕的皇子比了下去。”
话落，顺公公双手捧着一个明黄锦盒已躬身上前，元忆亲自取出置于锦盒内之物，他手中泛光的玉佩上面赫然雕刻着龙纹，“今日，朕便将这血玉龙吟佩赏赐给你。”
自古龙纹也唯有天子可用，即便是生在皇家的皇子亦不可佩戴可他却赏赐给长宁，他的身份尚还是祈国的皇子，长宁有一瞬的滞缓，却并未伸手去接，直至元忆再次启唇，语中是不容所拒“自古君无戏言，朕已将血玉龙吟佩赏赐于你。”
长宁上前自他手中郑重接过，行礼谢恩“凤承曦谢皇上赏赐。”
“免礼。”元忆微一抬手示意他起身，眸光一转已是射向她，悠缓说出一句“如此气度，他注定生在帝王家。”，他这句悠悠之语落入她的耳里，宛然是蕴着她此时尚不明的深意。
紧接着，余下整个席间便漾着一股难言的沉寂，慕容心略抬眼眸的动作，可见元忆神情莫辩间似极专注地用着一道甜羹，他用膳的举止亦是极具风华，可莫名的，心底却是陡然平添了重若磐石的伤感，在他离开紫禁的前夕，设在昭阳殿内看似更像寻常家宴的晚膳，如今看来更是带着践行的意味，几乎八年的时间，本以为对他的恨意会逐渐浓厚，可在这一刻，却是再一次的清明于心，她再是无法做到恨他入骨，是自己太过不孝？还是八年的时间仍是太短？亦或是对他的恨意仍是不够？
望着元忆有一瞬的出神，才是察觉到有所不妥，慕容心正欲收回眸华，却是触到长宁望向她的目光，短短一瞬的对视，他已是眸光低垂只微抿着唇漠然用着甜羹，母子连心的天性让她觉察到长宁情绪间些许微妙的转变，这份微妙的转变是来源于她对着元忆的失神，带着疑惑以及不悦，对着长宁，她唯一有所欺瞒他的便是关于元忆的一切以及那段不敢提、亦不能提及的过往。
宴毕，望春服侍元忆漱口之后，他一手缓缓将拭唇的丝帕递于望春，甫一启唇道“如今已至亥时，顺子，你送皇子前往永明殿，今晚他可不必回去北苑。”
“是，奴才遵旨”顺公公行至长宁面前，恭敬说道“还请皇子殿下随老奴前往永明殿。”
这一次，长宁并未像初到紫禁那日，些许的思量过后便与他前往，而是眸光微转望向她，问道“母妃，你不随孩儿一同回永明殿吗？”
或许她潜意识里充斥着连自己也不敢正视的心绪，是以并未有任何言语，长宁的这一句相问却似一记警钟在她耳边敲响警醒于她，她已不是他的后妃亦再无资格滞留于此，片刻的纵心，传至六宫前朝，有损的是他的清誉、祸及的或许便会是两国。
慕容心抬眸望向元忆，再一次用淡漠和疏离将自己包裹在内，微微启唇“天色已晚，还请皇上早些安置，本宫便随皇子先行告退。”
“好。。”目光相触间，顷刻，元忆已启唇吐出这个字来，灿若星子的眸光亦随之变得暗淡只余深邃，深邃的眸底平静到无波无澜一如他的面容，可慕容心收回眸华，转身的瞬间，心是微凉、疼痛。
今晚的夜色，明月当空浩瀚可见、清晰明朗间更是遍布漫天星子，可慕容心抬眸望去，却愈发觉得昔日眼中璀璨的星子，今夜看来多而繁琐，反倒是迷了人的眼，一如人心与其多么相似，终究是太难以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即便看到也一如天上繁星般只可远观、永远无法触及。
蓦地，手心骤然一空令慕容心不由抽回思绪，才是察觉已行至永明殿前，跟在二人身旁的小环已是退下应是被长宁支开，他望向她略有些踌躇之后，终是鼓足勇气问道“娘亲，你说过永远不会和长宁还有爹爹分开，你还记得吗？”
“你为何如此问？”
他垂下首“或许孩儿还小，并看不懂你看他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可我却从未见过你用那样的眼神看过爹爹，你望着他会失了神的眸光，并不是恨，对吗？”
长宁问出这句，语意愈发低弱，却也令慕容心无言以对，并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他语中用一个“他”字来代替元忆，带着疏离以及一抹厌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