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水泥厂门口，大家立即明白，王鈡田的说法是非常正确的。还有四五百米，路上的水泥尘沫飞扬，两边的房屋上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
“廖书记，我们直接去厂部吗？”王鈡田问道。
停车吧，还是随便看看吧。廖怡的脸色有些严肃了：“今天我们只看不说，不能随意表态。整个市委还是团结的。”大家明白她的意思。
两个秘书跑下车去买口罩。
大家跟着廖书记，看她没有走正门，而是沿着那些农用车，拖拉机去的方向。
越往里走，尘土越多。排了长长的一溜车，连开车的都戴着口罩，买卖还不错呢。货台上只有十来个装卸工在忙活着装车。
廖怡跟买水泥的聊天。
“我们这是零售，价格高，人家还不待见，每次排队都要等好长时间。”
“那为什么不安排多一些装车的呢。”林昊问那些戴着防毒面具的装卸工。
“稍微有点本事，有点关系的，会干这活呢。又脏又累还害身体。我们都是临时工。装一袋一毛钱，一吨两元。”装卸工摘下面具，喘口气。
工钱这样低啊。廖怡感到意外。
“他们这些当官的，就靠我们这些下力的人养活呢。你们是买水泥的吧，这边零售价价格高，你还是到销售科问问，随便找个熟人，花两个钱就能弄个批发价。这些跑运输的，都这样干。”那装卸工还挺热心。
“这里面还分多种价格啊？”秦建忠问。
“那当然了，零售价，批发价，优惠价，特批价。那看你关系硬不硬呢。你不干这一行，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大家继续往前走。
“老板，要水泥吗。要多少，我这里有一百吨的票，一百八。”在销售科门口，有人拦住秦建忠。也是带着口罩。
秦建中看看旁边的廖怡，廖怡笑而不说话。秦建忠便问，“现在零售价是多少啊？”
“二百二，批发价还要二百呢。”
“那一百七吧。我再多要点。”
“卖不着呢，开票也是要托关系送礼的，你要多要，超二百吨，一百七十五。”
“不是有特批价吗？”秦建忠现学现卖。
“那是要找厂长才能批的。我们可没那样的关系。”
那看看吧。秦建忠往挂着销售科牌子的屋走去。
“不通过关系，你们要多少，也只能享受批发价的。”那人跟在他们后面，还不死心。
“老秦，我看你也不似当老板做买卖的样。”廖怡笑了。
“是啊，我不会啦价，在菜市场，人家要多少钱，我就给人家多少，为此挨老婆批评多少会了。”
“大款，土豪的都这样，还要捎带一句，甭找了。要零钱，掉价啊。”徐滔也说了一句。
“还是让林昊当老板吧，以前他做过生意。”廖怡说道。
“我那是个个体户打交道，跟国有企业，还真没经验。再说也十几年了。”林昊也笑道。
林昊虽然谦虚，进了销售科，没几句话就和一个抱着茶杯，看着当点小官，也带着口罩的中年人熟络了。
“大哥，你在厂里年岁也不短了吧。”
“二十多年了，再熬几年就能退休了。”
“看你年龄还不大啊？”
“我们这是特殊工种，可以提前退休。如果按国家规定的六十岁，没有几个能领退休金的。”
“老哥还挺幽默，没这样严重嘛，尘埃污染这样严重，环保局不管吗，长期这样下去，工人的身体能受的了吗？”
“任老板与环保局有关系，再说这设备都是六十年代的，效率低，耗煤多，质量差，跑冒滴漏都谁也没法，除非停工不干。环保局也不敢呢。他们住水泥厂的人都在办公大楼不出来。这几年建材涨价，政府还要利税呢，该任老板走运，赶上好时候，发大财了。你们是买水泥的吧。在这里要的再多也是批发价，二百元一吨。你给我点回扣，我给你开一百九。”
“外面的男人能给一百八呢。”林昊说道。
“那是个票贩子，人家有人。在这里都想着法的捞点。大官大捞，小官小捞，不捞白不捞，反正都是公家的。”中年人尴尬了，自我解嘲道。“听说上面要改革了，要卖个康明集团，工人们都高兴。可是当官的不乐意，要是股份制，当然还是他们说了算，兼并给康明，他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们就组织人到市政府尚房，阻止兼并。”
是吗，林昊回回头，看廖怡的眼色。廖怡似乎也想继续听，就说道：
“我还听说后来还有一批工人尚房，是支持出售兼并呢。”
“前一次是厂方组织的，后一次是工人自发的。其实工业局那些当官的也不愿意卖，卖了，谁也捞不到好处了。”
“那老哥你呢，你是愿意股份呢，还是愿意出售兼并呢。”
“我无所谓了，快退休的人了，不过凭良心说话，我还是支持兼并的。水泥厂设备老化，管理混乱，没有多大前途的。也就这几年基本建设多，水泥用量大，还能支撑着。”
中年人摘下口罩，喝了口水，漱漱口，吐在地上，自嘲道：“就是戴上口罩，下班回家，还是满嘴的水泥渣子呢。这日子快熬到头了。”
大家走出销售科，都看着廖怡。
到车间看看吧。廖怡说道。
可是没到车间门口，大家都止住步了。远远的看里面人影走动，都带着面具。
“没想到工人的工作环境竟然会这样恶劣。”廖怡喃喃了一句。
“廖书记，我们还是到办公楼吧。”徐韬说了一句。廖怡没吱声，转身走路。走到了职工宿舍区。，这边的尘埃少了许多。楼房都是原先陈旧的筒子楼，阳台上横七竖八的搭建着各种各样的简易建筑，都努力的拓展每一寸空间。路不宽，流满了污水，一定是下水道堵塞了。
空场上有许多参天大大树，都有腰身粗，一看就知道年岁不短了，大树下有一排卖菜的摊贩，还有修车，理发的，收破烂的，成了一个小市场。商贩们推着三轮车吱吱嘎嘎，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生机。叫卖的呐喊，响着浑厚的回音，让大家的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九月的天气已经没有了夏季的炎热。又有茂密的大树，顿时就给人以凉爽、舒坦的感觉。对于他们这样的领导来讲，想要到这样的地方步行的机会是不多的，他们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办公室、会议室和车上度过。即使到企业，农村走访，也是前呼后应，在摄像机前，装模作样，保持领导的形象。和群众打成一片往往是作秀的需要。这固然是工作忙的缘故，也是在潜意识里面并不愿意那样去做，因为那样做会让他们觉得掉价，丢份。
廖怡走过去跟老人聊天。旁边的摊贩把马扎让给了她。这些摊贩也都是职工的家属，彼此之间都很熟悉。
“闺女，这边不曝了，就摘了口罩吧。我们这里什么都可能缺，可不缺的是口罩，没口罩没法出门呢。幸亏有这些大树挡着，前几年厂里就想把这些树砍了卖掉，被我们给挡住了。这可是当年开创初期，李书记领导我们种的，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呢，”老年人说道。
“李书记，水泥厂不曾有过姓李的书记呢。这样好的树，为什么要砍掉呢。”廖怡不解。
“还不是为了卖钱嘛。那些当官的想钱想疯了，什么都能卖。他说的李书记是县委里书记，听说现在的市委书记就是李书记的儿媳呢。”旁边修自行车的中年人说道。
“老韩也曾是厂里的领导呢。与任老板不合，就被挤到一边了，给办了病退了。人家厂长们分别墅楼，就没他的份，被他儿媳妇好埋怨他呢。”
“我们那时当官的，怎么能和现在相比。那时候，领导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只有职务上的差别，没有工作上的差别。厂长也要下车间，和工人同吃同住。分房子，长工资都是先给一线的工人。”中年人愤愤不平的说道。接着他开始义愤填膺的叙述起厂领导的种种恶劣。
“老韩头，别提过去的老黄历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如果你当时不辞职，你也能搬到别墅楼，就是现在你去找任老板，说不定他也能给你面子，把你儿子调到办公楼呢。”
“我找他，死了这份心吧。就是改制下岗，我也绝不踏上他的门。”
他一说话，大家就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反正对厂里的领导，埋怨，咒骂的多，表扬肯定的少。
“这个大姐，我看着你有点面熟，你是干什么的啊？”
廖怡的脸一红，“我们是来买水泥，顺便转转。除了这个宿舍区，你们别的宿舍楼吗？”
“当然有了。这边住的是工人，那边是领导。还有一排别墅，都是三层小楼，还带院落，那是厂领导的。我们这里，不但宿舍分开，食堂分开，就是洗澡堂子也是分开的呢，工人不能到厂部的浴室洗澡，身上的尘土太多，给人家污染了。”
“还有这样的怪事。这还是我们的国有企业吗，”秦建忠愤愤的一句。
“领导的别墅区在哪里呢，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廖怡站起身，有人立即指点给他们。
到了大门口，还有保安在值班，人家不让进。只能在外面看一眼。红花绿草的，绿化的非常好。楼前都有大片的草坪，宽敞的路边是一株株郁郁葱葱的三角梅，开着一朵朵红紫色的花朵，保洁人员在那里修理剪枝。
徐韬想要硬闯进去，被廖怡拦住了。
我们去办公楼看看。
到了楼下，保安也不让进。
我们是来办理业务的。
保安看这些人都气宇盎然的样子。也不是一般人物。认为来了大客户。
“你们是来买水泥的吧，销售部在一楼东侧。”
销售科不是在外面吗，这里还有销售部。林昊心里纳闷，也不便多问，点点头，就往里走。
一间间的办公室，人员还挺满档。有看报的，打毛衣的，玩手机。一间挂着环保站牌子的房间里，四个人正在打牌，还有一个看的。
“他们属于环保局，不是我们厂的。”保安解释道。
这边的销售部，可比外面的销售科上档次了。大厅里摆了一圈的沙发，还有茶几，四五张办公桌。
“杜老板，又要开两千吨呢。你可发财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接过一中年人递过来的单子。只有你能开出一百四的价格，你面子真大，就是县长来，我们老板也没开过这样低的价呢。”
“托大家的福。现在撤县划市快一年了，没有县长了。你还县长县长的。”中年人从包里拿出丝巾分发给大家。
还是真丝的呢。大家停下手里的活，讨论起丝巾。
“杜老板，我一个妹妹买了房子，要去房产局办手续。你给你姐夫说说，把费用免了吧。我请您。”
“那没问题，一句话的事。不过得我请您才对，您能赏光就是给我杜某的面子了。”
杜老板真大方。女人咯咯笑着，开始给他开票。又嘻嘻哈哈的吹了一会儿牛。
这就是陆绍明的小舅子呢，好大的气派。徐韬心里道。
“陈部长，他们是来买水泥的。”等杜老板忙完业务，走出去，保安才敢过来说话。他们才似乎感觉到屋里还有这么多人。
买水泥，到销售科。被称为陈部长的人，头也不抬一下，仍在欣赏手里的丝巾。
“我们的用量大，价格能不能便宜一些。”大家没想到廖怡会说话。
“量再大，也要去外面销售科。”陈部长不耐烦的说。
“那就请你们厂长下来。”廖怡不耐烦了。摘下了口罩
“你以为你是谁呢。我们老板忙着呢。是谁请就能请的动的。”陈部长放下丝巾，转过头去。
廖怡用眼光示意秘书柴培涛。
“我们是市委，市政府的，这是廖书记，秦市长，请任智楚下来吧。”
陈部长猛的从椅子上站起，看眼前的众人，果然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廖书记，秦市长，顿时魂飞魄散。不顾道歉，就往外跑，边喊道，“任老板，廖书记来了，叫你下来呢。”整栋大楼都听的见。
办公室里的人都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跑出来拥到销售部。围在领导身边，有几个胆大的还走上前，向廖怡，秦建忠问好。廖怡也友好的跟他们握手。
“对不起，廖书记，秦市长，我们不知道你们大驾光临。对不起，对不起。”任智楚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的跑下来。腰快弯成了九十度。林昊看他的头更光亮了，只有脑后瓜上还有几根毛，也都花白了。
“都怪我们没有通知你嘛。”廖怡懒得跟他握手，就往外走。其他领导也就跟着免了。
“廖书记，请您到办公室。”任智楚不知跟在谁的后面好。他想跟在廖怡后面，可是那么多领导，他又不敢走在前头。
“任老板，你的办公室好宽敞，好气派呢。比我们的可强多了。”廖怡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转了一圈。
不敢，不敢。请廖书记做指示。他弓腰在廖怡面前。
“任老板，我们不虚此行呢，今天你让我们感到收获不小啊。”
不敢，不敢。任智楚点头如捣蒜，连额头上的汗水也来不及擦，他就会说不敢了。
廖怡问起水泥厂的经营状况，一会问设备的效能如何，一会问经济收益，工人的工资福利。也许是太久没有领导来关注，任智楚话说的也不利索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个丁和卯，后面的几个副厂长又不知道该不该插话，于是场面经常冷场。让廖怡非常烦躁。忍不住训斥到：“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讲话没讲话的形象，讲话讲不出来，一问三不知，你这个厂长是干什么吃的。就会拿着材料读稿子吗？”
这时，楼下传来群众的呼声：
欢迎廖书记，我们要见廖书记。
欢迎秦市长，我们要见秦市长。
大家看着廖怡，等她拿主意。
“走吧，既然来了，就跟大家见个面吧。”廖怡站起身，往外走。看楼门口站满了工人，几个保安正在推搡他们呢。
廖怡，秦建忠微笑挥手跟群众致意。跟站在前面的工人握手，有许多人都是从车间过来的，提着面罩，浑身跟刚打过滚的驴似的，看不出衣服的本色，脸上也沾满了尘沫，两手在衣服上使劲擦，然后抢着跟廖怡，秦建忠握手。这时候，王钟田，林昊他们只有站在一旁，当配角的份了。
群众中开始鼓掌，有人在后面高喊，支持改革，反对腐败。有一人喊，就有人跟着喊，场面很是热烈。
请廖书记讲话，有人喊。大家又一起喊，请廖书记讲话。廖怡两手超前摆了摆，大家立刻安静了。
“同志们，工人老大哥，我，我，廖怡有点哽咽了。我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还有如此艰苦的工作环境。我廖怡对不住大家了。我们太官僚了。同志们，大家一定要相信党和政府，一定要相信我们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她简短的说了几句。有些事情她是无法表态的。无论股份改制，还是兼并转让，都要市委讨论决定的，何况她心里开始怀疑原有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