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唐杰成功地见到了议员阿诺克先生,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如约而至。
他穿着一身精心裁制的燕尾服从马车上步下,似乎是刚刚离开什么舞会,但看得出来舞会对舒缓他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帮助,他不断转动的眼睛和无处安放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焦虑和暴躁。
他眉头紧皱,进门时打量了这个好似牢笼的小楼一眼,那张长而宽的脸上并未做出任何评价。
“欢迎您,阿诺克议员。”
唐杰付出了许多精力才将苏格兰场的一楼大厅整理好,此刻勉强可以用来待客,他请阿诺克在小圆桌前坐下,自己也翘着腿靠在了沙发上,转首道:“去给这位绅士倒杯咖啡好吗?斯宾塞。”
“好的,副队。”,斯宾塞对他眨了眨眼,谁也不知道他名义上是去倒咖啡了,实际上是在墙的另一边偷听,就像前世审讯室有隔绝目光的单面玻璃,苏格兰场条件有限,却也有一些特别的设施,比如唐杰背后的中空的、不能隔音的墙体。
因为是两人单独相处,而且比起斯宾塞那个大个子,唐杰的身材并不强壮、脸也显得年轻清秀,这一切似乎使得阿诺克放松了下来。
“我是汉斯·埃里克森,是伦敦警队的副队长,但若您了解过我的话,就会知道我之前是中央刑事法庭的一名法官。”,唐杰微笑着与他握了握手说道。
“和警队里那些硬邦邦的警员们不同,对于向您这样陷入困境的上流人士,我很乐意伸出援手,毕竟您们才是真正运转这个国家的人,不是吗?”
阿诺克感受到唐杰表达出的善意,一双眼睛里不由得露出欣喜,他听说过伦敦警队新任命的事,但没想到局势会突然变得对他有利,要知道前面几次传讯的警员面对他的各种威胁可是油水不进,让他的心情十分焦躁。
唐杰柔和的话语和熟悉的姿态给了阿诺克很大的好感,他谦逊回答道,“运转国家谈不上,我们也只是竭尽所能罢了,而且,现在执掌内阁的是辉格党,我是保守党的一员。”
“今日的在野党,就是明日的执政党,不是吗?”,唐杰从橱柜里取出两只酒杯,分别倒了一点威士忌,他递给阿诺克酒杯,笑着举杯示意道:“也许您以后也能有机会担任大臣、入主内阁也说不定。”
阿诺克面对唐杰有点夸张的吹捧,反而谨慎了起来,“我没有那样的野心。”
“呵呵。”,唐杰轻笑一声,“您说笑了,谁能没有野心呢?下院里可没有不想当首相的议员。”
碰杯呡了一点威士忌后,阿诺克也绷不住笑了起来,“您说的是,汉斯阁下,命运难测,人生无常,抓住机会就可以一步登天。”
他对唐杰的经历有些好奇,转而有些疑惑地道:“恕我冒昧,汉斯阁下,我听说您还是一名尊贵的勋爵,是怎么落到如此境地的。”
“总有些倒霉蛋被摊上了一些苦差事,我就是这样。”,唐杰叹了口气。
“您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阿诺克问道。
“哦,这谁能说清呢,阿诺克先生,总会有些同僚不吝在我们窘迫时下一下黑手。”
阿诺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最近在下议院的日子也不好过。
唐杰见效果已经达到,话音一转地说道:“但我们还是会偶然遇到各种各样的朋友不是吗,能够相互帮助的朋友,您只需要信任我,我能帮到您的。”
阿诺克沉思了一会,似乎卸下了防备,如释重负地说道:“您尽管提问,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毫无隐瞒地都告诉您的。”
唐杰眼睛一亮,他算是攻破了本案的第一个难关。
“阿诺克先生,您和巴德利先生的私交怎么样?”
“我和巴德利的私交很好,尽管我说他吝啬小气,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和那些小人不同,真正的朋友才能用真话毫无龃龉地评价对方。”,阿诺克对警员们之前的一些质问耿耿于怀。
“里奥呢?他和巴德利关系好吗?”
“里奥?说实话,我和他并不熟,我见过他出入巴德利家,罗丝说他是巴德利的一个生意伙伴,真古怪,以巴德利做生意的天赋,和他合伙的人竟然能和他继续保持做朋友。”
犹豫了一下,阿诺克继续说道:“而且我必须要告诉您的是,我也从未在巴德利举办的朋友间的小聚会看到过里奥,当我问及巴德利为什么没有邀请他的合伙人时,他对我的问题十分困惑,就像是从未听说过里奥这个人一样。”
“真是诡异啊。”,唐杰喃喃道:“既然没有人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怎么能够频繁出入于巴德利家的呢?”
阿诺克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敢保证,也许巴德利只是经常忘记他这位合伙人也说不定。”
“您为什么不将您的怀疑告诉警员们呢?”,唐杰问道。
“我没有办法,汉斯阁下,如您所见,我的处境太不利了,除了里奥我找不出第二个能为我做证的证人,我必须袒护他,不然遭殃的只会是我自己。”
阿诺克又说道:“而且我也不认为里奥会是凶手,他没法做到,袒护一个无辜的人不会使我的良心受到谴责。”
“良心么?”,唐杰不可置否,“也许真的有一个第三人是凶手。”,随即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阿诺克,“您关于看到了凶手的身影的话实际上是谎言吧。”
阿诺克弓身向前,眼睛紧盯着唐杰,但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仿佛唐杰就和当初一样信任自己,这温柔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倚靠,一下子陷入了崩溃。
“您猜出来了?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撒过的最蹩脚的谎言,甚至连里奥也不愿意为我的这句话做证。”
他捂着脸抽泣着,陡然脱去了那个骄傲的议员外壳,露出了软弱的人格,“我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天知道巴德利和罗丝是怎么被杀的,至始至终我只听到了罗丝的一声惨叫!”
果然如此。
唐杰感觉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只是案件却更加离奇和复杂了。
他沉声说道:“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您,关于您的另一个谎言,巴德利那天晚上请您去家中应该不是因为晚宴吧!”
阿诺克怔怔地抬起头,眼角根本没有泪痕,好似之前的一切只是在演戏一般,他此刻展现出的是可怕的政客素养,沉着冷静的脸,和之前判若两人,紧绷的后背贴紧了椅子,露出了一副防备的姿态。他对于这件事情死死咬定道:“不!就是晚宴。”
虽然对阿诺克的变化感到震惊,但已经到了这里,唐杰很明显不可能放弃,他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破开阿诺克的防御!
他猛地站起身大喝道:“不要狡辩了,阿诺克先生!我想巴德利先生那天晚上请您去是为了质问您和罗丝的事情!是为了质问您这个他最信任的朋友,为何和他的夫人在床上翻云覆雨!”
好似一声声惊雷般的接连喝问使得阿诺克的脸色一片煞白,扭曲、羞耻、恐惧、愤怒同时涌现在了他的脸上,但他的喉咙间却只是发出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堵住,无力反驳的“呃—”、“呃—”般的声响。
他艰难地避开了唐杰如同鹰隼般的视线,他在这时才陡然发现唐杰的面目和那些可恶的警员们没什么不同,一旦有人想要揭开他心中最深藏的秘密,即便是再亲切的面容也会瞬间变得令人厌恶,更何况那原本就是伪装。
因为这个秘密是他最致命的要害,足以使得他身败名裂,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直到此刻,他的心中亦没有多少后悔,他直到此刻仍旧怀念与罗丝的欢愉,那是一具多么柔软美妙的肉体,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女人。
许久之后,连唐杰的额上都渗起一层冷汗时,阿诺克才面无表情地回过冷漠的目光再度开口,“罗丝是爱着我的,汉斯,巴德利不该占有她,他本就应该与我分享,就像我说的那样,他真是个小气而吝啬的男人。”
唐杰的一颗心缓缓沉到了谷底,他原本最不认为阿诺克具有嫌疑,但现在他也说不准了。
见唐杰面色沉重,阿诺克依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好似是劝说一般地说道:“如果你能见到罗丝你也会迷恋她的,当然,我指的是活着的罗丝,而不是那具冷冰冰的尸体。”
唐杰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问道:“那天晚上出现在巴德利家的理由,里奥也和你一样吧。”
阿诺克耸了耸肩膀,“如果是他和罗丝关系暧昧的话,那么他能够进出巴德利家就毫不奇怪了,他和我一样,也是嫌疑人之一,不是吗?尽管我们自己都知道我们不可能杀死罗丝,但那些警官却不能理解这一点,所以互相袒护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过现在我倒可以不怎么顾及他了,因为汉斯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如果你不是凶手的话。”,唐杰没有再给他威士忌,而是将迟到的咖啡推给他。
“我当然不是。”,阿诺克将手叠在一起微笑着,用幽深的眼神看向他,“最好的结局无非于凶手被找出,案子落定,死人带着秘密归于尘下,活人守住嘴巴行走人间。”
也许警察这一行真的能看到人的许多阴暗面,唐杰对阿诺克的厚颜无耻感到愤怒,但为谁呢?巴德利,罗丝?真的有完全干净的人吗?
他不能带着情绪办案子,即便此刻一个衣冠禽兽脱光了光鲜的衣服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能冲动,只要阿诺克并未踩踏到他的底线。
说到底,警队维持的是秩序,并不是教他们如何做人,那是法官的工作。
唐杰为自己找了千百种理由冷静了下来,“阿诺克先生,我就不送你了,我等下还要见一见里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