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房间里，老祖宗微显暗哑的声音比寻常时候清晰。
“八十四年前，我还是个小女娃，十岁，已经开始记事了。”
“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白，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开门后直往当家主事的房里走。”
记忆在老祖宗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如同就发生在眼前。
江穆浅的母亲见来人神色不对，牵着她去找当家主事苏昊天。
苏昊天正和来人低头神秘地交谈着，却见有人推门而入，吓得猛地抬头瞪过来。
时隔数十年，江穆浅已是半截身体入黄土的人，却总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苏昊天惊恐又凶狠的样子，眼睛瞪如牛眼，整张脸扭曲着。
“滚出去！！”他像要杀人似的。
江穆浅被吓哭了，喊了一声“爹”就被母亲仓皇抱走了。
回到房间，母亲哄了她好久，她总算缓和了情绪。
她问母亲：“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叹息一声，“你太小了，有些事跟你说了也说不明白。”
母亲自言自语地：“经家怕是要完了，罪过。”
果然，当天夜里，传闻散开：经家偷取苏家神作《洛神赋图》，还剽窃、抄袭绣样，实为同行之耻。
江穆浅不小了，但旁人却没把她当懂事的孩子，大概因为她长得瘦小，又身体羸弱，总是病怏怏地趴在角落。
当时母亲一大早把她抱去爹苏昊天的房间，就是想借口她身体不好，让苏昊天赶紧看看。
晚上，父亲从外面回来时分外高兴，大宴宾客，感谢同行为其撑腰做主。
坐在主座高位的是个大军阀，那军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其他人都殷勤地陪着，不消多时就被他给灌醉了，惹得大军阀笑得前俯后仰。
苏昊天也喝醉了，送走众人后，独自一人还抱着一瓶小酒有一下没一下地喝。
他没注意到江穆浅就在角落趴着，那天她又犯病了，但家里的人都忙，没人顾上她。
苏昊天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惊得江穆浅险些哭出来。
他唱歌似的吼：“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从此成都再无经家，京尚绣坊的东西全成了没人要的废品。只是可惜了，《洛神赋图》跟着那个叫林雨柔的死女人一同消失了，让我扑了个空！丧气！”
母亲江氏匆匆走来，紧皱着眉头，呵斥着劝他：“你还有脸说，也不怕这些话被别人听了去怎么想？苏昊天啊苏昊天，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把京尚绣坊弄垮了，苏氏绣坊就能一举成为成都最大最好的绣坊吗？我们做手艺的，讲究的是做出来的东西够好，弄那些花花肠子有什么意思？”
妻子江氏一通数落，烦得苏昊天酒意清醒了大半，他斥责道：“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你等着吧，从今往后，成都谁人不知我苏氏绣坊？这叫什么？这叫广而告之，让苏氏绣坊的招牌深入人心。”
江氏压低声音，“你这是害人的事呀，我今天听说经家死了好几个人，要命的事你怎么也做得出来？”
苏昊天道：“历史的车轮从来都是碾压着鲜血前进的，我这是为了苏家好！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卖出去一幅绣品了！偌大个苏家，我是当家主事，你让我拿什么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要是没钱了，你那药罐子女儿第一个倒霉，没钱治病，她说不定会怎么死！”
“苏昊天！”江氏骤然激动起来：“你居然诅咒自己的女儿！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苏昊天受到刺激，拍案而起，“想教训我？你还不够资格！我认你，你便是苏太太，我不认你，你就只是江氏！”
江氏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争吵，她强行压下怒火，擦了把眼泪。再开口时语气异常平静，她道：“好，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夫妻情分不再。”
苏昊天冷笑一声，“怎么？想让我把你休了？”
江氏道：“我要跟你离婚！”
“笑话！”苏昊天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如平常，他道：“我不点头，你休想离婚。不要以为自己见了几个西洋留学回来的小姐，就以为自己也拥有了那一套见地，笑话！”
江氏道：“和你掰扯离婚，脏污了我的时间，从今往后，我带着女儿出门讨生活，与你，与苏家再无任何瓜葛。我只希望将来你百年归世，经家冤死的人来找你算账时，你也能像现在对我这般气定神闲、张扬跋扈！”
江氏说到做到，带着江穆浅离开了苏家。
江氏的娘家也算殷实，虽然回到娘家依旧有些受人白眼，但勉强能过得下去。加上她是个有计划的女人，吃饱饭的同时还攒了些钱，后来就从娘家搬了出去，开了间刺绣小铺子。
她的绣品精致新颖，深得年轻人喜欢。加上同时卖些香草、蜀锦等东西，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没几年，苏昊天去世了，据说是因为跟军阀喝酒喝得胃穿孔，抢救无效。
江氏带着江穆浅回了苏家一趟，送他走了最后一程。
再往后，岁月颠沛，江穆浅也从病怏怏的小女孩儿变为了白发老人。龙泉山在她的眼前从一座荒凉的山丘变为风景醉人的胜地。
这些沉重的故事，从江穆浅的嘴里平静地流出，听到经纬的耳朵里，她却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经纬早已泪流满面。
江穆浅说道：“当时局势动乱，世人轻而易举就被蒙骗，知道真相的人也未必就有力气推翻一切。”
乱世里，人命尚且如草芥，更别说真相了。
她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关心《洛神赋图》，我更想知道当年与它一同失踪的林雨柔怎么样了。这幅绣品能出现在拍卖会，就说明它已易主，甚至有可能易主多次，她恐怕已经遇害了。”
“如果她还活着，算一算，应该是位百岁老人了。”
经纬道：“谢谢老祖宗把真相说出来，对我来说，人命和真相同样重要。”
为了捍卫这场真相，搭进去多少人命？所以，在经纬心里，真相就是人命。
只可惜，得到真相的她已经不能穿过时间的阻隔，回到八十四年前，救活经家的人。
经纬又道：“我会找到她，给她磕头，谢她当年用生命捍卫经家的尊严。”
她，指的是林雨柔。
江穆浅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先学会修补《洛神赋图》再说别的吧，年轻的时候，踌躇满志以为什么都能做到，只有当一件又一件事情堆砌在身前时才会看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江穆浅摸索着要打开抽屉柜子，苏唐想起江雪对他的嘱托，提议道：“老祖宗，不如让雪雪来帮你。她是您一手带大，最懂您的意思，遇到我们不懂的地方还能帮我们解释一二。”
老祖宗却冷着脸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什么也给不了她，就不要制造让她心心念念的机会。”
老祖宗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苏唐顿时就不作声了。
“我知道是雪雪她一厢情愿，但身为男人，你应该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要处处留情。多少男人以为自己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只要尽情释放魅力，就可坐当情圣。说到底，也就只是人渣而已。”
虽然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想就被骂作人渣，很是委屈，但苏唐没有作声。他知道老祖宗因为当年的事一直不肯原谅苏家人，所以几十年来和苏家人从无往来。老祖宗很容易把对苏家的偏见牵引到他身上，与其多说多错，不如保持安静，以免惹恼了老祖宗耽搁了经纬的正事。
苏唐已经做得很好了，但老祖宗还是“看”他不顺眼，不耐烦地喝道：“站在那儿做什么？你也出去。”
苏唐递给经纬一个鼓励的眼神，经纬微微点头，接纳他的好意。
不知为何，在得知真相前，经纬在面对苏家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但在得知真相后，反而放松了不少。
既然真相已被确定，证实它是早晚的事。
苏唐离开后，老祖宗对经纬命令般地：“坐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经纬按她的意思坐到了老祖宗身侧的软包凳上，帮助老祖宗把丝线从盒子里取出，又用小盘托住。
老祖宗江穆浅就像眼睛看得见似的，对经纬的一切动作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当绣架绷好，破锦等准备工作做好后，江穆浅对经纬道：“我只教你一遍，能领会多少，能不能修好《洛神赋图》全看你自己的能力了。”
老祖宗原以为经纬会赶紧拿起针线跃跃欲试，没想到她异常冷静。
“有什么话想说就尽管说，等我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了，你便再见不到我。”老祖宗看穿了她的心思。
经纬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是苏家的人，为什么知道《洛神赋图》的绣法？”
“实不相瞒，在上龙泉山之前，我其实有怀疑过它并不是我们京尚绣坊的，毕竟……我们经家的人却不知道上面的绣法。”
她曾经反驳苏唐和苏曼妘的时候用的理由就是苏家人居然不知道刺绣《洛神赋图》的绣法，还敢说东西是苏家的，简直可耻！
现在每每想到这一幕，她都觉得尴尬。
老祖宗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她：“你以为我眼睛是怎么瞎的？”
她知道绣法，和眼睛失明又有什么关系？经纬心中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