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岳成从天津回到洪州后,张贵才虽然看上去十分平静,实际上内心却一直波澜四溢。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内疚和痛苦,有着太多的话想跟高岳成说,可又没有勇气,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张贵才的老家在城西四十里的杨树坡村。他九岁丧父,他的母亲凭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含辛茹苦把他和弟弟拉扯大。十六岁的时候张贵才到和盛恒药行当伙计,因为踏实肯干深得老东家的喜欢。民国初年高岳成掌管药行后,把张贵才提升为大掌柜,并为他娶媳妇成了家。
由于高岳成多一半的时间在天津,洪州药行基本上全都托付给了张贵才。而张贵才也没有辜负高岳成的厚望,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把洪州的生意照顾得有声有色。
自从成为药行的大掌柜后,张贵才家里的生活得到了彻底的改变。他不仅把母亲住的老院子进行了翻盖,还给弟弟新盖了一处院子,并给他娶了媳妇。杨树坡的村民提起张贵才没有不夸奖的。
张贵才的母亲今年八十有三,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一直独自在老院子里住。从今年春天开始,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干脆吃喝拉尿都在炕上,身边根本离不开人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二家里为此没少跟张贵才嚷嚷。而张贵才在药行又脱开身,这让他两头作难。
张贵才把账本子和票据给田守业送过去后夜幕已经降临了。他回到家里刚脱鞋上炕,正在炕边的灶火上熬粥的老板便回头问道: “俺看今儿东家叫了您好几遭,你跟东家说了么?”
“说啥?”张贵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问道。
“还能有啥?辞工的事情呀!”老伴在锅沿上磕了磕粘在铜勺子上的米粒说道。
“莫,只顾上说账目的事情了。” 张贵才从怀里掏出羊腿烟锅,从小布袋里捏了一小撮烟丝按进去,然后侧过头凑着油灯点着抽了一口说道。
“俺喀是听夫人说了,过些日子人家就要走呀!”老伴把一小搪瓷盆腌芥菜丝,和一个装了烧土豆和玉米面饼子的笸箩端过来放在炕上说道。
“不会哇?莫听东家说。”张贵才捡起一个烧土豆,掰开咬了一口说道。
“人家啥时候走还跟您说一声?俺也是后晌和夫人闲拉呱的时候听说的。”媳妇盛了一碗粥端过来放在张贵才面前,说道:“俺跟您说,要提就早些提,甭等人家该走了才说。”
“唉!俺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张贵才叹了口气说道。
“村里人都戳章们的脊梁了。前天在街上碰见村东的王二婶进城来住闺女,拉呱起来了,好像是俺拽着不让你回去似的。唉!回不回您看哇!反正是您妈,您不嫌丢人,俺还怕个啥。”老伴埋怨道。
“你说的对着呢!喀是东家对俺恩重如山……”
“您都在药行干了五十年了,也对得起东家了。您不主动张口提,人家还能辞退您?再说落叶归根,您这会不回去尽孝,等老了回村不叫人骂死,还咋进祖坟呢?”老伴打断张贵才的话。
张贵才一看老伴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寻思了一下说:“囊好吧!俺明儿早起就跟东家说辞工的事情。”
夜里张贵才辗转反侧,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辞工的事情。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后,他鼓足了勇气到上房去见高岳成。
“吃了喂?东家。”张贵才进门时高岳成正在堂屋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他忐忑不安地问道。
“吃了。” 高岳成放下手里的茶碗,面带微笑地问:“有事吗?贵才。”
“莫,莫啥事。俺过来看看东家有啥吩咐。” 张贵才没敢直接面对高岳成的目光,内心慌张地说道。
“难得今儿清闲,来,坐下拉嗒一会儿。”高岳成招呼道。
“哦!”张贵才走过去,如坐针毡般地坐在了椅子上。
高岳成用暖瓶往茶壶续了一些开水,然后给张贵才斟了一杯茶,然后语气和缓地问道:“俺这次回来发现您总是心事重重的,咋?有啥事情吗?”
“莫啥事情。”高岳成这么一问,张贵才感觉到心都快从胸膛中蹦出来了,他极力地掩饰着说道。
“俺记得您是光绪十二年来的药行。”高岳成没有看张贵才,他用左手旋转着茶碗上的盖子,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是的,今年来了五十年了。”张贵才感到浑身燥热,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到脖子上,然后流进了衣领里,
“您长俺四岁,今年六十五了,俺今年也都六十一岁了。时间过得喀真快呀!一眨眼的功夫一辈子就过去了。”高岳成感慨地说道。
“是呀!东家。来药行囊会儿,俺还是个啥也不醒的的毛头小伙子,这一晃黄土都快埋到脖子啦!”张贵才仿佛觉得高岳成已经看清了他的心思,窘迫地说道:“东家,有句话俺不知道咋跟您说。”
“有话您就说哇!章们皱多年兄弟了,啥话不能说。”高岳成转过头来看着张贵才说道。
“俺想跟您辞工,回家伺候俺妈去。俺妈今年八十三了,身体不好,一直都是介老二在家里伺候……”张贵才望着高岳成惴惴不安地懦懦地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完。
“不行接到城里来伺候两天?”高岳成征询地问。
“唉!耨大岁数了,动又动弹不了,还是回去哇!二一个俺现在岁数也大了,身体越来越不济了。”张贵才心存感激地谢绝道。
“尽孝是大事,想回就回哇!老人百年后愿意回来再回来。”
“囊俺就谢谢东家了。”张贵才见高岳成没有怪怨的意思,如释重负地说道。
“章们这一茬人,除了三掌柜年轻点,剩下的都岁数大了,是时候考虑这个问题啦!” 高岳成感慨地说道。
“东家,俺今儿提的会不会不是个时候?”张贵才见高岳成神情有些暗淡,歉意地问道。
“囊倒不是。哎!贵才,您看,您要是走了,谁接您的班比较合适?”高岳成用信赖的目光看着张贵才问道。
“就洪州药行来说,还是守业比较合适。” 张贵才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建言道。
“守业倒是不赖,兹几年在您的调教下,记账、进货和出货都能拿得起来,就是在扛大梁上还稍微嫩些。”高岳成未置可否地说道。
“经验是慢慢积累的,多摔打摔打就好了。俺做大掌柜囊会儿比守业还小三岁呢!囊会儿老东家刚过世,您还不是把洪州的买卖摱给俺,个人拍马去了天津?几十年了章们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您说的对着呢!看准了就要大胆地用。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件事俺兹几天再琢磨一下,反正您一两天还不走着呢!”
“东家,您放心,辞工归辞工,即便以后不在洪州城了,药行的事情俺也不会不管不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