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福林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和行帮的人打过交道。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从西门外的魏记烟馆回到家中,便被人请到了位于北城布袋巷的贸易货栈公会。
田福林的儿子田守业,这几年在街上的黄记货栈帮人记账。今天上午因为工钱的事情把老板打了,据说还打得不轻,好像是把腿给打断了。黄老板家的人让货栈公会给主持公道,要不然就报官了。
田福林知道,这官府是报不得的,尽管他在洪州的官场上还有点人脉,但人情归人情,不仅要大费周折,而且钱也少花不了。更何况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搞不好把人当壮丁押到大同就麻烦了。
贸易货栈公会的会长叫段林,是洪州本地人士。他既是同业公会会长,同时也洪州最大的货栈、昌泰货栈的老板。
“会长,田老爷来了。”
听到院子里伙计的通报声,正在堂屋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段林连忙站起身来,冲门外喊了一声:“快请!”
“给段会长添麻烦了。”田福林进了门给段林作了个揖说道。
“麻烦甚呢?份内的事情。田老爷,快请坐。” 段林回了个揖,把田福林让到了桌子左边的太师椅上,然后叫人倒上茶水。
对于段林而言,以田家在洪州的影响,今天把田福林请到贸易货栈公会实属万不得已。洪州城的货栈有一半是外地人开的,其中保定人开的就有七八家。作为会长,段林总要把一碗水给端平了。
“田老爷,想情您也知道情由了,把您请章来,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看这事儿咋地个办。”与一般人相比,段林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但是面对田福林,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事情俺都知道了,唉!俺囊讨吃鬼儿啊!他这是寻上发灰哩!事已至此,您看哇!该咋办就咋办哇!”虽然事出有因,但说一千道一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把别人打了,田福林也不好多说什么。
“田老爷,您在县衙干过,做这纲评理断案的营生,凭的就是向理不向人。黄记货栈的老板虽说是个侉子,但章们也得不偏不倚,俺说的对喂?” 段林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田福林说道。
田福林没有吭声,只是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段林看田福林没有异议,便对手下的伙计说:“把田公子和黄老板的家人都请过来。”
“噢!”伙计应了一声,出去到西厢房和下房叫人去了。
不一会儿,伙计就带着黄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进来了,紧跟着田守业也被带进了屋里。
“你个鳖子啥时候学会打人了?” 看见儿子那副窝囊相,田福林一肚子的火,不由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田守业问。
段林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赶忙起身把田福林拉住,安抚他重新坐下。然后,咳嗽了一声,说道:“今儿俺来给你们断兹个案子。田守业,你是当事人,你先说哇!为甚打人?”
“俺在黄记货栈管记账,兹个月的工钱主这会儿了也莫给结。今儿晌午,老板说家里有事儿,明个要回保定,工钱等回来再结。货栈的货早就清空了,敢情这是要跑呀!俺和两个伙计让他把钱结了再走,他不给结,就这样吵着吵着就打腾起来了。” 田守业十分委屈地说道。
“欠多少工钱?” 段林问田守业。
“十二块钱。” 田守业回答道。
“黄老板的腿是咋给打断的?” 段林接着问。
“囊鳖子拿担刹子勒住了一个伙计的脖子,俺一着急用铁锨照他腿上抡了一下 。” 田守业比划了一下说。
“另外两个人呢?”一听还有两个人,田福林有些焦急地问。
“那两个跑了。要不是俺和姐姐上去拉拔住,人早让他们打死呢!” 黄老板的小舅子抢过话头来忿忿地说道
黄老板的媳妇听弟弟这么一说,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起来,“呜呜!真歹毒,说的从保定回来再给,就是不行。把俺当家的打得这会儿还在家里的炕上躺着呢!呜呜!”
“你姐夫这会儿咋样?” 田福林问黄老板的小舅子。
“请郎中看了,右腿断了,咋也得养个一年半载的。今年的生意不行,就是生意行,人废了也没法做了。所以,俺们一家人计划带着姐夫回老家调养,就看段会长咋断这个案子了。” 黄记货栈老板的小舅子对田福林和段林说。
“甭哭了,你们心里咋想的就说哇!正好田守业家里的当家人也在这儿。” 段林对黄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说。
“人给打残了,照俺说,少不了一百块白洋,骆驼票子俺们不要。” 黄老板的小舅子语气坚定地说。
“看把你奴的,叼呀?信不信爷连你个鳖子的腿也打断?” 田守业一听气的火冒三丈。
“段会长,你看他……” 黄老板的小舅子看着段林说道。
“一百块骆驼票子还好说,一百块白洋确实是难为人。再咋说也是你姐夫欠工钱在先,要不也出不了兹事情,对喂?”看黄老板的小舅子不做声了,段林思忖了一会儿,对黄老板的媳妇说:“你说个话。”
“俺说啥呢?骆驼票子在俺哪里不认,俺那里花的是华北自治政府的联银券。再说了,一百块骆驼票子能做个啥?俺不管,就要白洋。” 黄老板的媳妇开始耍起了泼来。
“最低八十块白洋。” 黄老板的小舅子一看局面僵持了起来,松了一下口,略微做了点让步。
“八十和一百差多少?而且还想要白洋。你们迎这么个做事情,到黑将断不完。要是这样的话,俺也不待栏算你们了,愿做甚做去哇!” 段林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了。
“好,好,俺们听段会长的。” 黄老板的小舅子急于帮姐姐、姐夫解决此事,不敢过于和段林论长短高下。
“对,听段会长的。”黄老板的媳妇附和道。
“田老爷,您看呢?”段林看了下田福林问道。
“全凭段会长做主。” 田福林知道钱是赔定了,就看段林最后怎么断了。他心情沉重地勉强说道。
“囊好吧!俺做主,就五十块白洋。” 段林不容辩驳地说。
“五十块白洋?也太少了。” 黄老板的小舅子不满意地说。
“就是嘛!”黄老板的媳妇也跟着附和道。
“甭日促了,五十块白洋开个铺子也管够了。要说吃喝,也够你一家人一年的花费了。你们看,行的话,三天后来拿钱。不行的话,你们就报官府吧!俺就不管了。” 段林态度坚决地说。
“那好,就五十块白洋吧!”黄老板的媳妇表示同意,黄老板的小舅子见状摇摇头,最后也没说什么。
听到要赔五十块银元,田福林的心里“咯噔”一震。这些年来,田福林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贫,现在家里别说五十块银元,就是五十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了。
“囊俺的工钱咋说呀?莫非不算了?” 田守业闷着头听了半天了,没见段林提工钱的事情,不免有些着急。
“咋不算?这不是先说介黄老板的赔偿钱,然后再说你的工钱。” 段林给田守业解释完,然后对黄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说:“记着来的时候拿上十二块钱,把介田守业的工钱清了。”
“满共五十块钱,还得给他出上十二块钱。” 黄老板的媳妇嘴里嘟囔着,不太情愿出这个钱。
“你这个人真是槌板石砸耗子——急溜出眼珠了。里外里地竟向着个人算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你得的是白洋,出的喀是纸票子。”段林说着话非常轻蔑地扫了黄老板的媳妇一眼。
黄老板的媳妇被段林呛了一句,一撇嘴,不再吭声了。
“俺也要白洋。”田守业估计被刚才黄老板的媳妇说的话给气着了,不管不顾地冒了一句。
“行了,你就甭扎眼了。” 段林明显地有些不耐烦了。
“不止俺一个,还有两个伙计呢?” 田守业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想接着往下说,没想到被段林当场喝住:“另外囊两个鳖子俺就不管了,叫他们想寻谁就行寻谁去哇!”
黄记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知道段林今天断得非常公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们是十分偏向的,毕竟是同业中人嘛!当然,这和田守业是洪州城落魄的官僚子弟有关,要搁上一般人,别说五十块银元,就是五块也出不起啊!要知道,五十块银元在洪州娶个媳妇也够用了。他们知道,段林的公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所以悻悻地走了。
“甭想望,五十块银元,三天后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田福林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看到田福林面有难色,段林说:“这事情该赔人家肯定是要赔的。田老爷如果手头不方便,俺就先把钱垫上,您呢,打上张欠条,一个月为期,到时候还给俺就行了,利息嘛就不用算了,咋的个?”
“您让俺说啥好呢?帮着说和不说,还垫上钱。不怕您笑话,俺这会儿还真有些捉襟见肘。” 田福林感到非常难为情。
“甭说啦!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理归理,情归情,本乡地土的,帮忙也是应该的。再说,在洪州城谁不敬佩田老爷您的为人。” 段林说着话拉开抽屉,拿出了纸墨砚台。
“惭愧!惭愧!”田福林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打了一张欠条,然后拜别了段林,带上儿子田守业离开贸易货栈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