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林生有三女一子。大女儿嫁到了城外南峪口的唐庄。洪州沦陷后的第二年秋天,南峪口暴发特大洪水,大女儿和两个孩子被淹死。第二年日军扫荡唐庄,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唐庄惨案,共杀死百姓一百多人,烧毁房屋三百余间,大女婿在惨案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不知是死是活。二女儿嫁给了城里的一个画匠,日子过得还算安稳。目前田福林尚有一子未娶,小女儿未嫁。
刚失业那会儿,田福林每天就是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但是几年下来坐吃山空,开始一天比一天拮据了起来。好在这几年儿子长大成人了,在货栈找了份记账的营生,日常生活勉强维持。平常年景二女儿还能时不时贴补一些,但今年也自顾不暇了。再艰难日子也得一天天的过,没办法,田福林也顾不上斯文了,从上月起,开始每天到沙河桥帮人写写书信,赚点钱以贴补家用。
“田先生,兹两天钻家作番啥呢?咋有几天了莫来啦?”田福林穿过密集的人群,刚到祥和客栈门口,李老板便迎出门来问道。
“莫做啥。窑道不通了,叫人扎巴了扎巴。好些日子了一生火就‘咚咚’地倒烟,呛得连眼也睁不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呀,不拾掇一下不行了。”田福林上前打着招呼。
“扎巴个窑道还好几天?您真大日期。”李老板开着玩笑说道。
李老板名叫李厚臣,不到三十岁。祥和客栈以前是他舅舅的家当。当年南峪口发生特大洪水时,由于大坝决口洪水倾泻而下。城内有坚实的城墙阻挡灾情尚好,但城外却是汪洋一片,李厚臣舅舅一家人全被洪水淹死了。李厚臣那会儿在祥和客栈当伙计,发洪水那几天正好去了乡下,凑巧躲过了那场劫难。洪水退后,李厚臣把仅剩下断壁残垣的客栈接手了过来,经过清淤和翻盖,重新把客栈开办了起来。这些日子田福林经常在客栈门口写字,李厚臣对他照顾有加,两人成了忘年交,相处甚好。
“人介们干活,俺思谋着担点水,结果出点汗,扇忽着了,结起忽烂子了,难活的,拔了拔火罐,歇了几天。唉!人老了啥也不顶。” 田福林轻轻地活动一下腰身说道。
“难活的话就多歇上几天,实在不行就去和盛恒药行,让东家高岳成扎上几针。前年俺妈肩膀疼得饭都做不了,俺领过去连着扎了三天就好了。” 李厚臣出着主意说道。
“小毛病,用不着动用人介,这会儿已经不妨事了。兹几天生意咋的个?”田福林看了眼街上的人群问李厚臣。
“球胡麻差。甭看出门子的多,打尖住店的莫几个。这年月啥营生也不好做。” 李老板感叹道。
“是啊!慢慢疙兑吧!” 田福林安抚着李老板。
“二讨吃!二讨吃!” 李老板四下张望着喊了几声,见没人应便自语道:“兹鳖子,又阔哪疯去了?将将还在呢!”
“做啥?”客栈的小伙计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人群中跑了过来。
“阔哪扑死去了?”李老板一脸愠色地问。
小伙计是李老板的远房侄子。看大老爹不高兴,大气都不敢出了,低声说:“哪也莫去,就囊垛绕节了会儿。”
“看那塞溜打侉的样子,莫思首的。去帮田老爷把桌子搬出来。”李老板冲着小伙计喊喝道。
“昂!”小伙计大声应了一声,麻利地帮田福林从客栈里把桌子和凳子搬到门口,又转身进去把笔墨纸砚拿了出来,还不忘拿碗盛了些凉水过来。
“囊,田先生,您先忙哇!”
“好,您自便。”
李老板跟田福林打了个招呼转身回了客栈。田福林端起碗来给砚台里倒了些水,然后端坐在桌前开始慢慢地研磨。
“田老先生,俺帮您磨墨吧?”小伙计从客栈拎出一暖壶开水放在桌子旁边的地上。
“不用,俺孩忙你的去吧!” 田福林一边研磨一边说道。
“囊俺先回客栈忙乱去了,有事您就喊俺。”
“好,去哇!”
田福林研好了墨,正专心致志地裁着纸,一个年轻的乡下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田福林的桌子前。
“老先生,俺想给口外的亲戚写封信,多少钱?”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
“五毛。”田福林一边裁着纸,一边随口答道。
年轻人掏出一张蒙疆政府发行的骆驼票子递给田福林,说:“俺想给乌兰花的姑父写封信。俺和表哥先去丰镇眊眊,要是莫啥做的,就去乌拉花寻他,让他先给打听点营生,正好有人顺路去给他捎上。”
田福林提笔蘸墨不一会儿就把信写好了。他把信放在桌子的一侧晾了晾,待墨迹全干后交给了年轻人。年轻人拿着信满意地走了。
这几天出门的人多,田福林的生意也比往日好了许多。他不厌其烦地应着人写了一封又一封,桌子旁围了一圈人看他写字的人。田福林自幼饱读诗书,并酷爱研习书法,写字功底极为深厚,洪州城里多有他的墨迹。其蝇头小楷笔势空灵飞动,苍劲俊雅,让人叹为观止。
“老先生,俺也请您写封信,给俺爹捎回去。就一句话,俺要去归绥了。喀是……俺身上只有……一毛钱。”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田福林身边站了很久,手里拿着一张发皱的纸币胆怯地说。
“甚?就一句话?叫旁人捎回村不就行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一些人以为这孩子缺心眼,不屑地说:“快挺挺的哇!瞎闹啥呢?莫事儿一边呼哨去。”更多的没事儿在那儿瞎起哄,大声嘲弄道:“莫 钱把布衫子脱了,要不谁待栏算?”
小孩子一看有些急了,转过身去向众人说:“咋没钱?只不过这会儿身上只有一毛钱 。俺五更就出村了,在家说好的进城定下阔哪儿往回捎个信儿。强会儿碰上个写信的老先生,出了城还不知道寻谁写呢!俺爹说过,见字如面。捎个口信算啥纲?再说,要是三年五年的回不来,俺爹想俺咋办?拿啥想俺了?”
“是个好孩子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接着霎时静了下来。
田福林一阵心酸,把小孩儿拉过来,郑重其事地说:“好,俺给你写,不过说好啊!不能给钱啊,给钱的话喀不给你写。”
“囊咋扎?”小孩子一听为难了。“那啥纲,要不俺给爷爷您磕个头哇!”小孩儿把身边站着的人往后推了推,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田福林见状急忙起身弯腰把孩子拽了起来。
“这是做啥呢!”田福林嗔怪着坐下来将毛笔蘸了蘸墨问:“你邹大个孩子独个去呀?你爹在家能歇心?”
“哪呢!有村里的大人一起相跟着呢!”
信很快就写好了,小孩子接了过来,在众人的哄笑中跑了。
心织而衣,笔耕而食。今天的田福林虽然不再保持以往文人雅士的那份清高,终日与贩夫走卒为伴,于市井中觅应得之利,但他的精神充实了,内心也不再感到浮躁不安了。以往内心中经常闪现出的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甚至百无一用是书生等种种感慨全都荡然无存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心境豁达,变得淡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