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询问(一)
李珏2025-11-14 09:134,459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九点整。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彻底中断,已无法准确获知安县持续暴雨的总降雨量究竟达到了多少。但依据经验推断,柘西大坝的泄洪闸口,恐怕早已开至五个以上。库区上空浓雾翻滚,江水浑浊不堪,往日裸露的堤坝早已没入一片黄褐色的汪洋之中。

   雨点砸在临时雨棚上,声响密集得如同永不停歇的鞭炮。吴松与林海燕花了约十分钟,将浴室旁那间堆放杂物的厢房清理出来,摆上桌椅,布置成一间简陋却功能明确的临时问询室。将姚倩那部手机架设好,调整为摄像模式后,吴松决定围绕彭嘉旺遇害一案,对滞留于林家祖宅内的每一个人,进行初步的正式询问。

   身处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依然尽力让程序显得合法、合规。

   为了不干扰灵堂内即将开始的又一场法事,吴松首先传唤了三位道官师父问话。整个过程,因身份特殊需避嫌,林海燕在三位师父被问询前便主动退至屋外。她独自守在走廊下,维持着秩序,既阻止其他人交头接耳、串通口供,也确保无人敢擅自离开。当然,这期间少不了顾清明的协助。他块头大,沉默地搬了张条凳,直接坐在雨棚通往院外的唯一出口处,像一尊门神,其余人见状,更不敢妄动。

   除了陆美玲因情绪激动偶尔发出几声无法自控的吆喝,等候问话的人们大多保持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各怀心事,气氛凝重。

   “请问,昨日午夜两点三十分,到今天凌晨五点四十分之间,你在做什么?”这是吴松问话时反复提出的核心问题,目光如炬,观察着对方最细微的反应。

   三位道官师父给出的回答高度一致。他们均表示,昨夜法事大约在午夜两点结束,随后便一同去了林国明的房间休息。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因疲惫不堪,约莫两点二十分左右便都睡着了,直至清晨被陆美玲和林海燕寻找彭嘉旺的动静吵醒。期间,无人起夜,也无人中途醒来。

   唯一稍显不同的是刘玮的补充说明。不过,他的说法得到了另外两位师父的侧面印证,难以判断其真伪。

   刘玮的说法是这样的:“我和两位师父挤在主家那张床上。我平时有晚睡的习惯,加上躺下前其实补过觉,一时睡不着,就戴着耳机玩了一会儿游戏。”

   “玩了多久?”吴松边问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时间点。

   “大概……就是您和林老板在灵堂里边守夜边聊天的那段时间。”刘玮努力回忆着,“可能因为我按按键的声音有点响,两位师父嘟囔了几句。我就把游戏机关了,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也睡着了。再醒来,就是被那个……那个阿姨闯进来吵醒的。我们三个基本上是同时醒的。”

   “你说的‘那个阿姨’,是哪个?”吴松追问细节。

   刘玮语气直接,甚至带点不耐烦:“就是后来一直在嚷嚷、有点撒泼的那个。紧接着那个高个子的姐姐也进来了,吵吵着说一个姓彭的不见了。”

   吴松没有追问后续,转而问道:“你睡着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没看时间,不清楚。”刘玮摇头,“但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到了那个人的鼾声。抱歉,我不太记得他名字了。”

   “彭嘉旺。”吴松记下了这个细节,同时自己也回忆起,昨夜入睡前,耳边确实持续回荡着彭嘉旺那响亮而不规律的鼾声。

   三位道官师父的证词,无法提供完全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完全有可能在他人熟睡后悄然起身,将彭嘉旺引至鱼塘边杀害,再返回床上假寐。然而,吴松仔细观察过三人身上的衣物和鞋子,与昨夜入睡前所见完全一致,未见任何泥水溅染或可疑血迹。

   还有一个关键细节:昨夜吴松睡在靠近卧室门廊的位置。若有人从房门进出,极有可能惊醒他。但他并未被惊醒。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人从后门或其他途径出入。

   关于与彭嘉旺的关系,三人的口径完全一致:均表示不认识彭嘉旺。此前阿源所做的社会关系初步调查中,也未有资料显示彭嘉旺与这三位外镇请来的道官有何交集。

   在无法确证他们说谎的前提下,他们既无明确的作案时间,也缺乏明显的杀人动机。

   接下来接受问询的是林海燕。她依照程序,先对着手机的摄像镜头清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与案件的关系,态度坦然,眼神平静。

   她与陆美玲回房休息的时间,吴松大致清楚,但她仍仔细回忆并陈述:“大概凌晨两点十分左右,后厨的王敏夫妇回房后,我和美玲姐也上了楼。那时王凯和龚伟显然已经睡了,我听到了他们的鼾声。我们选了右侧靠最里面的那间房。进房前,我们还看到彭嘉旺四仰八叉地睡在雨棚的桌子上,我说要不要叫他上来找个地方睡,美玲姐说他皮糙肉厚没关系,就没管他。”

   吴松记录下细节,提出关键问题:“躺下后立即就睡着了吗?”

   “没有。我们躺下后,还说了会儿话。然后听到隔壁有关门声和脚步声,应该是罗成也回房休息了。”

   “你们聊了什么?”吴松追问。

   “还能是什么……”林海燕语气略显低沉,“美玲姐问起我儿子的病情,说着说着又提醒我,这种时候应该让孩子爸爸负起责任来。我们也聊了聊她儿子……她儿子十六年没回过家了。”

   “你知道陆美玲儿子的名字吗?”

   “杨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年纪应该和国明差不多大,好像以前和国明念过同一所中学。”

   “后来呢?谁先睡着的?”

   “大概聊了二十多分钟,听到隔壁有人用指节‘叩、叩、叩’地敲了几下墙,我们才意识到隔音太差,打扰到罗成休息了。然后我们就停了话头,准备睡觉。”林海燕说到这里,眼眶微微泛红,似乎想起了自己生病的孩子,但她极力克制着个人情绪,继续清晰陈述,“美玲姐先睡着。之后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期间没有醒来过。再次有意识就是早上五点半左右,我醒了,动静可能也吵醒了美玲姐。五点四十左右,我们下楼就发现彭嘉旺不见了。”

   吴松标记下时间节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醒来时,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吗?”

   林海燕凝神回忆了几秒,答道:“我们从房间出来时,王凯和龚伟的房门没关严,我看到他们俩还在睡,一人睡一头。下楼后,看见罗成和清明已经在雨棚里低声说话了。你和国明一个靠着柱子,一个窝在椅子里,都还没醒。我本想叫醒你,但美玲姐急着找彭嘉旺,问罗成他们,他们都说起来时雨棚里就没人了。于是我们立刻开始找人。找的时候,徐桂叔也从楼上下来了。再后来,我们的动静吵醒了三位道官师父,最后才把你和国明叫醒。”

   “也就是说,罗成与顾清明比你们更早醒来?”

   “是的。后厨的王敏夫妇那时也已经在厨房忙了,应该是做早餐。知道彭嘉旺不见后,他们好像没听见动静,没出来,一直在厨房。罗成、清明和徐桂叔直接去宅子外面找了。”

   吴松在纸上快速记录下众人醒来的大致顺序,将顾清明和罗成的名字圈出,放在了林海燕与陆美玲之前。当他写下王敏与刘芳的名字时,林海燕温和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补充的吗?”吴松摇摇头,心中暗忖:目前的问询结果,与三位道官师父的情况类似——无法彻底排除林海燕的嫌疑,但也找不到任何确凿证据指向她。

   林海燕之后,吴松本想接着传唤顾清明或罗成,以期进一步压缩彭嘉旺遇害的精确时间窗口。不料陆美玲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情绪激动地坚持声称,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林海燕立即起身,退到一旁,以顾问身份协助记录问话内容,全程遵循吴松的要求:不与问询对象进行任何交流,不做任何主观引导或评价。

   吴松原以为陆美玲会死死咬住王凯与龚伟不放。然而,陆美玲坐下后,却话锋一转:“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好像听到楼下有声音,‘唰……唰……唰’的。”

   “‘唰唰唰’?”吴松皱眉。

   “是!”陆美玲情绪饱满,双眼因缺乏睡眠和激动而微微外凸,咬牙切齿地说,“一开始我不晓得是么子声音。但刚才我看到厨房门边的磨刀石,一下子想起来哒!那是磨刀滴声音!”

   “磨刀?”吴松神色一凛。

   “对!就是磨刀!声音肯定是从厨房里传出来滴!”陆美玲语气极其笃定,“那肯定就是姓王的两口子!而且你记得不?听到彭嘉旺死嘎哒,基本上所有人都跑出去看,就他们俩躲在厨房里一点反应都冇得,明显是做贼心虚!”

   “做贼心虚”四个字,她用了一种极其蹩脚的普通话,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两个字钉死在王敏夫妇身上。说到最后,她甚至激动地起身要拉吴松:“吴队长你快点下去抓他们!不然他们肯定要跑!”

   吴松原本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与理性,但当陆美玲失控地伸手拉扯他时,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冰冷:“你想不想找出杀害彭嘉旺的真凶?”

   “我当然想!”陆美玲喊道,“找出来,我非要问清楚,到底为么子下这种毒手!”

   吴松的目光锐利如刀:“如果想,就请你冷静下来,配合我的问话。放下你所有毫无根据的主观臆测!你的胡乱猜测,只会严重干扰我的侦查方向和判断!”

   慑于吴松眼中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刑警特有的压迫感,陆美玲动作一僵,情绪终于缓缓平复下来,重新坐回椅子上。

   待她呼吸稍匀,吴松再次提出那个核心问题:“请问,昨日午夜两点三十分,到凌晨五点四十分之间,你在做什么?”

   陆美玲的回答虽然仍夹杂着强烈的个人情绪,但整体时间线和经过的描述,与林海燕之前的证词高度吻合。这无形中,也进一步降低了林海燕的嫌疑。

   然而,陆美玲话锋一转,又提出了新的猜测:“如果不是王家那两口子,那肯定就是罗成!我想起来哒!听到磨刀声之前,我好像还听到隔壁有关门声和脚步声!楼上这破木地板,踩起来咚隆隆响,跟地震一样!”

   听到此话,吴松迅速翻看了一下林海燕的询问记录,想起了另一个细节:“你刚才说,你和林队聊天时,罗成敲过墙。”

   “是滴!”陆美玲又激动起来,咬牙切齿,“肯定是我们吵到他睡觉了!”

   “他是怎么敲的?”吴松追问细节。

   “哒哒哒……咚咚咚……”陆美玲努力模仿着,却找不到合适的拟声词。最后,她干脆抬起手,依据记忆,在八仙桌的桌面上轻重不一地敲了几下。

   吴松凝神听着那略显凌乱的节奏,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几个字:咚、咚、咚。他目光低垂,若有所思。因为林海燕的说法是:叩、叩、叩。

   陆美玲见状,以为自己找到了关键线索,憋着劲又想发表一番“高见”。不料吴松抢先一步,抛出了一个她必须直面回答的尖锐问题:“龚伟指认你,是因当年旧怨对彭嘉旺实施报复杀人。对此,你怎么说?”

   “那是他放屁!血口喷人!”陆美玲像被点燃的炮仗般猛地蹿了起来,声音尖利,“吴队长我跟你讲!我陆美玲行得正坐得端!我跟彭嘉旺是谈过恋爱,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我离婚跟他冇得半点关系!他离婚后,我们更是清清白白,冇得任何瓜葛!我承认,我对他还有感情,但不是爱情,是看他后来落魄可怜,当他是老朋友!我根本就不恨他,也不怨他,我有么子理由要报复他?!有么子理由要杀他?!”

   说到极度激动处,陆美玲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吴松面前,泪水混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纵横流淌:“吴队长!我跟你发毒誓!我就是自己死,也绝不会杀彭嘉旺!你信我!我也求你,一定要找出杀彭嘉旺的凶手,他不该这么死掉!”

   眼见陆美玲情绪彻底崩溃,跪着就要去抓吴松的裤脚哀求,林海燕立刻上前,用力但又不失温和地扶住了她:“美玲姐,别这样,快起来。吴队长会查清楚的。该问的都问完了,我送你先去休息一下。”

   连声安抚后,林海燕才半扶半抱地将几近虚脱的陆美玲带离了杂物间。

   吴松从警十六年,见过无数嫌疑人与当事人的各种反应,早已习惯类似的场面。但看着陆美玲此刻歇斯底里、眼球布满血丝、近乎癫狂的状态,他仍是微微一怔。

   他点燃一支烟,没有立刻对陆美玲的表演或真情流露做出任何评判。烟雾缭绕中,他再次翻阅了前五份问询记录,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

   下一个,他决定传唤:林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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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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