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川端康成/高慧勤 译2025-11-10 11:343,514

  临下班,菊治刚要走出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去。

  “我是文子。”

  电话里声音很小。

  “喂,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嗯,知道。”

  “真对不起,打电话麻烦您,可是,这件事要不打电话向您道歉,就晚了。”

  “哦?”

  “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好像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信发出后,回家一看,整整还是十张。真是糊涂。我一直寻思,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表示歉意……”

  “这点小事,不必介意……”

  菊治一面答话,一面在想,这封信难道是通知她结婚的事么?

  “是报喜的信吗?”

  “您说什么?一向都是打电话的,给您写信,这还是头一回,当时挺犹豫,要不要寄出去,结果把邮票给忘了贴了。”

  “你现在在哪儿?”

  “是公用电话,在东京站……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懂她为什么要打公用电话,却还是说了一句:

  “恭喜你啦。”

  “什么呀……那是托您的福,好不容易……可是,您怎么知道的?”

  “是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怎么知道的?真是神通广大,这个人!”

  “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她了。上一次,电话里还听到下阵雨的声音,是不?”

  “嗯,您那么说过。那次也是,我搬到朋友家住,不知要不要通知您,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次又是这样。”

  “还是告诉我的好。我也是听栗本说了,正犹疑该不该给你道喜?”

  “要真是从此各自东西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她的声音低到欲无,很像她母亲。

  菊治顿时语塞。

  “也许我该销声匿迹……”

  隔了一会又说:

  “那间房间有六张席大小,也不算太干净,是跟工作同时找到的。”

  “唔?”

  “大热天出来上班,够我累的。”

  “可不是,再说又刚结了婚。”

  “什么?结婚?您说的是结婚?”

  “恭喜,恭喜。”

  “怎么?我结婚……真讨厌!”

  “你结婚了吧?”

  “您说的什么呀?我结婚……”

  “你不是结婚了吗?”

  “哪儿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我妈刚那样去世没多久……”

  “唔。”

  “是栗本师傅说的吗?”

  “是呀。”

  “那是为什么呢?真不懂。您听了之后,就信以为真了?”

  文子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

  菊治忽然声音清朗地说:

  “电话里说不清,见一下面好不?”

  “好吧。”

  “我到东京站来,你就在那儿等我吧。”

  “可是……”

  “要不,就在别处碰头也好。”

  “我不愿在外面跟人约会,还是我去府上吧。”

  “那么,我们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不又等于约会了吗?”

  “要不要先上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直接去。”

  “好吧,我也马上回去。要是你先到,就请进屋坐吧。”

  文子从东京站乘电车,可能会比菊治早到。但是,菊治总觉得能和她乘在一辆车上,所以在车站上一边走,一边在人群里寻她。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家。

  听女佣说,文子在院子里,菊治便从大门旁边走进院子。文子正坐在白夹竹桃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

  打千花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天天趁菊治回家之前把花木浇好。院子里的那个旧水龙头还能用。

  文子坐着的那块石头,底部看上去还湿乎乎的。倘若那株盛开的夹竹桃,绿叶茂密,衬着红花,就会像是炎夏的花木,可是,开的是白花,便显得十分凉爽。朵朵鲜花轻轻款摆,笼罩着文子的身影。恰巧她穿的是一件白布上衣,翻领和袋口都用蓝布滚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身后的夹竹桃,一直照到菊治的面前。

  “你来了。”

  菊治亲切地走上前去。

  文子在菊治说话之前,张口似要说什么,结果只说了句:

  “方才电话里……”

  说着,两肩一缩,转身站了起来。她大概以为要不这样,菊治就会走过来,说不定会来拉她的手。

  “因为您电话里那么说,我才来的。来打消……”

  “结婚的事么?我听了都大吃一惊。”

  “嫁给谁呢……”

  说罢,文子垂下目光。

  “这倒没听说。反正,听说你结婚,和听你说没结婚,两次都叫我很吃惊。”

  “两次?”

  “那可不是!”

  菊治顺着石步,向屋子走去,说道:

  “从这里上来吧。你方才可以进房等我嘛。”

  说着,便在廊子上坐了下来。

  “前几天我旅行刚回来,正躺在这里休息,栗本跑了来。是个晚上。”

  这时,女佣在屋里招呼菊治。大概是他离开公司前,打电话叫的晚饭送来了。菊治起身走进去,顺便换了一件白色细麻纱衣服出来。

  文子似乎也重新匀了一下脸。等菊治坐下,便问道:

  “栗本师傅她怎么说?”

  “她只告诉我,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您就当真了么?”

  “我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疑心?”

  文子那双漆黑的眸子,转眼之间湿润起来。

  “我现在能结婚么?您想想看,我能那么做么?妈和我吃了那么多苦,伤透了心,到现在还余痛在心……”

  在菊治听来,仿佛她母亲还没有离开人世似的。

  “妈和我生性轻信,相信人家总会了解我们的。难道这是梦想不成?这种事,只有自己知道……”

  文子止不住掩泣起来。

  菊治沉默有顷,说:

  “你以为我现在能结婚吗?上次我对你说过,就是下阵雨那天……”

  “打雷那天么?”

  “是的。今天倒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对,那是……”

  “你不也常常说我,快结婚了吧?”

  “哪儿呀,您跟我可完全不同。”

  文子眼泪汪汪,瞧着菊治说。

  “您跟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同……”

  “身份?”

  “是啊,身份不同,如果身份这词儿不恰当,那么,能不能说,是身世不光彩?”

  “就说是罪孽深重吧……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有一滴眼泪竟顺左眼角流到耳边。

  “要说罪孽,早叫我妈背着带进坟墓去了。不过,我倒不认为是罪孽。那只是我妈的悲哀。”

  菊治低头不语。

  “罪孽也许不会消失,悲哀是会过去的。”

  “然而,如果说成是你身世不光彩,岂不是令堂的死,也显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了吗?”

  “那么,还是说成悲哀之深切的好。”

  “悲哀之深切……”

  菊治想说,也是因为爱得深切,但没有说出口来。

  “除了这些,您又在和雪子小姐议婚,这也跟我不一样呀。”

  文子似乎把话题拉了回来,接着说道:

  “栗本师傅一直认为,是我妈碍了你们的事。她说我结婚了,也是因为把我也看成是绊脚石。我看只能这么认为。”

  “可是她说,稻村小姐也结婚了。”

  文子顿时神情沮丧,却又说:

  “骗人……她骗人!她一定又在骗人!”

  接着又用力摇了摇头问道:

  “那是几时的事?”

  “稻村小姐结婚么?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她一定又在说谎。”

  “她告诉我,你们两个全结婚了,我更相信你或许真的结婚了。”

  菊治低声说着:

  “不过,雪子小姐倒真有可能结婚……”

  “她胡说!哪有大热天结婚的。单穿薄薄一层衣裳,还汗流浃背呐。”

  “这倒是。不过,难道夏天就没人举行婚礼么?”

  “嗯,差不多……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一般婚礼总拖到秋天,或是别的时候……”

  不知因缘何事,文子眼里又重新涌出泪水,滴落到腿上,她凝眸望着泪痕。

  “可是,栗本师傅说这种谎,究竟为什么呢?”

  “还真叫她骗着了。”

  菊治也说。

  然而,这件事为什么偏偏会勾出文子的眼泪呢?

  至少,说文子结婚,现在已经证实是谎话。

  至于雪子,也许当真结婚了,而千花子为了让菊治疏远文子,便连带说文子也结婚了。这种怀疑又兜上菊治的心头。

  他心里总不大信服。甚至觉得,雪子结婚似乎也是子虚乌有的事。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还没弄清之前,无法知道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就当她是恶作剧好了。”

  “可是,今儿个我要不打电话,还不叫人以为结婚了吗?这个恶作剧,可太过分了点儿。”

  女用人又来叫菊治。

  不大会儿,菊治拿了一封信,从里面走出来。

  “你那封信到了。没贴邮票……”

  说着,便神情轻松地想要拆信。

  “别拆了。不必再看了……”

  “为什么?”

  “不愿叫您看嘛,还给我吧。”

  说着,文子跪着蹭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抢过信来。

  “还给我嘛!”

  菊治倏地把手藏在背后。

  正在这工夫,文子的左手一下按在菊治的腿上,右手伸着想去夺信。两手动作一乱,身体几乎失去平衡。看来快要倒在菊治身上,她用左手向后一撑,右手仍伸前去够菊治身后的信。这时,她身子往右歪了一歪,险些倒向前去,一边脸快碰到菊治的腹部。可她竟一机灵,躲闪开了。连她按在菊治腿上的左手,也只是轻轻地碰一下而已。这样一双柔软的手,怎能撑得住那向右歪,又往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看到文子危岌岌要斜着倒下来的样子,顿时浑身紧张。却没料到她体态那么轻盈,差点儿失声叫了出来。他感到她是十足的女人,也不由得感觉出她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什么工夫闪开的身子?又是在哪一瞬间露出娇柔无力的样子的呢?那简直是不胜温柔。似乎是女性本能的一种奥秘。菊治还以为文子会重重撞过来,谁知她只是挨近前来,好似一阵温馨的香气扑面而过。

  那香气好芳冽啊。夏日里,从早到晚出门工作的妇女,身上的气味总是很浓的,菊治嗅到文子的气味,好像也嗅到了太田夫人的气味。仿佛就是与太田夫人拥抱时的气味。

  “哎呀,您还我吧!”

  菊治顺从地给了她。

  “撕掉算了。”

  文子转向一旁,把自己的信撕得粉碎。脖子和露出的手臂都汗津津的。

  刚才文子怕倒下去,身子一闪,脸色发青,等她坐正以后,才慌得满面飞红,大概就在那时出的汗。

继续阅读:(三)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雪国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