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遗民的这场“暴乱”,不论是从规模还是民心之所向,都是空前绝后的。
宋末帝等人打着“反元祸世殃民之弊政”、“挣得天下长治久安”、“重开大宋”等等口号北伐,四方兵起,十天内攻克了颍州、亳州等镇,势如破竹。于元军而言,局面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元廷内部腐化朽烂,不堪重压的百姓纷纷响应,义军的队伍也不断壮大。
义军打到樊城时,元廷的枢密知院竟亲自南下与之对峙。按理说,身居高位的那人,总不至于身先士众、坐镇军中亲自参战。但枢密知院在能战前特意赶来,鞠旅陈师,显得尤为重视此役——无疑鼓舞了元军的士气,令大家斗志昂扬——苏鲁锭在,胜利就在。
小年那天,战场上没有一丝喜庆气。硝烟弥漫,气氛冷肃到了极点。
祁念笑擐甲穿胄,登临城楼。
城外,赵禀全身披挂,引兵布列外,浩浩荡荡。
他命令部将对着城头大声念着檄文,陈尽了元廷激起民愤的几宗大罪,念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一呼百应。
“昔炎夏一脉,历数千年,暂辱于北鞑铁骑。今元室暴虐,胜于桀纣,政权腐败,纲纪不振,哀怨载道,四海鼎沸。吾辈汉室子孙,立志荡涤乾坤,必袭承正义,势以雷霆万钧,挥戈北指,重兴汉土,解民于倒悬——今檄告天下:元室已失天道人心,义军必取天下,应天顺民——”
城楼上,祁念笑不耐烦地听完了宋军的长篇大论。
他眯起眼眸,远眺马背上的赵禀,似笑非笑着,扬声回道:“你们宋儒就是啰嗦,要打就打,不打就给我夹着尾巴溜走——别想先发制人抢占道德先机,迫不及待压人一头似的,好像你们在做着多么正义的事,实则哪里少行祸乱之举了?只一味强调‘道义’,是没本事在别的地方胜出了?”
他话音甫落,便引得元军哄然发笑。
“琴师——”祁念笑扯唇,再次高声道:“本将头一回见你戎装,老实说,真真瞧着奇怪。扶风弱柳的小身板,撑不起铜甲铁胄,能持刀坐在马上,都费力吧——干脆别逞能,就带着你那把破琴滚回老巢,本将允许你保存最后的脸面,可好?”他说完,元军再次哄笑。
扶风弱柳,向来是形容女子娇柔的。
赵禀虽非行伍出身,且生得一张文弱书生般的皮囊,但好歹自幼习武,身强力壮、高挑健硕,是个不输于祁念笑的秀颀男子。
怎在祁某人口中,反被讽刺成了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的废柴?
究竟是谁现在气急败坏,将私人感情投映到战场上、只想逞口舌之快?
赵禀淡淡一笑,面容似一池寂静的水,平和而冷洌。
“祁大人,私人恩怨,还请暂放一旁,”他回道,“如今你我,各有各的职责,各行各的道义,切莫感情用事,影响排兵布阵……”
不等祁念笑接话,他又好似无心地补道。
“赵某矢志澄清中原,定不会因旧怨迁怒祁大人而误战事。出征前,家妻纵万般不舍,仍忍泪劝某努力事戎行。吾感吾妻之体恤,不忍其悬心挂胆,昼夜忧思。故早毕战事,早归故里,与妻团聚,子女绕膝……”
城墙上,祁念笑忽然就噤声了。
仿佛陷入一阵无端诡异的死寂。
相隔甚远,赵禀看不清对方的脸孔和神色。他徇矩守礼,并不屑以酸言讥语挫人锐气,但如今遥望城楼,望着那人,心底便没来由地翻涌着什么恶浊。
“吾妻既为祁家义女,祁大人与赵某,也算半个亲戚。眼下开战,还请勿念这层亲缘纽带——稍后话完家常,谁都别留情面,”
桃花眸弯成了好看的弧度,他语气温和,好似真在与之唠家常。
“前些天,寒寒在从大都带回的旧书箱里……翻出本破烂簿册。我说旧物可怀,想替她好生保存,她却嫌晦气,教我随意处理了,丢了烧了都成,”赵禀慢悠悠说着,任由坏心眼儿主导着自己,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对谁存有如此恶意,“——我记得那簿册写着——兵法簿誊于至元廿八年。”
兵法簿,誊于至元廿八年。
破烂。晦气。丢了烧了。
祁念笑的呼吸愈发急促,脖颈似有青筋暴起。
他死攥着双拳,抖得越来越厉害——起初只是小臂在拳头的带动下颤抖,接着两肩也开始抖动了,到最后,浑身的肌肉都因愤怒而战栗不止。
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
“火炮,对准楼下,”他抑制着冲动,绷着神色发号施令,“火铳手,准备好——”
“可是大人,反贼好像不在射程内……”
“闭嘴!”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咆哮,全然失态:“所有火器,给我轰!!!快——点——轰!!往他们军阵里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