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与祁寒交谈,是从公主府出来,同坐一辆马车。
她说,我有家的,不是祁家。
我牵唇,自嘲道:也对,我这样不堪的人,谁会来爱?
祁寒半眯起眼眸,像是在审视着我。
“不是你有多不堪,是你把自己想得多么不堪,并且放任自己多么不堪。”
接下来,她的一番话,仿佛在我耳边敲响了什么风铃。
唤醒了我心底,沉睡多年的某种意念。
“我记得,你小时候壮志图南,很正直,一心要为家国戍边,看不惯那些奸佞横行……适才惹到了权贵的利益,成为了众矢之的,遭尽凌虐?”她淡淡地问。
我一愣,迟疑着点了点头。
然后,她略微颦眉,嘴角似是挂了一丝苦笑。
“你曾经痛恨的,赌上性命想反抗的,是残暴不仁、贪赃枉法、独断专权、欺压底层的上位者。他们仗着地位与出身,享受着十有九成的钱粮,占尽优渥,却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弱肉强食、人人生来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痛恨这些腌臜败类、家国的蛀虫,可你做出的‘反抗’是什么?一步步爬上高位,然后也去做一个手握重权、漠视生命的上位者?也将自己与炎夏黎民隔开,臣服于更强大的统治者,幻想着,用高人一等的优越处境来实现目的?”
“这就是你的抗争?”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啊……”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永远不该掌握在少数自诩高贵神圣的人手里。”
“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最坚实的底气,永远都来自团结的百姓。”
“如果有一天,你能明白我这番话……”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给予那些违背天道、人道的家伙,最漂亮的反击。”
……
(五)
祁寒,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全堵在喉咙里,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想和你说说,分别的十八年间,我曾不止一次梦到过我们成婚的场景。梦里,岱钦没有死,颜家没有遇难,而我与你,在高朋满座下接受着众人的祝福,终成了眷属。但我想了想,这些矫情的话,还是不要和你说了。
很多话,我也都没资格说与你听。
祁寒,你从前总责备我做了错事。我不辩解,错了就是错了。但是祁寒,我不是生来就是个坏人的,我也并不想做一个坏人。
我也很想问问上天,为什么摆在我面前的每条路,都是绝路。
为什么,每当我因为痛苦和煎熬,开始尝试着做出改变,有了悔悟,变得清醒,最后却发现……不管我多么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人,想做你称职的丈夫……不管我如何想要弥补我的过错,赎我的罪孽……
都没有用啊。
我拼了命想留住的,我发了疯想改变的……
都是徒劳。
我眼看着自己失去一切,眼看着曾经作出的错误选择,每一桩每一件,都化作锋利的刀子割回到我身上。
一刀一刀,将我凌迟。
上天从来没有站到过我这一边,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祁寒。我不知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到死都还是一个坏人。
祁寒,你可知,我是那样深爱你,那样疯魔地想占据你,却又为何能割舍下情爱,最终放你离开?
那天雪虐风饕,我最后一次望见了你的容颜。你的脸颊较之前更消瘦,我忽然在想,好像你的憔悴,总是因我而起。
我看着你护着肚腹,不管不顾地冲向你的郎君。你的眼中好像只有他了,全然看不见我。也幸好,看不见我。
祁寒啊祁寒……
你是我撑下去的唯一信念,我巴不得永永远远留你在身旁,怎么舍得拱手让出?
可是,你哭了。
你的眼泪,是直戳我心的芒刺。
我听到你说,你只有他。
你只有他了。
那么,难道我要剥离你生命中仅存的光,眼看你痛苦,眼看你绝望吗?
如果你我二人,注定有一个要痛失所爱。
那不如让我来承受。
如果你想要的是自由。
我只要你今后的路,平安顺遂。
……
(终)
这是一个除夕夜。
我再次身披铠甲,行走在汴梁城垣上。
放在十八年前,我肯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反元的势力。那时元朝已垂暮,世道昏昧,奸佞横行,百姓不忍压迫,各地起义爆发。我则背弃了元廷,背弃了枢密院,带领数千亲兵加入了揭竿而起的民众。
起义军共同约定,以围系红巾作为标志。我率领的北方红巾军很快就占领了京畿腹地,元帝被迫逃离大都城,其残存势力转向漠北草原,以为还能卷土重来。
只是,我的旧识察罕,仍领着上万元军血战中原。江北的起义军不敌其势,节节败退,眼见察罕大军就要攻破汴梁,红巾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迅速向我发来求援信。
于是,我便来守汴梁城了。
守这一城的百姓。
护这一城的百姓。
两军阵前,我曾和察罕对峙。
他说,祁大人,果然不管到了哪年哪月,你都是个叛徒。
“元廷弊政,天道不容,不该再任由它糟蹋中原,”我对他说,“我并非背叛了朝廷,仅仅是站在了百姓。”
“你被夺舍了?”察罕冷笑,“从前风光的枢密使,放弃了荣华富贵,累死累活地来起义?”
我说,我活着,活到现在,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人和畜生最大的区别,你可知是什么,”我顿了顿,“良心。”
是的,良心。
我还有良心告诉我,继续作为元军将领、享着强权带给我的甜头、只知道疯狂镇压起义的百姓,就是助纣为虐的畜生。
“那就莫怪我不念旧情,”察罕说,“你要守你的良心,我也要守我的民族。”
……
夜里,城墙上,我背倚青砖,卸下了头盔,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痛胀的左臂。旧疾总在冰冷潮湿的夜里复发,我也早习以为常。
抬起头时,我下意识望着天际出神。
隐约听到拐角处传来沙沙的声响,有个小兵冒了出来。
“大人……”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一见到我,就开始哆哆嗦嗦。
我问他为何躲在这里,他却说他不是躲,是不想扰了同伴的清净。
少年手中拿着一只陶埙,惶恐地不知该不该放到嘴边。
“你继续罢,”我说,“不必顾虑,权当我不在。”
他于是蹲回了墙角,轻轻吹响埙。那声音低沉悠扬,空灵如山间清风,哀婉如夜的哭泣。忽就让我想起了雪夜与梅香。
难免伤怀,我从怀中摸出碧海青天,握在掌心里摩挲。
少年也许瞧出了我的悄怆,问道:“大人,您可还好?”
“嗯,还好。”
“那您为何……”流泪了啊。
“赏月,”我艰涩地道,“我在赏月。”
他不明所以,仰头望着浓浓的夜雾,“可是今夜月光暗淡,月亮藏在云翳后呢……咋可能看得到?”
我将碧玉簪收回了怀中,轻拍两下心口,扯唇苦笑:“人间的月亮在天上,嫦娥的月亮,在人间。”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不得解,无夕不思量。
……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除夕夜,是我守城的第十一天,城内粮草两天前就消耗尽了。我让部将们杀了战马,将肉分发给饥民百姓。我想我们还能再撑几天罢?我是不会认输的。要与众人戮力同心,战到最后一刻。
却还是,教察罕攻破了城池。
他太了解我的作战习惯了,太了解我率军的弱点何在。
汴梁城内浓烟滚滚。金戈铁马,都葬在这残垣红壤。两方军队厮杀不休,我与察罕刀剑相向。从前我是他的主帅,如今他是我的敌人。
我,好像没那么畏惧死亡了。或许,人是为什么而死,这一点最为重要。
在某一刻,我看着明晃晃的利刃向我袭来。这一幕似乎被无限放慢,放缓,而我的反应却好像被拉伸得更慢,更缓。我想我的确是老了。人老了,躯壳也不中用了。
钻心的痛感来得有些迟。
是察罕的长刀穿刺了我的肺腑。
鲜血源源不断喷涌出我的身体,眩晕晃神间,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意识渐渐模糊迷离。往昔回忆的片段不断闪现眼前,已教我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条街巷我仿佛来过,这屠戮的场面我仿佛经历过。瞧,那边有堵高墙,望着它,我想,我得跃上那里,站到那屋檐上面,如此俯瞰整座汴梁城,便能寻到她了。
我得寻到她。
可我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天上,天上是什么呢。
圆月。
团团圆圆。
美好无瑕。
不对。
不对。
今天是除夕。
怎么会月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涌出我的口鼻,呛得我无法呼吸。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向后仰去。
……
我又看见她了。
我倒在月华下的废墟残垣,望着云翳翻涌的夜幕,好似被席卷进了皎皎银河的浪花里。星幕低垂,河汉清浅,月亮温柔地俯瞰,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她来吻我了。
我耗尽所有力气,从怀中摸出那支簪子,摩挲着碧海青天,将它贴紧心口。
仿佛被前所未有的心安抚慰着灵魂。
碧海青天啊……请带我,去到她身边吧……
带我去到,能望见她的,那一方天空吧……
纵使隔岸迢迢,我的月亮永远明朗;纵我卑劣不堪,我的爱意从未动摇。数十年的思念太过沉重,压在心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此刻却突然轻快起来。
祁寒啊祁寒……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嫦娥,乘风飞到月亮上,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恰好在我眼里;我不喜欢站在高处,高处太冷了,但若能见你,何处不逢春?
祁寒,我有些困倦了。
让我在你怀里歇息片刻……
可好……
—祁念笑万字独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