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重获意识,是在一个晦暗的黄昏。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闷出了一身汗。
屋内没点灯,很静。
她费力地想要睁眼,双目却仿佛被糊住了似的,迷迷蒙蒙,什么也看不清。
她想开口唤人,嗓子又像被砂石堵得死死的,气道肿窄,又痒又痛,没忍住爆发了剧烈的咳嗽。
便在这时,外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有谁的脚步,由远及近。
“咳……”祁寒尝试着牵扯声带,喉间传来宛如撕裂般的疼痛。
一双手轻轻揽住她肩头,扶她坐起身,又顺势浅托着她的后背。
唇畔有什么东西凑近,应当是瓷碗,于是碗中热水由她一口口攫取,温润了喉咙。
“知鸢……”她总算沙哑着唤出了声。“……是你吗……咳咳咳——”
来者并未应答,只温柔地轻拍她后背。
是滚烫的掌心,粗粝宽大。
千万般柔和。
不是知鸢。
她似被针刺般,肩一抖。视线终于恢复聚焦,她怔怔然侧目,凝视身边人。
“抱歉……”逐世收回了手,没再触碰她分毫。
只俯身,拿了个软枕垫在她背后。
“知鸢去熬梨膏了,”逐世自觉地退开半步,“我……非有意冒犯。”
祁寒一愣,迟缓地摇头,“我没……这样觉得。”
她望着他眉间透出的憔悴疲惫,望着他仍尽力撑起的温煦神情,想起他细致的照料。祁寒一点都不觉得,与他接触算是被冒犯。
估摸着,她昏睡的这几天,都是他陪护在侧罢?
一种复杂的心绪油然而生。
“公子,这是哪里,”她扯动苍白的唇,强忍咳嗽的冲动,面无表情,“今日,是哪天?”
“二月初十了,”他答,“我们在涿郡。”
但见她蹙眉,眸光清明,却莫名幽暗泛冷。
逐世心中一揪。
她才历尽重大打击,病又未愈,还是一副虚弱的样子,现在却像是陷入了深思,不知在盘算什么。
从她枯黯的瞳仁中,他瞧不出任何脆弱或悲伤,就仿佛,曾经的心魄彻底被耗空、耗尽,眼前之人,只是具麻木无感的行尸走骨。
他很担忧,特别担忧,怕她越是不表露出情绪,越是将痛苦全部压抑在内里,迟早有一天,紧绷着的那根弦“啪”地断裂,那将是最惨烈的一场崩溃。
他宁可她宣泄出来,有什么委屈或愤恨,悲痛或抑郁,统统发泄出来——至少也比现在这样闷不作声要好啊。
可,祁寒自从苏醒过来,便似木人石心。
是冰冷的,铁石般僵硬,不带一丝感情。
她终日沉默。
只和他说了句,“我无碍,北方不可久待,明日我们便撤离,可好?”
次日早晨,逐世和魏予上集市买了干粮和乔装的衣物,又置办了马车,为南撤做足预备。
等他们回到客栈,魏予去收拾行李,逐世则快步走向祁寒的房间,想去看她怎样了。
沧笙却在半路拦住他。
“公子,寒姑娘今日管我借了十两银子,”沧笙小声道,“我拿给她,就见她独自外出了。”
逐世略有懵然。
“她若用钱,只管拿便是,不必来报,”
他顿了顿,又问,“那她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沧笙瞟了一眼门口,低声道:“属下是怕她一个人遇危险,才跟上去的,”她神色复杂,道:“属下瞧见,姑娘自己去了镖行。”
镖行?她去那儿做什么。
逐世疑惑不解。
“然后,”沧笙尴尬地笑,“请恕属下不得不防。我本就担心,她是大都那位派来的内奸,故意演戏骗过我们、就为了跟我们回到南边据地,最后将我方一窝端……所以我等她出来了,就进镖行,打听了一下,”
“镖行的人说,寒姑娘是付钱雇佣镖师为她送封急信回大都,还要求一日内就得送到……祁府。”
逐世的心跳忽然就加速了。
大都。
祁府。
这两个词,每个都像长钉一样扎进他太阳穴。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吐出,压下心室传来的闷痛。
“什么也别说。就当这事没发生过。”逐世道。
不管她想做的是什么,他其实,都无权过问啊。
只是,一想到她可能挂碍着前缘。
那股本能冒上来的酸涩,便搅得胃里翻江倒海。
真有点难受。
知鸢从房中出来,一转身,瞧见逐世正站在走廊上,微垂着头,背靠栏杆。
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她有点讶异。
知鸢走上前,就听逐世轻声问。
“她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知鸢一怔。
抿抿唇,语带歉疚道:“我将大都城近来的变故,告诉她了,”
望着他倏沉的眼眸,知鸢稍纵眉头,为难地微笑。
“我想,她与那人,总归情深一场……如今那人不容乐观,好像……没有瞒她的必要……”
昨夜她将梨膏端去,是祁寒率先问她,他们逃出大都后,京中发生了什么。
知鸢只道,祁大人被国师打入死牢,择日将处斩。
但她没说大明殿之乱是祁念笑一手策划的。
祁寒也没问。
关于祁念笑的事,一句都没问。
……
祁寒咳疾转好,他们便再次踏上路途。
跋涉数日后,从涿郡途经河间、夏津,终于出了中书省腹地,行至汝宁,在此稍作休整。
三月的中原天气转暖,只是夜晚仍寒凉。
他们歇脚的村落附近,有一大片低矮的花海,随风卷起粉色的波浪,在月色下绚烂摇曳,浩瀚无垠。
祁寒独自围着披风,走进这片海洋,默默在群芳的围簇下躺倒了下来。
漫天繁星,银河璀璨,或明或暗地闪烁着;再观人间,花海中的流萤亦似点点星子,遥遥相映。
这是个静谧而温柔的场景。
逐世远远望着。
过了好久,才轻轻走近。
“你来啦……”她平静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逐世在她旁边坐下。
“夜风冷飕飕的,当心受凉。”他沉声说着,将臂弯搭的毯子给她盖上。
祁寒半合着眼,睫尖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她继续仰望夜空,安静得就像没这个人似的。
逐世一手撑地,一手搭在支起的膝上,悄悄望她的脸。
黑宝石般雪亮的杏眸,白皙的肌肤,微翘的鼻尖,小小的下巴。
似锦繁花中,唯她清冷疏淡,像山巅最纯粹的云岚,也像天池边的雪莲。
明明没有半分勾人的魅惑,偏偏令他怦然沉醉,挪不开眼。
祁寒似是感受到了他灼灼的目光,倏尔侧目。
逐世慌乱地扭正了头。
心跳如鼓。
他低头想了想,还是犹豫着对她道:“先前,祁副使被国师宣判极刑,”
他看向她,却没从她眼中看出丝毫波澜,“方才我收到线报,得知,事有反转。西北诸王突发叛乱,海都大肆入侵边境城镇,元军溃败。成帝特赦了祁副使,派他领兵前往漠西,彻底平叛,便可抵罪。”
“嗯,”祁寒淡淡道,“是我给成帝写了封信。”
朝廷内,现存的所有武将中,只祁念笑有过战胜海都的经验。
西去平叛,只能靠他。
成帝也终于硬气了一回,势必要保下他这一方仅剩的得力干将。
“可你怎会事先知晓海都来犯?”逐世问。
“是我在去年腊月就盘算过的。”祁寒答。
那时她决定与国师正面相刚、带人埋伏进皇宫,又怕累及祁念笑。
她计算过海都入侵的规律,推测出旱年灾年时,海都的侵扰掠夺会更频繁。只因西北叛王们主要流窜在大漠与雪原,都是游牧生活,一旦气候恶劣,牲畜冻死饿死,造成食物短缺,他们唯一的活路,便只能是侵略中原。
上一年干旱至极,大漠许多绿洲都干涸了,而入冬后气温骤降得厉害,严酷非常。
因此,祁寒早就推测,海都近期必将按捺不住,就算是冒险也要攻入元朝。
只要海都挑起战争。
成帝就有理由支走祁念笑。
逐世听着她的自述,再一次惊叹于她不动声色的筹谋。
“我给成帝支招,是不想再欠祁念笑任何。况且他死了,国师不就得逞了?”
祁寒话音淡漠。
“欢儿之死,我做鬼都不会原谅那人。既如此,才不想欠人情,左右如今还清了。与他,只余仇恨。”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啊。逐世难免瞠目。
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拎得清。
这便是她啊。
“逐世,”她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你在我面前,真不用总那么……慎之又慎。”
他愣了愣,又听她道:“你不要总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了,会惹我不悦……为何不能放开些,自然些,不胆怯不忧虑,真真正正地信任我,而不是,畏畏缩缩地捧着我?”
“我知你过往不易,遇凡事都先预想最坏的结果,”祁寒认真地说,“可人与人之间,不该如此啊……”
逐世盯着足尖,凝眸良久,轻声道:“我很害怕,无意间说出什么,会再勾起你不好的回忆,惹你痛苦。”
祁寒“哦”了一声。
“在你心里,我便脆弱如此喽?”
她稍停顿,重新起了个话头。
“你送过我一盏喜鹊灯,记得吗?”
逐世点头。
“你当时和我说,想成为我手中的灯,哪怕燃尽身躯,耗尽生命,也要给我带来光亮?”
他闻言,尬笑两声,有红晕浮现颊侧。
“我很感动你予我的所有温暖,”祁寒由衷地道,“只是——”
她坐起来,面对他。
“我不需要谁来带给我光,”
她的眼眸沉静清亮。
“我自己就是我的光。”
她不是没有脆弱无助的时刻,也不是不渴求温暖。
只是,真正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从不在于旁人的怜惜或爱护。
是源自她内心的信念。
燃烧愈烈,经久不灭。
“我的家人究其一生,都在奉行正义,我们祖祖辈辈致力于行医救世,亦敢把颠倒的是非扳正,势必不负初心——那也是我的信仰。”
或许清白正直之人注定沦为牺牲品。
但只要生命还能延续一天,便不该自怨自艾,自我放逐。
如今她仍有一身精湛的医术,仍有对抗黑暗的决心,以及使沉冤昭雪的斗志。
悲伤可以尽情到来,却也要尽快过去。
因为,她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坚定了前行的信念。
她望着天上的星星,半调侃,半严肃道。
“我颜家,就没哪个是摧眉折腰的。”
就没哪个,是甘愿向宿命俯首认栽的。
“我不信命运,只信因果。”
每个人的每个决定,冥冥之中,都埋下了因。心术不正必将自尝恶果。作恶之人,且看他还能蹦跶多久。
她说,“我始终相信,长夜漫漫终将旦,待朝暾升起,便是霞光万丈。”
她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她偏要做那“独暄妍”的梅,任风雪来欺,凭傲骨嶙峋,待破晓而出。
“逐世,你与我,是一类人,你应能懂,我的决心和底气罢?”
那夜花海浪漫,她和他说了好些话。
逐世觉得,自己好像头一遭走进了她的内心。
从前自诩懂她,却原来,连他也关心则乱、忽视了她坚韧的意志。
过了一会儿,祁寒重新仰躺下来,揉了揉眼睛。
“我前几天,梦见我大哥了,”她声音很轻,“说来也怪,我好像去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院,有荷花池,有莲蓬……虽没半点印象,但我就是知道,那是我的家。我看到大哥就站在那儿,他可好看了,就只冲我笑,问我要不要他给我摘莲子……”
“我想我应当冲上去抱住他大哭,可我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流不出,”她朝逐世苦笑一声,“我的眼泪,好像早哭干了啊……”
逐世几乎是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