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诏狱的最深处,传来一阵狂风般的咳嗽声,带着回声,如同利刃一样捅穿了祁寒的耳膜。
她三脚两步闯下台阶,想冲过去,却被狱卒拦住了。
“何人擅闯——啊!”狱卒头子看到了祁寒身后的龙袍,吓得啪一声跪叩在地,“圣汗!参见圣汗!”
祁寒回头瞥了一眼,目光复杂。
来时的路上,她就问过成帝,何必大张旗鼓地亲自前来牢狱?直接传个旨,派人带她来不就得了?
然而成帝解释说,这趟是以“皇帝提审钦犯”的名义前来,是为了掩盖“祁寒探夫”之实,否则会被有心人指责帝王“偏袒反贼”。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眼子多。
祁寒毫不客气地拆台。
“你自己过去吧,”成帝望着污浊的牢狱,实在装不下去一点儿,嫌弃捂鼻道:“快些见完了,快些随朕回去,别耽误太久,枝外生枝。”
没等他话音落下,祁寒便已提起裙裾,快步冲向了最里间的牢狱。
“郎君——”她焦声呼唤。
却是猝然掩住了嘴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心仿佛被撕裂成碎片了,每跳动一下,都是不堪言的苦痛。
囚室昏暗阴冷,肮脏而充斥着恶浊气。他就无力地倒在一层茅草上,衣物早已破烂不堪,斑驳的血与泥渍混杂着附在身上。
他紧闭着眼,看上去虚弱至极,呼吸微如游丝,浑身消瘦得仿佛只剩一具干枯的骨架、一身薄薄的皮囊。敞开的衣领下,胸膛嶙峋得可怕,连一条条肋骨都突兀可见。
已不成人样了。
——那是她的丈夫啊!
“郎君!郎君!”揪心的泪倏然砸落,祁寒双手抓着铁栅栏,一瞬间仿佛丢了魂儿,什么都顾不上了。“郎君——”她凄厉地一遍遍呼唤着,身子就这么沉了下去,呼地一声跪坐地上。
监牢内,蜷缩着的男人动了动。
借着微弱的光,她看到,他缓缓睁开了眼。即便是历尽摧残、气息奄奄,那双桃花眸仍旧澄澈如初。
“……寒寒……”
他轻喃,干燥的双唇满是裂纹,毫无血色。
盯着她瞧了好几瞬,赵禀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并非幻象啊。
“寒寒?你怎么来了——”
他像是突然被灌入了一股力量,挣扎着爬坐起来,本能地想要奔向她。
一声痛苦的闷哼,是随着铁链铿锵的撞击声一起传来的。赵禀重重地栽回了地上,狼狈不堪。
祁寒倏尔发觉,沉重的铁链锁在他手腕脚腕,一端深嵌入墙壁,链条紧绷着,颤动着,让他连寸步都挪不开;脚上的镣铐甚至带了一圈尖刺,他只要动弹一下,那刺就要在他骨肉里扎出窟窿,直弄得血涌如注。
她张着口,说不出话,泪水像倾泻的暴雨。
心疼得窒息了。
“你们,就是这样折磨他的?”祁寒怒而回头,愤恨地瞪着成帝,爆发出尖利的吼叫:“你们凭什么这样折磨他?!”
成帝被她这么远远一吼,明显挂了脸色,不悦地轻嗤:“不然怎样?还要将反贼之首供养起,好生伺候着?”
祁寒懒得回怼。
她此刻全部的注意,都在赵禀身上。
“郎君你别动,当心扯到伤口!”她扒住栏杆,哽咽着,竭力想要看清他。
赵禀勉强撑起上身,艰难地喘息,目光落在了她的脖颈。
纱布。
为何缠着纱布?
他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她是如何劳苦才能来到此处的。
越是明白……
心就越痛。
……值得吗?
她为了他这废物丈夫,值得做到如此份上吗?
双手抠抓着地,每一处骨节都在颤抖,泥污陷进了他的指缝与甲缝。
他再抬眼时,神色明显沉冷了下来。
似蒙了一层尘。
“……回去吧,”他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祁寒尚且泪眼朦胧,听到他这句冷淡的话,便是呆愣愣瞪大了眼,抽噎也戛然而止。
“……郎君?你怎么……”
“我不知你同元帝做了何等交易,”他打断她,“但看你这一身锦衣华服,”他冷冷地笑了,“也能猜到大概。”
她怔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她被关进內苑当天,便有无数宫人强行换下她逃亡时的旧衣,按着她沐浴梳洗,还给她换上了这件满是珍珠玛瑙的华贵宫装。
他想成什么了?
“不是,我没有——”
“我不关心。”他扭过脸,垂眸看向一旁,“我管你做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落魄至此,你便是如何另觅出路,都不为过。”
久久没等来她的回应。
赵禀猛吸了一口气,心仿佛被掏空了,“我反正已是将死之人了,没什么值得眷顾的。别对我抱有期待,赵禀此人,本就狼心狗肺,心眼儿小,脾气坏透了,从前隐藏得好……终归,不值你牵挂。你走吧,顾好你自己,快意余生。别再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祁寒一动不动,只轻声问,“你要不要自己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他沉默了。身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呼吸、发抖,发出极轻微的响动。
而她,本就是在筋疲力竭后,凭着对他的执着与挂念,勉强撑着一口气才来到了他的身边。
此刻真的好累,好累,没有说话的力气,没有流泪的力气,甚至快没了喘息的力气。
直到她被成帝带离诏狱,也仍是恍恍惚惚,踉跄不稳。
刑部外,成帝坐上了帝王辇,侧目一扫,发现她没上马车。
“还等什么呢?来也来过了,见也见过了,人都没给你好脸色,还愣着做什么?”
祁寒垂首,没有回答。
她忽然缓缓跪在了帝王辇前,俯首叩拜。
“圣汗……”她喑哑道,“求您开恩……至少,别让刑部折磨他。求您让人卸下他的镣铐,请来大夫为他治伤,保证他有干净的水和吃食……”
她从未用过如此低微的姿态请求成帝什么。
现在,缩成一团的身影更显渺小,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凄凉。
“圣汗,求您……给他体面和尊严……”她直起上身,头垂得很低,双手合十,拇指紧抵鼻梁。
她生平第一次放下了自尊,第一次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成帝愣在辇上,微张着嘴巴。
简直难以相信。
……
……
囚室幽暗。
赵禀眼前一阵眩晕,猛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弓着身子,牵动溃烂化脓的伤口。
良久,他仰靠在墙壁上,双目无神,落在虚空中某个点。
“赵某以为,只有见不得光的老鼠……才总有偷偷摸摸听墙角的癖好。”泛灰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无耻之徒,走到哪儿……都改不了习性。”
阴暗的拐角处,一道身影缓缓踏出。
被讽为“无耻之徒”的男人走到监牢前,面色冷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趁人之危夺人所爱,你又何其光明磊落。”
赵禀抬眸,淡淡道:“是我夺的?”
究竟是我夺的,还是你自己弄丢了的。
空气像是陡然被冰封住了。
铁栅栏外,祁念笑睥睨着他,薄唇只冷冷吐出四个字。
“你没做到。”
你没做到。
赵禀微怔,瞧见了对方眼中燃烧着的熊熊火焰。
恍惚回想起五年前与之对峙的场面。
——赵禀,我把她交给你,你能守护好她吗?
——我要你发誓!陪伴她,呵护她,永远把“对她好”放在首位。
——还有!你须发誓安分守己,别再想什么反元复宋!别拖累她跟你一起朝不保夕、亡命天涯!
而他那时是如何作答的?他一口应承下来,也发过了誓言。
——若你做不到呢?!
——那就让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现在想来,他的确没能遵守当初的承诺。
是他连累了她,拖累了她,耗垮了她——那样高洁孤傲的女子,该被珍惜、被保养、被捧在手心——却要为他颠沛劳碌,如今被迫陷入困境、别无他法、只能靠以死相逼才能与他得见一面。
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祁念笑终于在赵禀的神情里瞧见了些许动摇。
他对赵禀说,“你把她还给我。”
赵禀闻言,仅微微一笑,“但凭她如何选择。”
两人打着哑谜,谁都知对方意之所指。
顿了片刻,赵禀再次开口。
“祁大人今日,不会只是想来与我争辩是非罢?”
“我认为,你我之间能够再做一笔交易。”
“比起‘交易’二字,赵某更愿称之为,‘约定’。”
“无所谓,”祁念笑面无表情,“重要的是,她。”
“她不在你我的筹码里。”
“没人拿她当筹码,”他皱眉,眼底涌动着一股躁意,“我们都了解她的禀性。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一定还会想尽法子来找你,或者,不惜一切代价解救你。我估摸着,她在成帝面前胡闹,只是表象——没准憋闷着什么大事,又要怎样以身犯险。”
赵禀的嘴角漫上一丝苦涩的笑意,轻轻摇头,“我不愿看她再为我冒险了……那不值得……”
他故作冷漠、对她冷言冷语时,自己的心也好像被锐利的刀子刺破了。
可他没有办法了,他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便是全天底下最潦倒的废物。
他肩负的责任与道义,又让他分外清楚,留给他的结局,唯有坦然赴死,身殉家国。
既如此,又怎好再拖累她?
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消亡。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惨状。
还是放她离去罢……
归还她自由。
赵禀如是想。
“做好你该做的,我不对你僚属出手。”祁念笑紧盯着他,道,“至于祁寒,”眸光闪过一刹的冷芒,“从今往后,我自会好好照顾。”也不劳你费心了。
此话一出,空气再度冷凝。
祁念笑转过身,刚要离去,却听得身后人遽然开口。
“我总觉着,你看待她,就像豺狼看待猎物。怀揣着目的接近,捕到手才餍足,被抢走又不甘,”赵禀仍倚着发霉的石壁,没转头,只幽幽道:“但,就算没有我,她也不会再选择你了。”
这句话,似是在警告。
警告对方,一切皆须遵从她的选择。
有些事,谁也强求不来。
“那你呢?”祁念笑问,“你既与她同心同德,何故漠然推开?她在为你受苦流泪,你便是这样回应她的?”他负手在身后,讥讽道,“赵禀,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因为深爱,所以推开;同样是佯装冷漠,实则不想连累。这样的你,与曾经的我——有什么区别?你当初是如何詈骂我的,我今天,真想全部奉还于你。
对面,赵禀良久无言。
“我之所想,你方才也看到了,”他垂眸,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我……不能再……耽误她余生……”
赵禀狼狈落魄,早已是一无所有。
拿什么许她一世安宁,万顷祥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