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笑万字独白·月升
阿折2025-12-01 10:323,681

(三)

我是不被爱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个清晰的认知。

我叫祁念笑,讨厌这个名字,厌恶得直犯恶心。这是我呱呱坠地时,父亲瞟我一眼、接都不伸手接过、仅用了短短一瞬就给我起好的名字。而他“念”的,甚至都不是我的母亲。

我小时候很怕黑,特别怕黑。母亲总把我一个人关进柴房,几天几夜不开门,只要我不顺着她的意思。我起初还会不停地拍着门板求她放我出去,后来习惯了,也懒得喊叫了,白费力气。

恩师以前问过我,你不哭吗。我说从不,眼泪是无能者的示弱,挽回不了任何。

从小我就不需要向谁示弱。我不会对谁撒娇、哭泣,毕竟早就明晰地认知到:这样的行为换不来谁的关爱。我不会眼巴巴望着任何人,不会冲他们摊开掌心——没那必要,反正也得不到谁给的糖块儿。

我,是不被爱的。我早就知道。

不被爱的小孩,没有资格哭闹。

反正也博取不来丝毫的温暖啊。

于是我习惯于只顾自己,趋利避害,因为我只信自己,只相信唯有自己才能保护好自己。

我只爱我自己。

但凡不这样……就没人爱我了。

可堪回首?人情凉薄,世情恶浊,眼前的黑暗仿佛望不到尽头,吊着的那口气也早就到了极限。我还是挣扎着存活了下来,是岩缝里拼命挤出脑袋的野草,是毒不死踩不尽的蜚蠊,奉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一次又一次,赶在“死亡宣判”前,从阎罗殿的生死簿上涂掉了自己的名字。

我偏要不掩野心昭彰,要拼,要杀,要冲破沉云雾霭,闯出我的阳关大道。要不靠任何人,独身耀目,要孤标傲世然后笑到最后。

我偏要带来一场最猛烈的风暴,偏要做那噼里啪啦的野火,做最惊天动地的爆竹。我要活着,打响旁人的脸,席卷乌烟瘴气,轰炸火热水深,燃烧不休。要给所有欺凌我、放逐我的,最漂亮、最绝杀的反击。

我,偏要逆天改命。

欲杀我者,必先下黄泉。

……

但这世上,又不全是可怕的人。

恩师不一样,岱钦也不一样。

我也许是个很拧巴的人。因为从未获得过关爱,哪怕内心极度渴望,也会恐惧它的到来。稍微感受到一丝温暖,就会开始焦躁不安。

这是我起初对岱钦抱有敌意的原因。

——别人都凌虐我,或是冷眼旁观看我笑话。你凭什么不一样?凭什么照顾我,予我善意?

肯定是为了谋求什么利益。

岱钦听了,只是笑笑,然后依旧真诚地对我好。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安答,像兄长。

我十三岁随军西征,晚上都不怎么敢睡觉。说出来可别笑我——我那时最怕的就是夜晚来临,最怕的就是睡觉。浅眠是常态,我不敢大动,时刻都要保持着对外的警戒,经常一个姿势挨到天亮。毕竟,总有人在半夜往我被褥上浇污水,或趁我短暂地睡着了,蒙住我的头让我喘不过气,对我拳打脚踢……更过分的,那可太多了。

就像被捕食的吃草的兔子,永远活在胆战心惊里罢?

只有岱钦在我旁边的时候,有他在,别人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才敢放松警惕,才敢真的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入睡。

尽管如此,没有人能一直护着我。没有人,除了我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恶人总拿我当软柿子捏,也许因为我是异族,也许因为我没靠山,也许因为我阻挠过他们勾结牟利?谁说得清呢。

我只知道后来,道戈辛对我的杀意连演都不演了。他就是要我死。千方百计要让我死。

难道我该坐以待毙?

凭什么弱者生来就是要被强者踩在脚下碾压的?

凭什么等级尊卑就能将人分成三六九等,凭什么塔底端的九等之躯要用自己的血肉构筑起塔尖人的琼楼瑶台?

凭什么,我,要向宿命低头认输?

不甘心。

不可能。

我要活下来。靠自己的力量。

我和岱钦说,我要杀道戈辛,你会怪我吗?岱钦又劝我忍让了。他只会劝我一味忍让,说什么不要违背本心。笑话,命都要没了,守着本心有何用?

我也不是没给过道戈辛最后一次机会。

玛纳斯湖畔,他牵着汗血马饮水,我跟了过去,质问他为何设伏罔山路。

我想过,若他就此停手,不再对我赶尽杀绝——那夜阿勒台谷的战况便会彻底逆转。我会不计前嫌联手道戈辛,假意引金帐汗国的兵马前来,步入北境军预留好的陷阱。功名,可以是元帅的。我只想活命。

我给过道戈辛机会了,他不中用。

所以我勒死了他,沉尸湖底。

那一刻我明白,没有回头路了。

道戈辛该死,那些冷眼旁观我的苦难、甚至落井下石、依附于强权一并踩我的兵士,也都该死。

我的计划很完美。那天岱钦该离开阿勒台谷前往久泉驿,他不会目睹我的罪恶,不会被牵连。更不会让我的伪装有被揭露的风险。

我要踩着道戈辛的尸骨,夺走他的功绩威名,取代他成为塔尖的明珠。我要做贯日的长虹,篡改了天道人道,焚烧了生死簿,只留下我写就的篇章。

可我如何都没能算到,隔着漫天风雪,我会与岱钦两两相望。

他认出我了。

他总能一眼认出我。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我甚至是平静的。那是一种奇怪的平静,提着一口气,却没有时间让我来得及痛彻心扉。

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当我用雪崩歼灭了敌军。

当这白茫茫的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如后知后觉般,巨大的阴影将我笼罩。

——为了活命,我亲手杀了我的朋友。

我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

还有十万兵士。

满手血孽,不可饶恕。

我这辈子都是个罪人了。

……

(四)

我以为我的人生注定至暗到尾。

直到某年仲冬,南苑飘雪,长廊逶迤,我稍一回头,就见到了祁寒。

她是不一样的,和谁都不一样。我对旁人的戒心防线和底线,遇上她,通通不作数了。

原来我不是喜欢独自一人,是以前没人像她这样诚心陪伴我;原来我不是觉少,不是喜欢深夜不眠,是以前不会有人惦念着我的疲倦、特意给我缝了安神香囊。

承认吧,其实我的沦陷远比她更早。在最初的一瞥,在多少次无声的对视,在月影柔和的屋檐,在曲折清幽的小径。

我对她,是爱,是欲,更是无法自拔的依赖,饮鸩止渴的贪恋。生平最幸福的时刻,大概是……闭眼前是她,睁眼后是她,被衾不冷了,夜不再漫长了。

原来一个安稳觉,于我而言,也不再是奢望。原来世上还能有如此强烈的欢愉,不是我充斥了她微渺的空隙,是她填满了我残缺的一生。

抱着她的时候,胃是暖的,心是热的。

千疮百孔的心,都被她仔细修葺。

我想和她有未来。

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娶她为妻,一辈子与她相守相伴。婚书我写好了,嫁衣我备好了,过嗣的仪礼也同恩师商定好了……我原本,很快就能娶她为妻了。

记得她问过我,我们佑之,自是有信心做个好丈夫,那么,可有信心为人父呢?

我陷入了短暂的迷惘,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并不曾被我的父母爱过哪怕一刻。封存的记忆里,永远有两双冷漠的眼睛,好像我是喜是悲是死是活都与之无关,只需按他们的预期做事,成为一个摆设,扮好一个工具。

他们不爱我。还要用父权压迫我。

……为什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小孩呢?

我想如果我有了小孩,肯定要用我的一切守护她平平安安,一辈子为她遮风挡雨,她喜欢什么我哪怕上天遁地都得给她找来,她不想做什么我就绝不指点绝不逼迫,我要让她快快乐乐地生活,什么苦什么累,都别来沾边……

长生天,你可曾听到过我的祈愿?

且燃尽我贫瘠的内心吧,就算耗空我整个人都不为过。只要是为双双,只要是为她。

我知道,是“她”。

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成形了啊。

于我而言,这辈子最深的伤疤、最可怕的梦魇,不是阿尔泰山。

是在灵枢堂,祭祀大典当日。

忘不了,我的祁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冰冷,双唇灰白。忘不了,那一盆血水被丹溪大夫端出来。

——是女儿呢。

丹溪叹气。

而我,曾睹过无数尸山血海的阿修罗,就在一瞬间,因这刺目的鲜红与血腥,痛苦得好像每一寸骨头都被剔肉尖刀挖出来剁碎了。

我的孩子。

她还那么小。

她是从寒寒身上……剥落的……寒寒的骨血。

——是女儿呢。

灭顶之灾带来的,只有灭顶的痛苦。我的妻女所承受的一切,是我此生都无法宽恕自己的原由。午夜梦回,挫骨扬灰。

我好像过了很久才恢复神志。最后,我将双双埋在长廊外,梅花树下。那天雪很大,我想起了以前和祁寒坐在这里守岁,当时她央我去给她堆个雪人,我不喜欢雪,就没动。她说想吃冰糖葫芦,我也没给她买来。

悔恨莫及。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将双双埋好后,我开始徒手聚拢白雪,搓成圆圆的雪团,越滚越大。

手冻得没了知觉,我也没停下来。

我堆好了雪人,在它手上插了串冰糖葫芦。雪人陪伴着双双,安静地陪伴着她。

这是在做什么呢?我也不知。只是忽然想起了“刻舟求剑”的故事。

小时候嘲笑过故事里的人,觉得他真傻,船都走远了,剑是掉在江中央的,刻了标记再去岸边,能找到什么呢?

后来才渐渐明白,其实,在流年的长河中,人在某一刻失去的,都想在错过后再一次次重返重寻——殊不知,自己站在岸边,是什么也寻不到的。

失去的,已沉在了江中央啊。

许多年后,我又从丹溪口中得知祁寒有孕。

我望着她的肚腹,傻傻地问,多久了。

我只是想到了双双。我知道五个月的胎儿,是成了形的。我见过的。

双双在的时候,我都不曾触碰过她,甚至不知她的存在。但我听说,五个月的胎儿是会动的。

好想知道……若我将手放上去……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

我的确讨厌赵禀不错。

但这是她的孩子。

……我就会爱。

这个小生命,在动呢。

掌心传来的温度,为何徒让我两眼发酸呢?

我抬头望着祁寒,不由自主地笑了。我是真心地为她感到喜悦,也是真心地想念双双。

可惜,我们的双双福气太浅。

可惜她摊上我这样的父亲……没能保护好她。

始作俑者国师,他是真该死啊。当我最终杀掉他,大仇得报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哭。

如果下辈子……我的灵魂洗清了罪孽……

如果,我能光明正大地与祁寒携手鬓白……

双双再来做我们的女儿,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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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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