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军既擒了前朝余孽之首,便立刻北返大都,可谓快马加鞭、风雨兼程。傍晚,大军停下了赶路,傍水安营扎寨。
祁念笑卸了铠甲,孤身坐在篝火旁。左臂的伤一再恶化,脓血早已晕透了里衣。
他就像感受不到痛楚一样,拿小刀划破被血痂凝结住的布料,慢慢撕扯下来。
伤口溃烂,暴露在空气中。
“主帅,你就不该拉弓射箭,”邬术拿了壶清酒,抛扔给他,“胳膊是彻底废了吧?”
祁念笑单手接住瓦罐,咬下软布塞。
辛辣的酒液往上臂一泼,那蜇疼顿然钻心。他没吭一声,却还是皱眉闭目,牙关紧咬。
肌肉不自觉地收缩,一抽一抽,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祁念笑仰脖灌了大口酒,似被呛辣得眼角微湿,嗓音低哑,“囚车那边,什么情况?”他一抹唇角,手撑着膝盖,抬眸问。
“那宋末帝闹腾了几天,又是想挣脱铁锁,又是打人、撞囚车的,手都被囚车栅栏的木刺扎破了,就是没个消停,”
邬术不屑地哂笑。
“都是徒劳罢了!现在呢,弟兄们把他看得牢牢的,必不会出岔子。末将也将您的话,原封不动对他说了。”
——枢密院已掌握你残兵的线索,他们就流窜在江左,我军随时能去围剿。
——不过,朝廷现下,仅要我们活捉你这反贼首领、押回大都城复命……至于捉不捉你同伙,是否睁只眼闭只眼,一切抉择,全在祁大人了。
——祁大人想和你做个交易。你活着跟我们回大都交差,不给我们惹事,祁大人就放过你的僚属。不追,不杀,说到做到。就看你,是想自己一死了之,还是连累了别人?
——你若还妄想挣逃,或是偷摸寻死……可别忘了,你女人还在我们手上。祁大人现在没把她怎样,保不准,以后不会对她怎样。
“最后那句,我可没说,”祁念笑站了起来,将酒壶丢回给邬术,砸进他怀里。“你添油加醋。”
邬术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
祁念笑简单处理了伤,穿好衣衫,便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
这辆马车,称不上顶华丽,却委实与粗糙的元军格格不入。车窗车帘皆是丝绸锦缎,车厢宽敞,里头的小榻还是紫檀木做的,垫了柔软的貂皮狐裘,生怕给谁硌着似的,就连地板也铺了层厚毯子保暖,任谁光脚踩着都不怕冷。
当然,这些并不是他给自己准备的。
“她怎么样?”祁念笑立在车外,看连玖掀帘而出。
他的话音,即便刻意放得很轻,也依然带了种沉闷的沙哑,像秋雨后的落叶被踩到的沙沙声。
“回大人,军医方才看过了,说姑娘昏睡至今,并非是迷药的效力,而是近来太过劳累辛苦,加之极恸受惊所致昏厥,应当快醒了。”连玖说。
祁念笑闻言,点了点头。他望着那道门帘,眼神略微飘忽。
却也只是默默矗立着,负手在背后。
脚下一动未动。
“您不进去看看?”连玖猜着,他一定很想离近了看着祁寒——无人能比他思念更深、更偏执,恐怕他想着重逢的这一刻,早都想疯了吧——但又为何迟迟不上前呢?
连玖以为,他是不知该怎样面对。毕竟隔了五年时光,隔了新仇旧恨,双祁二人对上面,只会尴尬至极。于是她又说,“姑娘现在还没醒呢,您轻悄悄过去,就在她旁边坐会儿,不会教她发觉的……”
祁念笑没有说话。
终是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
“你们,照顾好她。”他说。
眸如活死人般,空余浑浊与暗淡。
待到祁念笑转身离去,回了帅帐,连玖才将方才的见闻说与枫芒听了。
“好奇怪喔!”连玖掩唇,“那般深爱的人,就与他一帘相隔,也还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呢,他怎就不去看一眼?”
不是想得撕心裂肺?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压抑了五年的孤寂,忍受了五年的煎熬,每天只能靠幻想来填补心里的空缺,堕入疯魔——现在,人就在他身边了,这么近,那么真,触手可及——他却为何回避到了这份上?
“听说过,‘近乡情更怯’吗?”枫芒叹气,“有时候,越是极端的思念,就越是……不敢亲眼确认啊……”
……
……
……
三月的元大都,迎来了一场倒春寒。京畿大片大片的农田遭灾,冻死了无数秧苗。
于百姓而言,没有什么比吃不吃得上饭更要紧了,谁管朝廷里又有什么幺蛾子?也就鲜少有人在意,前朝末帝被羁押回京、亟待处斩的消息。
蓝瓦白墙的皇宫内——
哐啷!祁寒袖子一挥,桌上的东西全被拂了下去,摔得碎片四溅。
“您这是做什么啊?快停手,停手,别再摔了!”宫人们大呼小叫,想围簇上来制止她的“撒泼”。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要,面,圣!”祁寒攥住花瓶的细颈,情绪激动,“我要见铁木尔!他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他人呢?!”
宫人急道:“陛下是谁说见就能见的?姑娘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您在这宫里,好吃好喝的不行吗?非得瞎折腾——嗳!快放下——那是西域的——”
伴着她一声冷笑,花瓶被高举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告诉铁木尔!他再不来,我就把这宫殿全砸了!还要一把火烧了他的大明殿!”
且说祁寒自昏迷中苏醒,一路被连卫软禁北上,任凭软硬兼施都无法逃脱,更套不出她丈夫的消息。等到了大都城,又被莫名其妙地直接送入了皇宫,被层层看守着无法行动,与外界彻底断了联。
统共一个月的软禁,郎君又生死未卜,她不疯都奇怪罢!
最后,祁寒闹得筋疲力尽,吼得头晕目眩。
好在总算惊动了成帝。
当她看着曾经不着调的那人,容貌体形未有多少改变,如今穿着祥云纹龙袍,在内侍的拥趸下、急忙忙迈入宫殿……
真有种怪异的感觉。
“哎呦喂,祖宗啊,你这是作甚?”成帝苦笑着过了来。他没摆什么帝王的架子,轻松熟络得,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却又胜过很多年前。
“关我在这儿作甚?”祁寒气得牙痒痒,“我又不是你的后妃!”
成帝连连摆手,道:“谁也没说你是啊。朕和祁卿商议过了,为防国师暗害,把你放进內苑里保护,是最稳妥的办法。”
她的丈夫是前朝反贼之首,她本人又是曾逃脱死牢的“嫌犯”,如何处置她,自然在朝中颇受争议。
成帝之所以能确定宫廷安全,便是因为,怯薛军已不再为国师掌控、早被大换血了。成帝利用皇后的外戚,这些年削了国师太多权。
祁寒略有耳闻,成帝这位皇后颇具野心,行事厉害,隐有干政的兆头。
但她现在根本不关心这些。
“我丈夫呢?”她焦急地问,“你们把他怎样了?!”
成帝斟酌了一下措辞,神情变得微妙。
“朕不喜欢冲突,本以为,能和衷共济的,”他说,“朕好言相劝过宋末帝,若他当众宣布投降,带兵归顺我朝,且对前朝遗民承认我大元是为正统,压制住那些起义的暴民……朕保准儿放过他,甚至能给他在朝中谋个官职,也不屈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祁寒冷冰冰打断了。
“做你的黄粱大梦罢,”她嗤之以鼻,“他就算是死,也决不会弯下脊骨。”
祁寒始终记得,她的郎君曾如何坚定地说——人可以死,国可以亡,然民族的脊梁不能折。没有脊梁,民族就垮了。所以她其实也明白,摆在赵禀眼前的,从来只有一条路。那不止是他作为末帝的气节。
更是作为一个汉人的气节。
“一个被窝还真睡不出两种人,”成帝半开玩笑,半冷笑道,“赵禀也是这态度,那没辙了。六日后,他将被处死。对不起啊祁寒,朕是大元的皇帝,不可能留着个祸患。”
要么屈从保命,要么成全气节,二选一的道理,谁能不晓?
祁寒沉默着垂眸,紧咬下唇。
“至少能让我去看看他吧?”
“恐怕,不行呢。”
“为何?!”
“他乃朝廷钦犯,被关在死牢里严密看守,哪儿有亲属探望的道理?”
成帝笑意淡漠。
祁寒瞪着他,浑身都在哆嗦。
“陛下,我从前帮过你那么多次!就这一次——让我去看望我的丈夫,都不行?!”
“祁寒啊,朕理解你的心情,”成帝虚伪地叹息,“可是,国有国法,法不容情,别拿你我的故交之情来压我,让我枉顾——喂!你干什么!放下那盏琉璃灯!很名贵的啊!!”
一连串儿的破碎声,哗啦啦响彻了整间宫殿,紧接着,又是几件东西摔碎在地的声音,宫人们奔走阻拦,殿内乱成一团糟。
“别动朕的玉珊瑚!祁寒,你冷静点!你——你把剑放下!”
冰冷的剑就被她架在自己脖颈上,祁寒双手握着剑柄,毫无惧色,一副要自刎的架势。
被抢了佩剑的侍卫吓得跪倒成帝面前,战战兢兢。
“让我去见他!”祁寒嘶吼一声,怒瞪着成帝,“不然我现在就血溅你龙袍!死了也要化做厉鬼带走你!”
剑刃划破玉白的肌肤,留下血痕。
“放我出去!我要去见他!!!”
“好说,好说,”成帝慌忙伸出双手,“你别冲动,什么都好说……”
“别糊弄我!请陛下即刻拟旨!许我能入刑部!”血痕又多了几条,鲜红的珠子滴落地毯。
“你先把剑放下,咱们好商量!”
“谁跟你商量?没得商量——”
“好!”
成帝拍着胸口顺气儿,终于松了口。
他回瞪祁寒,没好气地道:“答应你还不行?去吧去吧!真是麻烦!你疯了,疯了……几年不见,竟成这般疯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