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哭成小花猫了,嗯?”祁寒逗趣儿般捧起他的脸,拇指指腹擦拭着他溪流似的泪痕,“你可是枢密院的一把手,统领天下军戍的武将,怎一遇我,便成了爱哭鬼,可怜虫?”
她的手是温软的。
“恩师以前还念叨,你从不哭,小时候被欺负得惨兮兮,都不掉一滴泪呢,”她摸了摸他的头,“你说,眼泪是无能者的示弱,挽回不了任何……怎么现在,都哭得喘不上气了?”
祁寒轻拍他后背,哄幼犬一样。
她说,“请原谅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你恶语相向,疾言厉色……”
他抬起红肿的眼,颤抖着摇头。
她说,“我非恨你入骨,也没想咒你、盼你去死。只是,如果我不逼着自己那样对你,如果不逼着自己恨你……我就会动摇,会蒙昧我的良心,会违背我的信念,会一直深陷煎熬……因为我比谁都清楚,你是个怎样的混账……也比谁都清楚,我内心有多爱你。”
由爱,故生恨。
“你被国师抓去严刑拷打,以致高烧昏迷……我承认,那一刻我心软了,”
我嘴上谩骂着,对枫芒道,他祁念笑就算是死了,也不干我事。
结果还是四处奔波搜集证据,闯入地牢救你出来。
“爱你,早已成习惯,更是我的本能,”
本能地想要照料你,想守护孤寂的你。
“但后来你醒了,我也就得……强迫自己清醒……”
祁寒无奈地苦笑,心里漫上几分凄凉。
在她怀中,祁念笑眸光涣散,泪水愈加汹涌。
“佑之啊……”她轻抚他发顶,温声细语道:“为什么,我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隔了万水千山。”
“为什么你总是离我那样远呢……我常常想,有一天你会从高处走下来,便是站在我身边,便是同我一起……可你没有……”她怅惘道。
我宁可你是站在我身边的——哪怕就向我迈出一步,与我说上一句真话,哪怕过了今日我们便会共赴黄泉——也好过你隐忍着矗立一旁,将我的惊惶抑或失望尽收眼底,却又踯躅逃避,隔岸观望。
“我知你苦衷甚多,但你最不该动放弃我的念头,最不该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选择将我推开。我这人执拗,一旦认定了什么,便坚定到底,无可转圜。我要热烈的爱,宁可与你粉身碎骨死在一处,也不愿为了保命而各自分飞,”
杏眸中,闪过清冷倔强的光。
她一字一顿,“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所以,祁佑之,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在你看来,你我的性命大过任何,你想保护我,于是为此虚与委蛇、作戏周旋,不惜一次次伤了我的心;你说,若没了命,何谈情爱?我却恰恰相反。我想,没有什么,能比你始终坚定地陪在我身边,比我们坦荡地奔赴彼此,更重要。
我不是不怕死,但我宁愿轰轰烈烈与你相爱一场,不能同寝,那便同葬——而不是,眼看你故作冷落、权衡取舍、伪饰蛰伏、另娶旁人,还把我推给别的男人,美其名曰寻个好归宿。
祁寒倦乏地叹气,“我从不悔与你相识一场,只是,我们真的,走不下去了……”
忽然想到了初相识的那阵,她去蔹院的屋檐上陪他一起仰望夜空,促膝交心。他说,他在等太阳出来,她便答,那我陪你一起等。可是阴差阳错,她总是在半夜就昏睡过去,然后被他抱回南苑。
他说,日出每天都有,不差一次两次。
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你承诺过的日出,我一次也没等到,”祁寒付之一笑。
又记起某夜,她雀跃道,今日天朗气清,是不是就能看到所有星星了?祁念笑却有煞氛围地否定,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它们一出一落,相隔千万里,永远不同现。
“我们隔岸迢迢,譬如参商。此升彼落,此沉彼浮,终不能,共天幕……”
她目光空落落的,久久凝定在虚空里,神色恍惚。
“嫦娥终是月中人,此生无路访东邻。”
我们本应在一起,理应在一起,可是终究,无法在一起。
“不要……祁寒……”祁念笑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惶恐地抱紧她,苦苦哀求着,“不要离开我,别丢下我……”
他伏在她膝上,像汪洋中的溺水之人,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吞噬,被卷进永无天日的深海底部。
“别丢下我……别留我一人……求你了……”
他几乎是在摇尾乞怜,哭嚎着,紧抱她不撒手。
“求你,别不要我……”
祁寒没作回答。
她缓慢地探身前倾,轻轻回抱他,双臂环绕他脖颈,“下辈子,别再松开我的手了,好么……”
不等祁念笑反应过来,她从袖中拈出一根银针,往另一只袖子里藏着的瓷瓶中沾了沾。
眼疾手快地,扎进他皮肤。
她仍轻拥着他,感受到他浑身骤然一颤,接着,便见他直起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震惊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却是身体脱了力,向一旁重重倒下。
“别怕,这毒只是暂时麻痹你的经络、让肌肉短暂失去效用,最多维持两个时辰,”祁寒使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将他扶起,让他能靠在椅凳上,“不会有损机体。”
他还睁着眼,骇然的目光紧跟着她的一举一动。
泪从眼角滑出,在高高的山根处汇聚成一块湖泊。
祁寒将他眼皮合上。
拉开屋门,望了望夜色。
正月初一了,她该进宫,拆穿国师的阴谋。
“我此去,万死一生,”
祁寒转身回来,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这道创口还是没长好,崎岖不平,新长出的皮肉是奇怪的粉白色。
“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不要太伤怀,”
她叹了口气,如交代后事一般。
“若殃及祁家,你便速带欢儿逃去临安躲灾,我在那边有栋宅子……”
我就算恨毒了你,也不想你有事。在我心里,已经嫁过你一次了。
“我今日,算是同你认真地道过别了。”
也再没什么遗憾了。
“佑之,”她俯身,最后一次亲吻他面颊,温柔道,“余生……多珍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