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上)
阿折2025-12-01 10:323,963

祁寒再一次见到祁念笑,是在翌日清早。

宫人传来成帝口谕,称从今日起,她不必再居于内苑了。

当她踏出殿门,早春的阳光便像轻柔的薄纱,洒在她满面。

宫人说,来接您的人,就在前方等候着呢。

她于是向前望去。

风拂过树梢,一树花枝轻颤,花瓣玉白,在稀疏的晨光下泛起淡淡的光泽。空中弥漫着清淡的梨花香,落花随风飞扬,片片旋转飘荡,恍如下雪了一般。

有一个人的背影,就站在树下,孤独而沉静,任由飞落的白色花瓣轻覆上他发顶、两肩。

梨花落雨中,他回头。

那件月白长衫应是穿了多年,濯洗了多年,已褪色了。在她很久远的记忆里,他的身姿总是挺拔,容颜也堪称精绝。如今却粗砺衰暮,似饱经风霜后,凄凉凋零的梨花。徒剩沧桑。

罢了。终究是她憎恶之人。

对他多感慨一分,都恶心非常。

“是你来接我走?”在距他一丈远的地方,祁寒停了下来,“去哪儿?”

祁念笑望着她,眸光宁静无波。

“祁府,”他说,“我与皇帝商议过,本觉得宫内安全,又顾虑卜鲁罕皇后的强势独断。或许皇后容不下你多久,将你‘卖’给国师也说不准。思来想去,还是祁家更能保护你。”

“我又不曾见过卜鲁罕皇后。”祁寒蹙眉。她和当今皇后无冤无仇,八杆子打不着,还怕被穿小鞋?

“当年皇帝还是成王的时候,曾大肆宣称要娶你作正妻,”祁念笑向她迈了一步,“他曾拿你当过挡箭牌,拒绝与世家联姻,拂了卜鲁罕的面子。”

“……可那都是假的。”她生硬地道。

他无奈地微笑,“你还不懂人性?况宫闱内事,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祁寒懒得问更深的缘由。

她只关心一件事。

“我能去诏狱吗?”

“先随我出来,”他岔开话,“宫内人多眼杂,不好说话。”言迄,他又上前一步,竟朝她伸出了手。

她应激般跳躲开,如临大敌,怒瞪他道:“你干嘛?!”

“花瓣,”他睫尖微颤,轻声说,“你发髻上,落了梨花瓣。”

祁寒冷笑了一声,躲瘟神一样绕过他,快步往宫道上走去。

祁念笑背着手,慢慢跟在她身后。

在宫道上还没走出多远,她忽然又停了下。

“你和皇帝是一伙的?”她问。

“我只与我自己一伙。”他答。

“那么,元廷的法度,你其实……也不是一定要遵守罢?”她试探着问。

祁念笑双眉微拧。

他似是轻嗤了一声,遂沿着宫道,径自大步往前走去。

“你——”她勉强撵了上去,略侧目,“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他头也不回,淡淡道了两个字:“不行。”

祁寒摆正了头,缓慢地吐出一股浊气。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直让她疲惫至极。

宫道狭而长,穿过月华门后,远远地,祁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与他们迎面走来。

“——察罕大人?”待人离得近了,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时隔数年再见,察罕似乎没多大改变。只是,他看见祁念笑的时候,眼神冷得可怕。

“寒姑娘,许久不见。”

祁寒见他穿着中书省的官服,难免疑惑道:“大人不在枢密院任职了?”

察罕不冷不热地答:“是,不在了。”

他的目光,似一刻也不愿在祁念笑附近多停留,偶尔不经意扫过,眉宇间便生厌恶。

但他对祁寒的态度倒还算正常。

察罕称要去大明殿面圣,便不与她多说了。他与二人擦肩而过,步子迈得飞快。

他从前不是鞍前马后地追随祁念笑?为何仿佛性情大变了。

祁寒不掩讶异,锐利的眸光审视般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察罕莫非……知晓了……”

“嗯,”祁念笑继续向前走去,低声简略道:“我告诉他了,”眼底又暗淡了些,“阿尔泰山的真相。”

她呆若木鸡,无法相信他说出口的话。

随即后背一阵发凉,莫名不敢回头看。

“等等——”

察罕的话音遥遥传来,令她微微一颤。

祁寒转过头,但见察罕伫足在几丈开外,神色难辨。

“我这次面圣,是要汇报刑部的情况,”他望着她,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虽已派去医者诊疗宋末帝,也破例准许为其特供水与食物,然而——”

祁寒的心仿佛忽然停跳了。

“——从昨日起,宋末帝开始绝食,水也不饮,”察罕说,“太医判定,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再这样下去——甚至撑不到五日后行刑,就该殒命。”

“我这次进宫,便是想问询圣汗之意——若宋末帝真死在了行刑前,该如何处置。”

说罢,他不再停留,背影在宫道上越行越远。

再观祁寒,此刻已慌得难站稳。

“是真的?”她双眼红肿得可怕,密密麻麻布满血丝,想来是多少夜不曾安睡了,“他真的——”

“无可奉告。”

祁念笑的语气清淡而冷峭。

她忍着头晕与恶心,态度坚决:“我要去诏狱!你能不能带我去——”

“不能。”祁念笑站定,端凝着她,眼神幽邃难测。

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怒吼一声:“我要见他!”

“见了又能怎样?反正总要一死,自己绝食而死是为殉国,被元廷车裂而死是为屈辱。他见不见你,绝不绝食,最后都是一死。”祁念笑盯着她,微扯唇角,“就算他听了你的话,进食以维持生命,也逃不过车裂的酷刑——你还真舍得他被五马分尸啊?”

“车裂?!”

“还不如留个全尸,对吧?”他邪魅一笑,似善解人意般,弯了眉眼。

从中,她却只瞧出了晦涩的阴狠。

他是恨赵禀的。

恨不得他死。

最残忍地死。

“祁寒,你并非一个思虑不周、只会疯狂胡闹的女子。为何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祁念笑紧盯着她,目光灼然,似要将她洞穿。

“该不会是‘假痴不癫’,看似弱势无助,实则在迷惑我,想暗中钻什么空子,联络外头的救兵吧?”

她的眸光微微一闪,很快便被鸦睫盖住了。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搬救兵的,”他冷笑一声,“在赵禀死前,绝对,不会。”

……

祁寒被软禁在祁府的三天内,连卫每天都向祁念笑汇报她的状况。

前两日,她都闹着要祁念笑带她去刑部,只是体力早耗得透透的,在连卫的控制下,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第三日,祁念笑在蔹院看案牍,午间时分,枫芒来报——

“寒姑娘昨天从连拾口中得知,那宋末帝连着几天不食一粒米、不饮一滴水,最后还是狱卒硬给他灌了药和粥,才勉强活到现在,”枫芒愁苦道:“于是寒姑娘也开始绝食了……不管属下们怎么相劝,饭菜递到嘴边了她都不张口,就是吵着要您带她去诏狱,看望那人……”

又整哪门子苦肉计?祁念笑沉默了许久,很不是滋味。

明知她是故意引他前去,明知她心里盘算的小九九。

他还是放下满手公务,立刻过去了。

不等祁念笑迈过南苑的门槛,迎接他的,便是一只摔碎在地的瓷碗。

菜汤浑浊,顷刻间溅满了他衣摆。

他绷着脸色,一抬眸,只见祁寒忿忿坐在桌前,挣扎着想推开连玖。

像一只气得炸了毛的猫,弓着背,呲牙咧嘴,逢人亮出凌厉的爪子。

“大人,您总算来了,”连玖欲哭无泪,“属下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别无他法了,姑娘她就是不吃饭啊,还、还打人!您快劝劝……”

“都别管我!谁劝都没用!”祁寒别过脸去,咬牙道:“他祁念笑敢关我一天,我便要一天不吃不喝,谁都管不着!”

“主上……”枫芒端来盛放菜碟的托盘,向祁念笑抛去求助的目光。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他的发话。

可他却只是冷笑道。

“枫芒,她不进水米是她的事,她既然不想,那便随她,”狭长的凤眸渗出冷漠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祁寒身上。“她现在不过作势罢了,等她饿了渴了,自然不会再犟。”

枫芒将托盘放下,连玖也松开了按住祁寒的手。

祁寒幽幽地盯着面前那盘餐食。

而祁念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她可是祁寒啊,”祁念笑冷不丁打破死寂,也不知这话是在对谁说。

“她那么多窍玲珑心思,精明得很,从来做不出伤害自己的蠢事,”阴森的声音渐转低沉,多了几分压迫。“又怎么可能,会用绝食来胁迫别人?”

祁寒扣在桌沿的手指缓缓攥紧。

“我不是成帝,你那套撒泼耍赖的威逼手段,也许是唬住了他,但在我这里,行不通,”他转身背对着她,负手立于原地。“祁寒,你不会把自己身体搞垮的。你想达到目的,自有千方百计,决不会选择最伤害自己的方式。”

“枫芒,你听着,以后她的一日三餐无需看管,她要怎样作,都由她去。”他微微偏侧过头,半垂着眼眸。“她若还想活着见到赵禀,怎么舍得先把自己的身体搞垮。”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背后传来碗筷碰撞的脆响。

祁寒端起了面前瓷碗,面无表情,自顾自开始进食,丝毫不理会枫芒等人的震惊。

祁念笑直等她吃完、把碗重重摔在桌上。

才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

然而当天晚上,枫芒又来报。

“不好了主上!寒姑娘撞了脑袋,晕倒了——”

祁念笑猛地站起身,眉头紧皱,“什么?!”

“方才没人目睹,属下也说不准,她是因为晕倒才撞了头,还是故意撞头才致晕倒,”枫芒紧张道,“已经让连玖去请来丹溪大夫了。”

祁念笑冷沉着脸,大步流星直往南苑赶。半路碰到背着药箱的丹溪大夫,二人也就匆匆结伴而去。

踏入内室,祁念笑便见她正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很是苍白。

额前碎发下,青紫肿胀的额角,分外刺眼。

刺得他心绞痛。

一股没来由的气恼与慌乱,顿然充斥在他满腔。

“怎么,祁寒,你真想以死相逼让我放你去见你那姘头?你不要命了?!”

他怒火难遏,厉声呵责中满是担忧与惊慌,“你以为你用性命相挟就能达到目的?!你真以为——你这样就能胁迫我?”

丹溪连忙放下药箱,开始给祁寒诊脉。

“随你怎么想,”祁寒话音虚弱,半阖眸,单手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信或不信,我真不是故意的。突然两眼一黑就往前栽去,才磕到了桌角……”

她又冷笑一声:“还有,注意你的用词,讲话放尊重些——他是我丈夫,非你三番五次能羞辱的!”

“祁大人,”丹溪小心翼翼地打断,“寒姑娘久经劳碌,休眠不足,又日夜殚精竭虑,心脾阳虚导致气血运行无力,从而晕厥……”

“我?羞辱他?”祁念笑一拳砸在了床柱上,恶狠狠地道:“他也配?他都废物成了这副德行,连自己的妻都护不好,竟还能得你如此维护?擦亮眼睛罢!看看清楚他有多无能,少犯蠢——”

“究竟是谁不配我称他一声丈夫?”祁寒的声音比他的还要阴冷万倍,“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告诉你,我的郎君有我来疼,他自是值得我为之付出一切。唯他值得,唯有他配。”

就在双祁争吵的同时,丹溪又仔细地布指切脉,眉头愈发紧蹙,“祁大人……”

祁念笑却已听不进去丹溪的话了。

“别给我上演这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他下颌紧绷,眼梢泛起薄薄的红,“他都已经不要你了,只你在自作多情!”

“寒姑娘她——”丹溪的嘴唇哆哆嗦嗦。

祁寒亦不甘示弱,回瞪着祁念笑,“我请求你打消意淫。挑拨离间,在我这行不通!”

“——已有了身孕!”丹溪颤悠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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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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