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五年腊月,中原各地不堪朝廷腐败、税赋沉重,前朝遗民的反元情绪愈加激烈。赵禀与众臣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揭竿而起,正式抗元。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故而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知情者寥寥无几。
只是,赵禀清楚地知道,义军的实力仍无法与元军铁骑正面抗争。
胜算,是渺茫的。
赵禀其实有无数次都想将此事知会祁寒。最残酷的现实便是,一旦义军起兵,他与她将不得不面对分离。
更可能……是一场永久的分离。
赵禀明白,若要做好她的丈夫,最是不该以身犯险、一去不返,徒叫她为自己忧思垂泪;但倘若,他要做好大宋的赵禀,要不辜负殉国者的遗愿,又不得不遵照世人的期望去行事。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对吧?
他独陷纠结痛苦,很多次,都想当面同祁寒沟通。
然而她最近早出晚归,又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们能说上话的时间,少得可怜。
赵禀曾答应过她不会挑起战事,可他没能做到,所以……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那天是腊八节。
赵禀与她在山路上迎面相逢,四目相对。
最熟悉的两人,似乎都看穿了对方的隐瞒。
“你从哪里回来?”祁寒的眼神格外冰冷,“什么要紧事,是要你迫切给义军西南驻地……发去兵马调令的?”
赵禀的微笑僵在脸上。
她为何会知……调令之事?
“只是简单的演兵,毕竟年关在即,不好教义军懈怠。”
欲盖弥彰。
“简单的演兵,需你调动大批兵马?”祁寒冷笑。
“你现在要去哪里?”他忍不住生硬地打断,笑容却平和柔缓。
她挑眉,淡淡道:“我的行踪,应该……也无需向任何人汇报罢?”
气氛忽然就变得更诡异。
他与她对望着,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紧密无隙的联结,啪地断裂了。
“寒寒,我正好有事和你说……”他有些疲惫地轻叹,似露出无奈苦笑:“这两天,有许多公务要忙,要熬很晚,不好迟归打搅你休眠……我便不回去了,先宿在书房……”
她听了,面上顿然划过一刹那的错愕。
旋即冷笑一声。
“呵……入芝兰之室久矣,不闻其香,”祁寒盯着他的眼睛,气息低沉,眸底交织着冷漠与怒意,“我今日才知,原来人也一样。”
她这话,便是字面意思:熟悉了,习惯了……便寻不回起初的滋味,觉得平平无奇,可以厌弃了?
赵禀肉眼可见地慌神,刚想解释,却见她冷傲地微抬下巴,扬长而去。
还不忘背对着他摆了两下手。
“我有事,很忙,不回家了。”
……
晚间,议事厅内。
“纪隆的传书我已回复,眼前联合他们,八方起事,不失为解困局之法。”赵禀垂眸,沉声道。“明日发兵。三日内,我军需前往渝州,占领西南高地,后横向东攻克襄阳——”
嘭!
话音未落,大门被人从外踹开,木门板狠狠地撞上门框,登时让里外众人吓了一跳。
祁寒大步流星地迈进议厅,面无表情。
她身后,跟着叫苦不迭的魏予和沧笙。
“公子,我们没拦住夫人……”魏予抬头,正对上赵禀凌厉的眼风,顿时吓得浑身冷汗。
屋内众人噤若寒蝉,只得眼睁睁看着,一脸从容的祁寒径自穿过两排桌椅,目不斜视,同他们的公子擦肩而过,最后毫不客气地扬袖转身,一下子便坐上了主位。
“继续说呀,”她淡漠开口,周身空气霎时冷若凛冬寒霜。“发兵后要怎样?”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诚惶诚恐间,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赵禀。
他仍矗立于厅堂正中,此时回头望向祁寒,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
眼角眉梢,只有无可奈何般的柔煦。
“现下正是军内商议机要之际,寒寒,你不该来。”他轻声缓步,来到她面前。
“算盘打得真妙,自始至终唯独我毫不知情。”她所答非所问,僵硬地勾起唇角。“怕我阻拦不成?”
他沉默了一瞬,正欲开口,她却先一步冷笑道。
“没错,我偏要阻拦。”她平静的声线压抑着愠怒。“攻克渝州?占领襄阳?别想了!你以为纪隆那帮乌合之众能掀起什么风浪?你若真想白白为人做嫁衣,牺牲自己的军民车马,那好,我不拦着你,敬请自便!”
“娘子的消息惯是灵通。”不知何时,赵禀的笑意已然渐渐收敛。“诸多事宜并未宣扬,却总是被娘子先一步捕捉苗头。我是该庆幸娘子细致入微,还是该顾虑军内机密有泄露隐患?”
一屋子的下属均紧捏着冷汗,四下寂静,都觉这场面委实煎熬难堪,却没人敢吱声请退。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怎么,郎君现在——可是要同我撕破脸面了?”祁寒并未抬眸,口中的话语却是咄咄逼人。
赵禀平心静气地蹲下了身,仰望她。
他轻扣住她双手,攥在掌心里揉捻。
“我怎么敢,”他声音压得极低,微嗔之余,甚至带了几分委屈。“可若娘子再揪着不放,只怕我这惧内的名声,要传遍军营了。”
他抬头望向她,一双桃花眸澄澈盈透,虔诚而和煦,不含任何异样情绪。
祁寒心中忿怨顿生。
他总是这样,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哪怕她掀翻了天地,他都好像没一点脾气。
他总是这样,对着她,永远是这副和风细雨的模样。他对她,从没说过一句重话,甚至连一个男人该有的愤怒、质疑、埋怨、怪罪,都不曾表现过。他对她太过于好了,好得可怕,却只教人捉摸不透。
她看不透了。
她看不透他。
“都先下去吧。”清远不知何时,已来到门口。
屋内部将们像是得救了一样,纷纷离去。
此刻,厅堂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一个僵硬地坐在主位,一个虔诚地蹲在她身前,一个沉着脸色立在门边。
“夫人应该明白,这是官家最后的机会。”清远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现世风雨飘摇,复国大业拖延一天,困难也随之积攒一重。”
“逐世不想实现什么复国大业。”祁寒冷笑一声,“他只想行善救世,只想守护百姓,”她站起身,掷地有声:“至于那些荒唐的责任,全部,全部都是你们强加给他的!”
祁寒绕过赵禀走向清远,眼风凌厉。
“他这辈子都活在世人强加给他的意愿下,可他也是个人啊!他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活着!”
“做了赵氏皇帝,哪个有选择的权利?”清远铁青着脸,语气凝重。
“如果可以,他从来都不想当这个破皇帝!”
“他赵禀是大宋末帝,这是既定的事实!你阻止他发兵,就是在折辱我们宋人的忠义气节!”
“敢问洪祜大人,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呵责我?宋朝遗民?崇肝义胆的旧臣?那我倒要问问,当初元灭宋时,无数臣民为国尽忠正气浩然,那时的你在何处?做了什么?躲进观祠里隐姓埋名,还美其名曰,等待国君东山再起?”
祁寒冷嗤一声,毫不在意清远乍青乍白的脸色,继续话不饶人。
“你分明是自己问心有愧,偏偏自己不敢承认,反倒把压力,责任,倾数推给赵禀。你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宣称总有一天能够扶持他夺回中原,宣称反元复宋就该是所有宋人的夙愿,却又丝毫不考虑现实可行性,只顾自说自话——仿佛这样,你就能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你依旧是那个忠于大宋的臣子,依旧能够一展鸿鹄之志!”
“崖山一战,陆丞相与十万军民顽抗到最后一刻,最终壮烈投海。这,是忠义气节;”
“被俘虏的文官绝食殉国,穷途末路的武将誓死不降。这,是忠义气节;”
“国难当头,千千万万的烈士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竭尽所能,甚至用生命来捍卫国家的尊严,是他们带给黎民希望,也正是有了他们,炎夏得以延续。这,是忠义气节;”
“即便像魏予沧笙这样的小角色,能怀着赤诚的心,为天下长治久安贡献己力。这,是忠义气节;”
“哪怕是哪些虽归元但隐遁不入仕途,以宋之遗民自居的平头黎庶,他们的选择亦无可批判;”
“可你呢?当初抛弃百姓弃城而逃,又苟且偷生到如今,站在名为道义的制高点上,看似打着正义的旗号,实为谋求脸面,拼命掩饰着卑劣和自私,一步步将故国末帝往绝路上逼迫——这!才是你所谓的忠义气节!”
祁寒的眼底,有薄薄的悲凉缓慢浮现。
“——不可笑吗?”
“事到如今,我等宋臣还能如何?除了竭力复国,根本别无选择!现在顽固也好,曾经懦弱也罢,只要有一线希望,复国大业便不容停滞!”
“难道靠着尔等迂腐旧臣穷兵黩武,就能够反元复宋?”她眼中寒芒闪动。
“妇人之见——”清远厉声高呼。
“住口!”一直背对着他们的赵禀倏然怒吼。
赵禀转过身,眼皮跳了跳,难掩疲惫。
“出去。”他见清远不动,再度冷厉喝道:“出去!”
清远瞧见他的眼色,只得噤声,然而终归是气不过,随即挥袍离去。
空旷的厅堂,静得可怕。
袖子被轻扯住,祁寒蹙眉回顾。
是他紧紧攥着那方布料的一角。
“寒寒,宋与元,注定有这么一战……就像清远说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别无选择。”
她不吭声。
他睫毛微颤,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她:“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不可推卸。”
“去——他的——责任!”
祁寒一字一顿,内心有恶气涌上来,澎湃难却。
“赵禀,你还要找多少借口?你不过是在逃避!我算是瞧清楚了,你就是想去送死,想让自己死得心安理得!”
才刚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你只是想让自己战死沙场,然后以此来证明你并未辜负前朝厚望!可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哪里对不起前朝了?!”
此刻的祁寒也让赵禀觉得陌生,她从未表现得如此歇斯底里。
“简直是,愚忠!愚义!愚不可及!”
最后的痛斥铿锵有力,字字锤心。
他却话音温柔,亲昵地揽过她的肩头:“寒寒,冷静些,别伤了嗓子,我心疼——”
“可我也心疼你!”
她猛地抬眼,眸底充盈着委屈的泪水。
“我心疼这样的你,郎君,我只想让你抛开那些重负,只做你自己……”
“可,我这辈子……都没办法为自己而活啊……”他埋首于她发顶,轻声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