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家中。
屋子里很冷,比外面冷多了。
她沉默着坐到了梳妆桌前,透过模糊的铜镜,看他沉默着给炭盆生火。
直到半晌后,他才缓缓走到她背后,俯身抱住了她的肩。
“明日出兵?”她哑声问。
“明日出兵。”他哑声答。
祁寒转过来,见他重重跪在了她身前。
她攥住他双手,搁在膝上。
“你骗我。”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居然会……骗我……”
她的眼泪“啪嗒”滴落下来,滴在赵禀手背上。
他的心脏猛一下被刺痛了。
“……对不起,寒寒……”他垂下眼眸,无声地啜泣着,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逐世的爱是纯粹的。
但他作为赵禀……
不能。
祁寒扯唇,艰难地笑道:“我想从你口中听的,可不是这三个字。”
“是我不好,”他深陷于极致的愧疚自责,仰起头,便是泣如雨下,“我没能……遵守承诺……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成婚前,发誓将你的一切放在首位……却还是,要为了反元……让你伤心,忧心……忍受离别……”
“你对大义的执拗,我早在七年前的汴梁,就眼见过了。”她噙着泪,打趣道。
他无法违背的,并非道义本身。
是他自己的内心。
他做事,从不是做给谁看。
是始终坚守本心。
是冲破黑暗,推翻这个荒诞的朝廷,挣出一抹黎明;是为天下人,求得一份长治久安。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郎君,我不会怪你的,”她苦涩地微笑,“你首先,得是大宋的赵禀……然后才是……祁寒的郎君……”
他首先得是大宋的赵禀,然后才是祁寒的郎君。
对家国的责任,被他放在了对她的责任之前……她永远都不会因此而不满。
祁寒伸出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
“我很自豪,我的丈夫,心怀天下,有胆识,有魄力,有决心……若你真是那等鼠辈,为了小己平安,守着我,一辈子活在世外桃源,不顾外头百姓的水深火热……那才让我瞧不起呢。”
“郎君,我并非阻挠你抗元,只是顾忌与你联手之人不可靠,怕你遭算计……”
“但我想,我应当放开手,相信你的决断……郎君,我们志同道合,是命定的并行者……你的使命与夙愿,我无条件支持……”
她的身体瞬间被圈进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尾音淹没在骤雨般的深吻中。
良久,赵禀默默退开半寸,双臂环住了她的腰。
“只此一次,寒寒……”
他与她额头相抵,哽塞道:“下回,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必不委屈你半分……”
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宋末帝赵禀,为道义舍生赴死,拼尽最后一口气。
倘若,我还能活着回来,不论成败……
我都只是祁寒的郎君。仅此而已。
再不会有什么,能排在你之前。
祁寒忽然从妆奁中拿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了他一缕头发。
她又剪了自己的头发,拿红线将两缕缠绕在一起,绑成一个结。
“留个念想,”她强颜欢笑着,冲他眨眨眼,“免得你走后,我夜夜孤枕难眠,抱着冰冷的锦衾,无可寄托……”
“那……我要拿何物作念想?”他啄了啄她唇瓣,满目温柔。
“才不给你留!”她屈起手指,在他前额敲了一下:“我偏要你情丝堆砌,一得空就想念我,牢牢记住我还在等你回来,别轻飘飘撒手一去、就丢下我一个人!”
他笑了,想说他一定会回来,可话到嘴边,却似磐石堵死了喉头,难以倾吐。
“哎……”祁寒忽而轻叹。
她搂着他脖颈,半含泪、半娇嗔,道,“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
这是杜甫的“新婚别”,讲述征夫将赴战场,妻子虽悲痛,却也深明大义,鼓励丈夫英勇报国。
他二人虽已非新婚,此时此刻的心境,倒与诗中大同小异。
……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
勿为离别念,努力事戎行。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
裂帛声声入耳,是谁在贪婪地汲取,又是谁在倾尽一切地给予?如野兽般的嗜咬,吞噬得理智不剩分毫。揉碎的云絮,化作玉露铸就的仙骨,恣意生长出血肉。
举世混沌,而我的爱人,便是唯一的天光。
是最温暖、最滚烫的……
灯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