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晃的马车上,祁寒背向后倚着,犹如闭目塞听,除了偶尔会随马车而晃,便是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对面坐着祁念笑。
他们离着两尺多的距离。
却一路沉默不语。
行过几条街,他略犹豫了一刻,开口道:“你为何想在这关头见霁宁?”
昨夜,他承认他终是心软了,鬼迷心窍就向她作出了承诺,说会带她去刑部,会让她见想见的人。只需等到两日后,轮到他的人看守诏狱,才有机会擅入。
今早,她却问,祁大人,我是否能去拜访霁宁公主?
“我与公主,是朋友,”祁寒连眼皮都未曾掀开,口吻平静,“多年不见,甚想念她……不可以吗?”
祁念笑不置可否。
“前几日,你尚在宫内,”他沉吟道,“那时她便已去请求皇帝,说要见你,要接你去她府上做客了。”他且琢磨,后天她的丈夫将受车裂之刑,明天她该去牢狱里见他,今日还要先去造访公主府?总觉得,一趟赶着一趟,说不上哪里奇怪。
祁寒微挑眉峰,牵了牵嘴角,不咸不淡道:“难道说,祁大人是怀疑,我在蓄谋拉拢公主,还是说……你怀疑,她便是我想搬的救兵?我要靠她……给我的宋人部将通风报信?”
“……那倒不至于。”他怏怏敛眸。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
公主府还和祁寒记忆里一样光鲜偌大。
霁宁这丫头——或许现在不该称她“丫头”了,仔细数数,小公主也都二十三岁了——还是喜欢穿着大红色的骑装,腰上挂着马鞭,一头彩线编就的发辫,高高束在后脑勺,看上去英姿飒爽。
“祁寒!!!”
霁宁远远地小跑过来,冲扑在她怀里,随即又圈着她肋下、抱起她腾空转了两圈。
“殿、殿下——”祁寒被勒得喘不过气了。“好——久不——见——”
这傻孩子,怎比以前还热情了?
“可想死我了!”霁宁泪眼婆娑,抓着她手腕来回摇晃,道:“你都不知!当年国师污蔑你给我投毒,我只能听着那些谣传,眼看人人都欺负你……明知道真相,最能证明你无罪,可是他们把我困锁在这儿,我什么都没法为你做……”
“都过去了,”祁寒苦笑,回握住她的手,“殿下不必忧思,你没事,我便安心了。”
霁宁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她又往祁寒身后看去,见府门外、祁念笑正默默站在马车边。
他看起来有些多余啊。
“过几个时辰再来接她吧!”她扬声道,“本公主要与她好好把酒言欢呢!勿来扰!”
说罢,霁宁也不管祁念笑作何脸色,拽起祁寒就走。
花园小径曲曲折折,两侧绿植盎然。
“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府上,”霁宁望向前方,感慨万千,“好像是我打翻了你的药罐子,将你给烫伤了。为着赔罪,我便邀请你来我的小花园里,我们一起吃紫苏梅丝,还有杏脯……”
“还一人饮了一小坛乌苏酒,”祁寒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结果喝醉了,你与我踏着石凳,梗着脖子,急赤白脸地争论……究竟是谁的哥哥更好,谁的哥哥更强。”
霁宁脸上的欢颜,渐渐消退了。
“晋王,在成德三年就去世了,”她说,“他们三个,争来斗去一辈子,互相残杀……就为了皇权。真是可怕。”晋王、怀王与成帝,说不上谁更残忍,总归都是玩弄得一手煮豆燃萁,同室操戈。
但至少,真正关怀过霁宁的兄长,还得是晋王。
不是坐上了皇位的那个。
“倒是……真让你给说准了,”霁宁故作没心没肺,咧开嘴角,“纵我有三个哥哥又怎样?你一个哥哥胜我仨。”
祁寒微蹙眉,刚想说什么,却见霁宁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我说的,是你亲哥。”
只一瞬间,祁寒就看懂了她眼底蕴藏的深意。
心安了大半。
秘而不宣。
花园中央的空地上,白玉石四方小桌仍没动位置。桌上摆的果脯和酒坛,也好像,就是记忆里那样呢。
不知不觉,十年了。
是不是年岁上来了,人总会频繁地感慨光阴流逝?
祁寒与她隔着石桌相对而坐,恍惚间,无数年的酸甜苦辣全都涌了上来。
“殿下……”她轻声说,“其实……这些年,我始终欠你一句道歉。”
当初,她明知霁宁思慕某人,却气量窄,不够信任她,隐瞒了自己与那人两厢情愿的事实,唯独把霁宁蒙在鼓里。后来更是情绪失控,说了难听的话来撒气,也不考虑那些刀子戳得小公主有多难受。
“别这样说,你那时才受打击,也正虚弱着呢。你心里有脾气,我没怪你……”
霁宁拔掉乌苏酒的封口布帛,一坛自己捧着,一坛推给祁寒。
“归根结底,都是我不好,”她懊恼地捶了两下脑袋,“是我痴心妄想,执念颇深才跟你闹僵了。不就是个男人嘛,男人哪儿有你重要?只怪我那时又蠢又昧良心,抢了你的——”
“你没有,”祁寒淡淡道,“没有抢。”
是我和他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怨不得任何人。
“都在酒里了!”霁宁举起坛子,敬酒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再见到你,虽隔了这么多年,早也没把话说开——却还是觉得亲切,特别亲切,比谁都亲切。”
“那块免死金牌,”祁寒苦笑着,目露愧疚,“对不起,那样金贵的东西,本是你的东西,最后竟用到了我身上,白白浪费了。”
“怎么一直道歉啊!”小公主柳眉倒竖,“我可不爱听!”
她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拍了拍祁寒发顶,“你听着,得亏那物件能用在你身上,那才叫值得!若你有个好歹,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能帮到你,我巴不得有这样一天!”
说着,霁宁环顾四周,确认了周围没人,便似不经意间探身凑近她。
“一切顺利,”霁宁压低了声音,轻轻盖住了她放在石桌上的手背,“都在计划中,你且放心。”
祁寒的双眼瞬间湿润了。连日来的焦虑,全因着公主这句暗示,总算疏解了些。
她硬生生忍住泪,将情绪憋了回去。
“殿下,抱歉……”抱歉将你也牵扯了进来,抱歉要让你做我挥向敌人的利刃,“还有,多谢……”多谢你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多谢你伸出的援手。
“看看,又跟我客气了,”霁宁无奈,又认真了几分,“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我想做的,同样是正确的事。祁寒,你不欠我人情。”
夕阳西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过得倒也真快。
霁宁说起了大都城的许多变化:“太平坊有家茶楼,可还记得?现在那里已经不是茶楼了。有个叫停云的姑娘,你肯定认得,她和我提过你——她前两年耗血本购置了地契,在原址上建造了一座学馆,专门收留家境困苦、念不起书的孩子,不论男女,不论出身,都请来夫子教他们读书识字晓学问。我听闻此事,觉得十分有意义,便也添了钱给停云呢。”
祁寒惊讶地眨了眨眼。
她当然还记得停云,那姑娘心很善良,曾毫不畏怯地站在她身边、帮她撕掉灵枢堂的“判词”。
停云从前总是多愁思,两弯眉眼哀怨凄婉,像是永远走不出心中的困厄。
时过境迁,她当真找寻到了自身的力量啊。
倒教人打心底里感怀。
此时,天色暗了,有仆人提着灯笼过来,随侍在公主两侧。
霁宁一抬眼,发现花园小径的尽头,站着祁念笑的身影。他应当是来接祁寒的罢?瞧见她们仍把酒言欢,他也没催促,只安静地站在原地,默默等待。
“诶,你看他,”霁宁朝那边努努嘴,“变化也忒大了,这要放在人堆里,我都不敢认。”
祁寒淡淡扫了一眼左后方,没说什么。
“听说他差点儿死在漠西。就他那左胳膊,中了毒箭只能刮骨治疗,结果落下病根儿,别说使不上劲了,伤处还常作痛,可难熬了,”霁宁掩着嘴巴,窃窃私语,“你看他这衣衫,是不是穿了好多年,洗得发白了还在穿?我猜啊,他之所以舍不得换别的,反反复复穿这一件,是因为——这件衣服,有你给他缝的袖口。”
袖口?
祁寒仔细想了想,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事。但那已是很遥远的回忆了,掀不起她心间的一丝波澜。
“和我提这些做什么呢?”她的语气很平淡。
“说真的,”霁宁好奇地问,“甭管他别的怎样,对你倒是极真心的,经年不改——你就不——心软吗?”
祁寒听了,只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为何要心软?”
真心固然要紧,但它无法将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就因为真心不改,难道曾经的伤害,便全都不作数了?她失去的一切,好不容易走出的阴霾,便全都不作数了?
她不否认过往的美好。
但她不会因为那点少得可怜的美好,就葬送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过去种种,都与现在的她无关了。
她有她的现在。
她有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