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
三更半夜。
枫芒站在马车边,等候在皇城外。彻骨的严寒要将她冻僵了。她搓手跺脚,观望着恢弘的宫门。
许久后,紧急面圣的中书、枢密与御史高官们,终于走了出来。
为首的便是祁念笑。
枫芒迎上前,恭敬地躬身:“主上——”
祁念笑脸色沉凝,与她擦肩而过,径直登上了马车。
枫芒一愣,心猜,他十有八九是因宋末帝声势浩大地起义造反,故而阴沉愠怒。
那道消息的传来,就像平地一声惊雷,震惊了成帝,震惊了臣民,震惊了大都城。
自然也包括祁念笑。
今夜,他刚闻讯不久,便被成帝紧急召入皇宫商讨对策。
枫芒不知这几个时辰内发生了什么,但祁念笑是如今枢密院的最高长官,统辖天下兵马征戍——出兵谋策,部署军队,讨伐反贼,都是他的本职。
那么,他是如何决策的呢?他在皇帝面前,可有决定了如何南下剿贼?
枫芒不敢问,只按部就班地驾着车,一路回到了祁府。
刚停稳,便见他沉默地下了车,步伐略显急促——却不是回蔹院的方向。
他往南苑去了。
穿过长廊,北风呼呼地灌入领口。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每逢雪化,总是成倍地冷。假山,枯树,冰冻的池塘,萧条的庭院,黑压压的夜……每一样,都好像在冷漠地审视着他。
祁念笑推开屋门。
南苑的一切,被他保存得很完善。
——就好像,这座小院的主人从不曾离开、仍住在这儿似的。
他会按时过来擦灰除尘,会按她的习惯点燃小篆香,会竭尽全力保存她存在过的每一丝痕迹。
会幻想她正在自己身边,然后,不断用梅花酒把自己灌醉。
半醉半醒,眼前重影交叠的时候……
就能看见她了啊。
其实也不必借助酒。极致到悲痛的想念,总能让他凭空产生臆想。
祁念笑望着黑夜中的南苑,反手关上了门。
他来到里间,立于衣柜前,娴熟地翻找出她从前常穿的衣衫。譬如那件雪青色的薄纱裙,她就喜欢得紧。
这裙衫,曾沾满她淡淡的体香,更多是清苦的药香。
他一把攥扯住,病态地抱起置于鼻端,闭上眼,拼命呼吸着。仿佛在摄取什么救命良药,离了便不能活了。
可是,五年了。
她已五年不曾穿过。
属于她的气息,浅淡虚渺,像他的错觉。
……
他抱着旧纱裙躺倒榻上,合了眼眸。
乏意渐浓,慢慢地,侵吞了他的清醒。不知何时,天与地似倒转了过来,颠覆寻常;他便如坠入了云烟般的月光,温凉柔软,又细腻湿滑的月光;宁静的夜幕包裹住他,身体与意识都松弛地舒展着,极尽舒愉,无形失态……
他又看见她了。
就在这小小的南苑,温馨的南苑。
她浅披着那件雪青薄衫,就坐在他眼前。
离得那样近。
那样近地接触。
“你……回来了吗……”
他伸手,想去触碰眼前半虚半实的幻影。
“别动……”她毫不客气地拍打了一下,推着他的肩,“我来……”
引得他无限怔神。
他不舍得眨一下眼,哽咽到了极致:“我不要别的,什么都不要,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她恍若未闻,没搭理他一下。
“抱抱我……好不好……”他颤抖着,努力憋住了泪,卑微地祈求道,“就一下,一下都好……求你……”
她还是没作理会。
她的眼中根本没有他。
心闷痛得剧烈,已被剜得不成形了,可意识却像夜空划过的流星雨,一层层叠加着光芒,濒至白昼。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她的小衣,挺腰便想凑上前亲吻。
“啪——”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血腥漫延。
他的泪,也是在这一瞬啪嗒啪嗒地滴下。
“我说了,你别动。”
她的目光冷若寒冰。
他红着眼,无措地喃喃:“好……我听话……你别气……”
能再度望见她,能再度拥有她,已是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幸福了。
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全都依……
激烈,冲撞,失控。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俯下身,拥抱他了。发丝扫过他胸膛,呼气温热在他耳畔。
他的眼睛,好像被白雾和水雾交织着蒙覆了。闪电穿过颅脑,麻痹了所有感官。
天神啊,如果你能听到我的愿想,请让我……
死在这场梦里,死在她的怀抱。
请让我,永远都不要醒来……
可是温度在退去,幻影在消散,茫茫黑暗在他眼前重现。
他几乎是下意识探手摸向身侧。
只触到了冰冷的被衾。
什么都没有。
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祁念笑仍摊开双臂,仰躺着,喘息着,呆滞地凝注房顶。慢慢感受到了一塌糊涂。
压抑的现实淹没脑海。
临安,屏风,交织的影子。
无一不是最刺痛人心的毒箭矢。
灭顶的痛苦,是紧紧伴随着梦中灭顶的欢喜而来的。余韵尚在,却是化作了更锋利的刀剑,直扎肺腑。
丝毫没留给他接纳、消化的间隙。
短暂拥有,突然失去。还有什么样的落差感,能比这更强烈,更催人崩溃?
流年峥嵘,望断天涯。
不见巫山梦里人。
被夺走了。
被夺走了。
被夺走了。
被夺走了。
祁念笑紧咬着后槽牙,将泪生生憋回了眼眶。
周身浮动着可怕的戾气。
瑞凤眸仿若染血。
恨意了然。
……
枫芒叩门,“主上,宫内急报!”
她等了许久不见他应声,又不敢误事,便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灯影昏黄,祁念笑独自坐在祁寒以前的梳妆桌前。
面前,是拉开的抽匣,里面躺着她的匕首,赵禀以前送给她的那柄。
祁寒习惯将它随身带着,只是五年前她被国师押入死牢、又被从大明殿直接救走,所以没能带走任何东西,包括这金匕首。
“他……没做到……”话音低沉嘶哑。
像被沙砾划破了声带。
“……啊?”枫芒不明所以。
“不造事反元,不拖累她……那贼子承诺了……却没做到……”
他阴恻恻地笑了,在这凄清的夜里,直听得人五内发怵,“是他,先没做到的。”那就不怪我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枫芒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急报?”他眼都没抬一下。
“成帝让画师画了宋末帝的画像,让您找人多弄几幅,分发到各个行枢密院,全国通缉。谁砍了他这颗人头,悬赏黄金万两。”
枫芒赶紧将画像递了过去。
祁念笑接过,眼睑抽搐了几瞬。
他死死盯着那副面孔,蓦地拔出匕首,一下又一下狠狠划破了画纸,力道大得甚至在桌面刻出了深痕。
在枫芒的瞠目中,他淡然勾起唇角,微微叹息。
“南苑,空了这么久……”
他的眼眸深邃如渊峡,口吻平淡,却只让人不寒而栗。
“是时候……该接南苑的主人……回家了……”
他收刀入鞘,眼底写满疯狂。
“失去的,被夺走的……再抢回来便是。”
苍白而病态的笑意,在他脸上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