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寂静无声。
肋骨后,心脏的搏动显得格外清楚。
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赵禀仍攥着那本簿册,不自觉地紧攥着它,用力得指节都开始泛白。
原来……是这样啊……
这便是她今晚翻到它时,神色凝重且慌乱的原因啊。
祁念笑。
又是那个人。
又是他。
顽固的影子,膏药似的,甩不掉。
赵禀缓缓站起身,眼前蓦然黑了黑。
胸腔起伏着,呼吸渐促。
脑中仿佛刚刚历经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今日,在临安街头目睹了祁寒与连拾相见,赵禀足足愣怔了好久。
他平静地让魏予和沧笙保守秘密,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那些本就对祁寒抱有敌意的老臣。
他故作轻松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寒寒定有自己的决断,谁都休得妄议。
哪怕听到她撒谎,心中又酸又涩,他也不敢有一点生气的反应——委屈和生气的苗头,他已很努力地扼制了,掐断了。
他这一整天都在不断劝告自己,赵禀,别多心,她是你的妻,你唯一的归港,是与你最亲密无间的人啊。
是你穷途末路时,上天赐予你的唯一珍宝。
是你甘愿为她吞下前路荆棘的人。
不能生疑。
不能多想。
可是……
但是……
真的能不去想吗?
赵禀吹熄烛火,默默走到院子里。
月光清冷,幽幽洒在他身上,镀给他满身萧瑟。
他一动也不动,就这般伫立良久。
如果真的毫不在意,怎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又怎会在半夜,趁她睡沉了,自己悄悄下了床,出来翻看她从前的簿册呢……
思绪就像翻涌的沸水,随时往外冒着任一种可能。
曾抛之脑后的,酸涩又憋闷的回忆,源源不断地开始沸腾了。
那年,就在灵枢堂的厢房里,他鼓起勇气奏琴一曲凤求凰,妄以此暗递情愫——却被她不达眼底的冷笑给驳斥了。
——祁寒已心有所属,便只一心一意,盼与心上人共白头。
再之后呢?亲眼看她与那人意乱情迷,听她在那人的咄咄之下很轻巧地答应会与“琴师”断干净。
——但这全天底下只有一个祁佑之。我的眼里,我的心里,也只有一个祁佑之。
后来烟柳楼内,她与知鸢在外屋交谈,他独自藏匿在里间。听到她要与那人成婚的消息,他耳鸣目眩,失手打碎了茶具;但他那时是真心祝愿她的,还给她挑了新婚贺礼;那套头面,当真很衬她。或许……他的确存了见不得光的私心吧?他阴暗地,自我臆想着,若她成婚能戴他为她准备的首饰……
彼时,他佯装沉静,口中道着祝福的话语。
实则,心痛如绞。
话都还没说完,那人就踹断了门板,宣示主权一样将祁寒捞进怀中,二人你侬我侬、百般温存。
那男人,虎视眈眈,破口痛骂。
——别以为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
——收起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离她远些!
嗯。
是啊。
那时的双祁才是一家人,同心默契的一家人。
那时的逐世多么多余。多么狼狈。多么可笑。
跳梁小丑。
他便是,最拙劣的跳梁小丑。
……但那都是过去了啊。
赵禀,清醒一点,那都是过去。
她与祁念笑过去感情再好,也都回不去了。
你与她,还有现在,还有未来,你们有余生一辈子啊。
别想那么多了,赵禀,她绝不会再回头了,她现在很爱你,而非旧人。
可是……
她真的会像喜欢祁念笑一样,喜欢他赵禀吗?
自打成婚以来,他们从没有过任何矛盾。没吵过架,没对彼此发过脾气,永远的笑脸相迎,说话也轻声细语——看上去多么美满啊——但是一对正常的夫妻,怎会如此这般?
他宁可他们就像寻常人家一样,哪怕偶尔小吵小闹,也好歹自然真实;而不是,两方都在敛容藏心,维持着一个虚假的美好幻景,更不是,要靠隐瞒或撒谎来维持这种平和。
……头好痛。
要炸开了似的。
赵禀按着太阳穴,忽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姑苏乞巧夜,他得知祁念笑曾目光灼灼地盯着祁寒看了很久,甚至极可能在某段时间上楼寻找他们。赵禀不知那男人是揣着怎样的心思偷听墙角——他只知道,自己心内极其不舒服——家妻遭恶狼惦记,两人还是旧日恩爱的恋人,换谁心里能舒坦?
今天,与她联络的,是连卫本身,还是连卫背后的……那个男人?
见便见了,若坦荡,她为何一定要撒谎?有什么事,是连枕边人都需瞒着防着的?
其实,他是不是直接去问她,便好了呢?
直截了当地问她,寒寒,你为什么会与祁府连卫碰面,为什么迄今还收藏着旧情人的簿册,你可知今夏祁念笑本人来过江南,你与他是否相见过……
直接与她沟通,是不是最简明扼要的方式?
然而赵禀不敢开这个口。
准确来说,他不敢承担后果。
不敢承担,戳破那片平和表象的后果。
他可以是任何人眼中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承担起所有的重压,时刻规戒自己,做个冷静果决的领头者,抑或慈善包容的照料者。
但,她才不是“任何人”。
她是他历尽沧桑后,能依偎的,唯一的归港。
是他挣出淤泥,竭尽全力拥抱的……仅有的一束光。
……怎么能失去呢?
怎么敢……忍受失去呢?
他怎敢对她说出任何——覆水难收、能致使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的话?
如果,直接拆穿她的隐瞒、对她挑明了他的不安,他会得到什么答复?他能得到什么答复?
是不是,只要他不去问,只要装作无事发生,至少,总不至于破坏表面上这份美好罢?
人啊,总是贪心不足的。不曾拥有过,便也无所谓失去;可若尝到了半分甜头,就再无法餍足,一发而不可收拾。
心动了,会想悄悄地触碰她;拂拭过她的手,又会憧憬她的怀抱;紧紧相拥了,还会期望她的亲吻;被她吻过了,更会奢求完完全全地拥有她……
够了,赵禀,停下来,到此为止吧。
别再胡思乱想。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不停地消耗心力。
消耗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不要让她感受到了,不要给她增添烦恼……
……
带着繁杂的思绪,赵禀回到了居室内。
床塌上,她正静谧地熟睡,侧躺在那儿,呼吸很轻,面容平和似月光。乌黑的长发柔顺地铺开,在枕上流泻如瀑。
是他每一次望见,都会如第一次见时那样心动的人啊。
赵禀脱掉外衫,缓慢地,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单臂揽住她的腰。
夜色中,他静静凝望着她的眉目。
怅然敛眸。
寒寒……
如果,我不似你以为的那般美好呢?
如果,我的心底,也会滋生出阴暗的念头……你,会失望吗……
我很害怕,怕我在你心中的分量不比前人。我嫉妒他,嫉妒他曾拥有你最纯真烂漫的春情,嫉妒他能占据你的满眼满心,嫉妒你们的心有灵犀,嫉妒你们的肌肤之亲,嫉妒得,几近发狂。
可我不敢让你知道这些。怕你厌弃我,怕你不高兴。
我怕我冰山一角的拈酸吃醋,或是永无止境的患得患失,都会将你推远。
我怕……连这表面上的美好……都会失去……
这时,睡梦中的祁寒似是半梦半醒,轻哼了一声,眼都没睁开,却是本能般伸手摸了摸他的臂膀。
他刚吹了很久的夜风,身上自然发凉,而她的掌心十分暖和。
赵禀只见,她迷迷糊糊地拉过被子,一下子盖上了他的肩头。
然后又陷入了睡眠。
他睁着眼,愣怔住了。
她这是……怕他着凉吗?
明明她自己还困得意识不清,本能的念头,就是确认他有没有盖好被子、会不会冷吗?
赵禀忽然觉得喉咙发酸,鼻子发酸,眼也发酸。
“寒寒……”他呢喃着,抱紧了她,眼角越来越潮湿。
寒寒,我不去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去想了。
因为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只会越来越爱你。
哪怕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欺骗我……都不重要……
“……郎君?”这下她彻底被他给弄醒了,半睁着眼,迷糊地问:“你怎么啦……”
他不答。
却是开始狂热般亲吻她,极尽温柔地亲吻她,从眉心到眼角,从鼻尖到双唇,从下颌到颈窝……
她原本还困倦,半合眸,任由他虔诚地与她温存。
“郎君——”
她一震,猛然睁开了眼,被惊得无措,“别……”
他抬起头,嗓音莫名沙哑低沉,“甜的。”
……
……
黎明即起。
两人相拥着沉睡。
祁寒忽然惊醒,坐直起来,双目睁的滚圆。
赵禀也坐了起来,忙关切问道:“怎么了,寒寒?”
她应是刚从梦魇中醒来,浑身发抖,心也跳得厉害。
看起来,神色惊恐,慌乱无比。
“寒寒?”他搂住她的肩,眉心微蹙:“你还好吗?是……做噩梦了吗?”
“我没事……”她扭过头来,佯作微笑,“别担心……”
他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抚着。
却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眸光变得晦暗不明。
……
……
冬月初旬,因着军事行动的缘故,他们从桃峪迁居到了江右行省的绥州。桃峪里居住的毕竟都是遗民百姓,而绥州与抚州挨着,山高水丰,地势崎岖难攻,军备完善,是义军的首要军事据点。
这天,祁寒说是去山下的村镇行医了。
赵禀则刚与义军的几名领头人物开完会议。清远那帮有话语权的老臣,依旧不断给他施压,言辞激进又冒犯,纷纷逼迫他趁早做决断,即刻就该揭竿而起反元复宋……
显然,众人意见不统一,这场争论又是不欢而散。
赵禀从议事的书房走出来,疲惫地望了望天色。
太阳,快落山了。
他先回了家中,没见祁寒归来,心中放心不下,便决定山下接她回家。
可当他赶去村镇,却听相熟的村民道,祁寒今日根本没有来过此处。
她没有来过。
赵禀很慌,生怕她不见踪影是出了什么事。他几乎动员了全部的手下外出寻找。既寻不见祁寒,内心的恐惧便愈演愈烈——任一种极坏的可能,他几乎都想象遍了。
直到暗卫向他汇报。
“公子,夫人去见了大都祁家的一名连卫。”
……呵。
又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