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忠病愈了,但身体大不如前,以往作为主抓训练的副团长,他经常和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现在他不能剧烈运动,不过风湿病倒成全了他的馋嘴,医生准许他少量喝酒。
老团长总算同意陈子忠转业,条件是成婚以后才能离开部队,不生下小陈大胆,不许脱军装。
没多久,在老团长老伴的操办下,老团长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相亲酒席,被邀请的有陈子忠和葛胜父女。
陈子忠事先并不知情,以为是普通的战友聚会。
葛胜一进门,脑门子便挨了陈子忠一巴掌:“他娘的,葛大头,说脑袋大你还喘,干啥剃个秃瓢?”
葛胜身后跟着他的独生女,她看得一愣一愣的,平素只有战士给她父亲敬礼,没人敢对他动手动脚的。那些浑身伤疤的老兵见了她父亲如同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这个大个子倒好,进门就喊她父亲的绰号,还把他的脑门拍得啪啪响,这个大个子有意思。
葛胜有恃无恐,摸摸脑门嘿嘿一笑:“陈大胆,不用你跳,过几天我看你敢再碰我一手指头!”
老团长的老伴挨个介绍:“这是陈子忠,战斗英雄,豪侠风范,是部队大名鼎鼎的人物;这是葛胜家的丫头,叫葛红缨,在供销社工作,你看这闺女长得多俊。”那时的葛红缨梳着过腰的长辫子,油黑锃亮,穿白衣、蓝裤、黑布鞋,人谈不上有多漂亮,但两个眼睛像黑水晶似的,映出的人影都带着笑。
陈子忠张嘴就说:“嗯,我大侄女是漂亮,尤其两个大眼珠子,跟象棋子似的。”
葛红缨是公认的假小子,从小跟男孩子摔跤、摔泥巴,翻墙到别人家院子偷胡萝卜。还没有枪高时就跟着葛胜去靶场看打枪,长大了也没心思学习,一门心思要参军,说破大天葛胜也不同意,他说我们这辈子流血流汗不就为了让你们享福,再说女兵都不让上前线,你死了这条心吧。长大后的葛红缨脾气不改,爱认死理,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一次在供销社,有个小伙子挤倒了老太太,看也不看,甩头就走,她硬是追出去两条街,拎着小伙子的衣领,让他给老太太赔礼道歉。
听陈子忠这么说,葛红缨抿嘴一笑:“那是,要说陈叔叔也不错,个子这么高,跟电线杆子似的。”
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相亲这事只有老团长夫妇和葛胜知道,他们两人还被蒙在鼓里。老团长老伴就说:“红缨啊,别叫陈叔叔啦,都把人叫老了,就叫老陈。”
团长用茅台款待客人,陈子忠只顾着喝酒:“那可不行,葛大头叫我老陈,他闺女也叫我老陈,乱套了。”
葛红缨瞪着眼睛喊:“乱套就乱套,谁你让拍我爸脑门,老陈,老陈!”
葛红缨的眼睛长得漂亮,很像金顺玉的那双大眼睛,陈子忠不由多瞄了几眼,老团长给葛胜递个眼神:“葛大头,你要升官啦,要有人跟你叫叔啦。”
陈子忠碰到好酒不要命,已经喝干了一瓶酒:“谁呀?”
葛胜拿着半杯酒跟他碰杯:“还有谁,你呗,叫叔叔。”
“去你娘的,我还想给你当老子呢。”陈子忠把空瓶子拿给老团长看,“老团长,你请客酒不管够?”
“管够,酒管够,菜也管够。”老团长的老伴搬出一箱老白干,端出一大锅红薯。
那个年代购买物品一律凭票,粮食日用品奇缺,老团长家里竟然能拿出一箱子老白干,葛红缨先是惊得吐舌头,接着拿起两瓶酒就往回拎:“阿姨,你家可真富,拿出这么多酒干嘛,又不是养鱼,快放起来。”
陈子忠不乐意了:“你爸喝酒才是养鱼,喝了半天才喝一小口。拿过来,他不喝我喝,他养金鱼,我养鲨鱼。”
葛红缨使劲儿地朝他瞪眼睛:“老陈,我看你是喝高了,这么多还不够你喝?你有多大的酒量?”
“我有多大酒量,你爸最清楚,我喝一瓶他喝一杯,我能喝死他。”
葛红缨这回真生气了,咣地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撸起袖子就嚷嚷:“我爸不能喝酒,欺负他算什么能耐,有能耐跟我爸的警卫员喝,喝蒙你!”
“警卫员在哪儿?”
“楼下车里呢。”
“叫上来,老子会会他。”
“叫就叫。”
两个人较上劲了。
老团长皱着眉说:“陈大胆,你多大了,跟个小丫头较什么真儿。我攒了两年才攒了这箱酒,你想都给我祸害啦?”
老团长老伴扯他的袖子,低声说:“你懂啥,现在的丫头野着呢,老陈不镇镇他,将来怎么过日子?”
老团长绷着脸,心里高兴,寻思着:到底是我老伴,跟我一个德行,护犊子,啥事都为我的兵着想。
葛胜乐得看热闹:“没事,警卫员喝多了我来开车。”
葛红缨已经跑到楼下,陈子忠急不可待地站在门前吆喝:“快点,快点,葛大头的兵嘛,拿出点儿冲锋的劲头。”
葛胜的警卫员姓刘,人长得虎背熊腰,古铜色的皮肤下面包着铁块似的肌肉疙瘩,他跟葛胜在朝鲜打过仗,有一身的硬功夫,曾经一口气背着负伤的葛胜跑了三十里山路,指哪打哪的枪法吓得韩军一个排都不敢再追。
警卫员见了陈子忠,啪地打个立正,敬礼,叫了声:“首长好。”
陈子忠把他拉到桌子前,指着地下的一箱酒:“今天没有首长,只有酒鬼,说好了一箱子酒一人一半,谁先撂倒谁就算输了。”
警卫员看看葛胜,葛胜把手拍到桌子上:“跟他喝!”
“是!”
警卫员拿起一只碗,把里面的地瓜吃干净,抓起一瓶酒,咚咚咚地倒满,一仰脖就灌下去了。
当初,葛胜选警卫员的首要一点就是酒量要好,因为他不能沾酒。部队酒量大的人比比皆是,他得找个能挡酒的警卫员。他第一天给葛胜当警卫员,正赶上庆功,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加起来有一个班,预谋好了要灌醉葛胜,葛胜就把他推到前面,说:“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想灌我先过警卫员这关。”警卫员真不含糊,端起碗就干,这些人嚷嚷起来了,说你知道部队挡酒的规矩吗,葛胜说知道,你们喝一碗我喝三碗。当晚,葛胜一个人喝倒了七八个人,虽说自己最后也醉倒,钻了桌子,可尽到了保护首长的责任,葛胜当时就说,以后你就跟着老子吧。
陈子忠什么时候认过熊,他将一碗酒泼进嘴里,一滴也没洒。两人就这样你一碗我一碗地开喝,开始葛红缨跳脚叫好,助威助阵,喝着喝着她慌了,女孩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阵势,她拉着葛胜的胳膊说:“爸,别让他们喝了,就算平手吧。”
“平手,老子打仗带的是尖刀连,喝酒没遇到过对手!”
陈子忠说这话,警卫员更不能示弱,喝得更猛了。
陈子忠喝酒叫泼,无论多大碗,总能泼出龙虎之势,而且酒不沾唇,不像别人一半灌进肠子,一半洗了脖子。警卫员喝酒也有一套,他是往嘴里扣,抓起酒碗,整个扣在嘴上,大碗遮了半张脸,之后挪开碗,喉结咕噜噜地蠕动,酒才算进了肚子。陈子忠泼酒比喝水痛快,喝了酒气不长出脸不红,警卫员正相反,两碗酒进肚便开始牛喘,通体流汗,浑身冒红光,像在身体里塞了只红灯泡,红得晶莹剔透。老团长老伴给他拿了条毛巾,擦了三次头颈,毛巾竟能拧出水,满头的短发湿淋淋地挂着汗珠,如同在大江大河里畅快地游了一遭。陈子忠朝葛胜努努嘴,说你这警卫员不赖,走遍咱们部队在酒桌上你也吃不了亏,可惜呀,遇到我陈大胆了,个子高就是有优势,胃口随便长,爱长多大长大多。
每人喝了六瓶酒,陈子忠脸不红不白的,一边喝还一边和葛胜侃大山,嘴里嚼个不停,一脸盆地瓜眨眼间见了底,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地向厨房瞄。葛红缨算是长了见识,供销社十几口人一顿也吃不下一脸盆地瓜,倒不是他们胃口小,实在是食物短缺,天天吃地瓜,顿顿吃地瓜,闻到地瓜味嘴里就喷酸水,陈子忠倒好,不管什么吃食来者不拒,仿佛嘴巴连着无底的深渊,胃口也像是铁打的。
身上像被砸了两盆水的警卫员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咬咬牙,又启开了一瓶酒。陈子忠扫他一眼,说:“行啦,我看出来了,你小子也就这点酒量,这老白干是稀罕货,别让你一会儿都倒茅坑里去。吃点儿东西,葛大头不能埋怨你。”
警卫员没出声,硬挺着又喝了一瓶,摇摇晃晃地拢不住脚,葛胜知道陈子忠的酒量,拉稳警卫员:“小刘,今天的酒到此为止,你跟陈大胆过招输也不算输,他陈大胆是谁,再有一箱酒未必能灌倒他,去睡吧,走的时候叫你。”
警卫员咕咚一声倒在沙发上,鼾声大起。
“老团长,还是你有能耐,能整到63度的老白干,还是这个味儿地道。”陈子忠看了眼葛红缨:“当年在大河村,金顺玉酿的酒也不赖,我整整喝了八坛子,那次喝酒差点而把我的尿泡憋炸了。”
葛红缨的眼睛瞪得滴溜圆,竟然主动给陈子忠倒酒:“大河村在朝鲜吧,我听我爸说过,你也说说,金顺玉是怎么回事?”
葛红缨那双和金顺玉神似的大眼睛和成碗的酒勾起了陈子忠的回忆,他说:“金顺玉是咱中国人,战争爆发前嫁到了朝鲜,要是没有她,游击队在大河村站不住脚。我头一次见到酒量这么好的女人,她那闺女也机灵,可会体贴人呢,喊我干爹,可惜让美国飞机炸死了。”
陈子忠说得情真意切,葛红缨来了兴致,赖着他说下去,虽说发生在葛胜身上的事她已经听了几个来回,但还是听不厌,哪个时代的女人不爱英雄豪杰?
“那你为啥不和金顺玉结婚?我爸说你现在还打光棍呢。”
“扯淡,咱是当兵的,就算相中了也不能拉来当压寨夫人,那不成土匪啦。”
葛红缨爱听,陈子忠爱讲,两个人一问一答,后来酒席干脆成了陈子忠的演讲报告会,他们完全冷落了其他人。老团长夫妇拉着葛胜去喝茶,老团长纳闷,问葛胜,你闺女刚才不让陈大胆喝,怎么这会儿又给他倒酒,眼看就要喝光了。葛胜就笑,我这闺女可不白给,陈大胆灌倒了我的警卫员,她是琢磨着想把他灌倒。老团长夫妇大笑,你这闺女和陈大胆真是天生的一对。
渐渐地,几个人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葛红缨是真爱听陈子忠讲过去的事,讲吴小毛神枪无敌,枪枪索命,她拍手叫好;讲侯疯子裸身打阻击,被子弹咬断了手腕,落了一身病,躺在病床上还要上前线,她跟着长吁短叹;讲青面兽滚地雷,炸得骨头没剩下一根;讲七勇士扑电网,全部光荣牺牲,她泪水涟涟,直到趴在桌上哇哇痛哭。
老团长夫妇见了这一幕,对视了片刻,异口同声说:“这闺女,性情中人。”
酒足饭饱,一行人起身告辞。
老团长说:“葛大头领你闺女先回去,陈大胆留下。”
陈子忠说:“老团长,有啥事?”
老团长拿眼睛瞪他:“你个鳖孙,喝了老子这么多酒,就不能给我收拾收拾?”
警卫员喝多了,叫不醒摇不醒,葛红缨抬头一指陈子忠:“老陈,你帮我把他背下楼。”
陈子忠眼睛一横:“你老子咋不背?他的警卫员。”
“你是好汉,我爸不如你。”葛红缨用手揉着哭红的眼睛,分明在说:你赚了我这么多眼泪,这点忙也不帮?不帮我就哭。
“那倒是,我比你老子强。”陈子忠拍了葛胜一巴掌:“得了,葛大头,你家养了个姑奶奶。”
葛胜父女离开,老团长在厨房收拾残羹剩饭,老团长老伴给陈子忠倒茶,盯着他的眼睛问:“老陈,你觉得葛红缨这丫头咋样?”
“比她爹强。”陈子忠想了想,还是那句话:“这两大眼珠子长得跟象棋子似的。”
“你相中了吗?”
“啥意思?”陈子忠顿然醒悟,起身就要走。
老团长老伴拉下脸:“老陈,你要是走,以后你们团长抽你,我可不拦。”
陈子忠嘿嘿地笑:“老嫂子,这话不能这么说,她才多大,我都糟老头了,身无分文,还带着一身伤。再说我要是娶了她,不是让葛大头占了便宜,赔本买卖咱不干。”
“你还不到四十,正当年。葛胜大你十几岁,红缨小你十岁,老夫少妻般配着哩。”老团长老伴找出两张电影票,拍到他手里:“明天晚上的电影票,早点去,别让女孩子等。红缨在红旗路的供销社上班,你最好接她一趟,别用部队的车,我家有自行车,你一会儿就骑走。”
陈子忠把身子缩进沙发,一副被打了伏击的表情:“老嫂子,感情你们早就准备好了算计我。那电影我都看了七八遍啦,不去,不去。”
老团长拎着马勺从厨房走出来:“你敢不去,老伴,把我的马鞭拿来。”
“这是包办婚姻!”
“不包办你小子还不打一辈子光棍!”老团长转身又回去:“让你们看电影算是自由恋爱,不算包办。”
第二天晚上,陈子忠规规矩矩地去了电影院,他没去供销社接葛红缨,而是笔挺地站在电影院门前。葛红缨一见他就笑了,说你这是站岗呢。他拉拉衣襟,挺挺胸,迈步往里走,说陈叔叔带你看电影。葛红缨不高兴了,老陈,你怎么总想攀大辈,你要总这样,我回去啦。陈子忠慌了,说陈叔叔跟你开玩笑的,不对,老陈跟你开玩笑呢。葛红缨这才笑呵呵地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人不多,葛红缨找了后排靠边的座位,陈子忠不干,非要做到第三排,说猫在阴影里干啥,咱是来看电影的,又不是来乘凉。
葛红缨甩了脸子,说:“你来不来?”
陈子忠说:“不去。”
葛红缨尖着嗓子就喊:“陈子忠,你不要脸,摸我手干啥!”
当时社会风气好,电影院里就站起几个义愤填膺的青年:“谁,谁耍流氓?”
陈子忠立马就蔫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葛红缨坐在后排。这还不算完,陈子忠送她回家,半路上她又想起这事,蹲在地上不走了,说你不背我,我回去就告诉我爸,告诉老团长,说你摸我手!陈子忠这个窘啊,说我啥时候摸你手啦,你怎么胡搅蛮缠?葛红缨说,我就胡搅蛮缠了,背不背吧?陈子忠没辙了,见路上还有稀稀落落的行人,他脱掉外套盖住头,瞅着脚下,背起葛红缨上路了。这一路上,陈子忠领教了什么是女人,他回去脱掉衣服照镜子一看,后背青一块紫一块,全是葛红缨掐的。
陈子忠不敢再找葛红缨,藏在部队不露头,可葛红缨不放过他,让葛胜的警卫员开车带她进部队,直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咋来啦?”陈子忠如坐针毡,茶也没倒就说要去厕所。
葛红缨拦住他,正色说:“我来办正事,你们首长在哪个房间?”
“三楼。”陈子忠觉得奇怪,问她:“你找首长有啥事?”
“申冤呗,那天有人借着看电影的机会摸我的手,背着我手也不老实。”
陈子忠憋不住火,指着她鼻子大骂,葛红缨忽闪着眼睛看着他,哇地哭了,说什么也要找首长申冤,陈子忠算是真服了,好说歹说劝住了她。葛红缨总算不哭了,却给陈子忠约法三章:每天最少打一个电话,每周最少散步一次,每个月最少送她一件礼物。
陈子忠心里还别扭着,说:“送礼物干啥,你缺吃还是缺喝?”
“你缺心眼儿呀,这叫谈恋爱。”葛红缨摔门就走了。
陈子忠傻了:“这就谈上恋爱啦?”
葛红缨去而复返,指了指头房顶:“我可知道你们首长在三楼。”
葛红缨相中了陈子忠,葛胜没二话,他了解陈子忠,更了解自己的闺女,认定两人能欢欢喜喜地白头到老,可葛红缨的二姨却坚决反对。葛红缨的二姨在部队文工团工作,二十八岁才结婚,她人长得周正,说话八面玲珑,还有一副好嗓子,是文工团的百灵鸟。解放初,很多有才干、战功赫赫的团长、师长托人保媒,有个副师长几次三番地拎着礼物去看望她,她也不拒绝,把礼物分给文工团的姐妹,私下却发出口风:结婚行,男方最起码军长级别,后来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了大她十四岁的军长。
听说葛红缨的事,她把葛红缨叫到家里,摆了一桌子菜,在桌上对她说:“红缨,你妈妈死得早,你的婚事我这个当二姨的不能不管。你人长得这么漂亮,根红苗正,找什么样的没有,我不是说那个陈子忠人怎么样,大几岁没关系,可他是个残疾,打了这么多年仗才混个团长,还是副的。你爸仗义,想照顾老战友,可没有把亲闺女当礼送的道理。咱们做女人的能有几年好光景?不趁着年轻找个好靠山,将来老了就要受苦,战争年代我和你爸爸都忙,顾不上你,让你遭了不少罪,往后我不能让你再受一丁点苦。”
葛红缨说:“我在供销社工作,不想攀那个高枝。”
“啥叫攀高枝,就凭你姨夫的职务,攀高枝的是他们。”
葛红缨放下筷子要走:“二姨,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和他是对上眼了,我非他不嫁。”
二姨猛地站起来,把她推进卧室,反锁了房门,在门外喊:“我宁可关你一辈子禁闭,也不让你跟他结婚。”
葛红缨被她二姨关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打开门,卫兵便用身体把门堵死,她举起板凳,卫兵纹丝不动,她下不去手,急得呜呜哭。
葛红缨消失的几天急坏了陈子忠,他到供销社找,供销社主任说她请假了,又打电话给葛胜,张嘴就骂,你个狗日的,把闺女藏哪儿啦?葛胜倒是不急,说真他娘的稀罕,姑爷子敢骂老丈人,告诉你,红缨让她二姨捉了俘虏,关在她家,你要是个爷们就把攻山头的本事拿出来,她家那小二楼还没有美国鬼子的坦克高。
陈子忠当天晚上就行动了,背着一捆绳子避开巡逻的卫兵,用老虎爪固定绳子,拽着绳子就爬上了小二楼。他推开窗户的时候,葛红缨正做噩梦呢,睫毛上挂两串泪珠子,鼻子都哭红了。陈子忠过去捂住她的嘴,摇醒她,借着月光让她看清自己,耳语说,别叫,我带你走。葛红缨乖巧得很,让陈子忠背过身,穿好衣服乖乖地趴在他背上,陈子忠用准备好的背包带把她捆在身上,原路返回,走的时候故意敞开窗,把老虎爪明晃晃地留在了小二楼。
卫兵半夜敲开了葛红缨二姨的房门,报告情况,她气坏了,跳着脚让丈夫给她出气,他瞪她一眼,说:“活该,就许你抓人家俘虏,不许人家炸你的碉堡?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再管不该管的,我让陈大胆把你挂在树上。”
两人接触了四个月,在葛胜的催促下登记结婚,老团长亲自操办了婚礼。
喜宴上,陈子忠逐一碰杯,轮到葛胜时,葛胜说:“陈大胆,你小子天生有艳福,当年在朝鲜一顿酒喝服了金顺玉,现在又是一顿酒拿下了我闺女。咱们是枪口舔血的战友,你的人品没得说,不过你的驴脾气我有点不放心,咱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敢欺负我闺女,老子请你吃枪子!来吧,干啦,他娘的女婿!”
陈子忠哈哈一笑:“干啦,狗日的老丈人。”
参加婚礼的老战友有上百人,有的在部队做了首长,有的转业到地方,从天南海北赶来,婚礼自然要热闹,喜宴上喝了一通还不觉得痛快,嚷嚷着要闹洞房。陈子忠捡了几十瓶白酒,扔进担土的竹筐里,装了满满两筐,往洞房门前一摆,说,想闹洞房的过来拿酒,你一框,我一框,赢了老子让你天天闹洞房。想闹我陈大胆的洞房,姥姥!说完嘻嘻哈哈地拉着葛红缨入洞房,战友们在外面一顿痛骂,说陈大胆,你他娘的牛上天了,别人结婚贴喜联,你结婚用酒瓶子当门神。
婚后,陈子忠忙着办转业,转业报告没批下来,却等来了金顺玉的信。金顺玉在汶城遇到了沈千里老先生,两人碰巧都认识陈子忠,交谈甚欢,沈千里见她为人豪爽又不失圆滑,就把一个绸缎庄交给了她管理,几年来她经营有道,沈千里也没有亏待她,给她很高的薪酬,还给她介绍了年轻的富商,两人已结婚生子。金顺玉手里有了钱,自己开了个酿酒场,酿造的就是当年陈子忠喝的地瓜烧。最近不知金顺玉通过什么渠道得知陈子忠前段时间病重的消息,于是就写了信,还送了根八两重的高丽参,让他补身子。
陈子忠替金顺玉高兴,可不敢把信给葛红缨看,婚后他才发现葛红缨天生是个醋坛子,两人在街上走,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同志,葛红缨便紧盯着他,他若是扫一眼,葛红缨三天都不会跟他说话,时不时还在他身上留下一片片的掐痕,害得他连公共澡堂都不敢去了。
越是不敢让葛红缨知道,她却偏偏知道了。在下班的路上,葛红缨遇到陈子忠那个团的一个参谋,参谋说,嫂子,你们家在朝鲜还有亲戚啊?葛红缨纳闷,说没有啊。参谋说,那就是朝鲜老乡,陈团长今天收到朝鲜来的信,还有一根人参,系着红绳,金贵着呢。葛红缨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一阵风似的回到家,进门先给陈子忠搜身,没搜到,便摊开巴掌说,交出来,陈子忠装傻,问她交啥,工资月月给你。葛红缨眼睛里含着泪,好啊,你吃着盆里的看着锅里的,金顺玉给你来的信都不敢给我看,你们肯定有事儿!陈子忠知道瞒不住,就给她看信,把人参也交了出来。信上,金顺玉倒是客客气气,同志长同志短的,就是体贴的话多了一些。葛红缨把信团成一团,放进口袋里,拿着人参就走了。陈子忠追她,问她干啥去?葛红缨满眼火星子:我回娘家,这根人参送你老丈人了,有意见吗?陈子忠哪敢有意见,想解释,可葛红缨已经走得没影了。
陈子忠寻思,葛红缨火气不小,不定多久能回来,他不会做饭,晚上就买了点花生米当下酒菜,喝了两盅,葛红缨回来了。一进门,她就丢给陈子忠两条中华烟,说给金顺玉邮去,别让人家说咱缺礼数。她还把他们的结婚照放大,也让陈子忠邮去,让他写信告诉金顺玉,他媳妇的眼睛比她的眼睛漂亮。葛红缨从娘家给陈子忠带了两盘菜,看着他吃完喝完,并监督他写信,过了几天,她亲自把烟、照片和信寄到了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