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连开始进攻。
第一次进攻弗里曼就派出了一个排,同时扑向主阵地和两个侧翼阵地。弗里曼下了狠心,亲自带一个班从正面进攻,枪击事件后他不再是史蒂文森的死忠,他眼里的史蒂文森已经疯了,拿不下阵地他肯定要枪决厌战的弟兄。
陈子忠也派出了一个排来守阵地,对于荣誉的固执,他和史蒂文森有着惊人的相似,他就是要看看相同兵力下谁更爷们,条件准许他还真想画一个圈,双方的人各站一排,挨个拿着刺刀单挑,什么王牌、精锐,倒下的狗屁不是,能活下来,笑舔刀头血才叫汉子,才叫战无不胜。
美国大兵们昨晚吃了大亏,进攻开始后队形很快展开,推进速度却极慢,每走一步都要找个隐蔽,可山坡像是两三岁孩子的头顶,只长了八寸长的草,连块遮子弹的石块都没有,扔个馒头,能顺顺当当地从山顶滚到山脚。游击队的射击没有想象中那么激烈,进攻开始时一枪不发,推进到离阵地几十米才响起冷枪,这枪打的准,每次响起,美军医护兵总要拖下去几具尸体。看不见从那里射来的子弹,更看不见人。
弗里曼领教过中国军队的战术,他们非要等你凑近到十几米才开枪,甚至可以藏在草丛下面,等你踩上到他的身上,直接把枪管塞进你的嘴里勾火。山顶正中和两侧各堆起了半人高的石块,进攻前有人忙碌搬运石块,这会儿连影子也没了,他知道精明到骨头里的中国军队不会藏在石块后面,他们可能藏在山顶纵深处,埋伏在洼地里,等他们占领阵地,朝上开枪,一鼓作气打掉特遣队的有生力量。
特遣队员们不敢大意,山坡的坡度增加时开始掘散兵坑,爬几米挖一个坑,步步为营,距离阵地二十米左右时,枪声忽然响起,子弹扑扑地射进土里,扑扑地掀翻几个奋力挖坑的美国大兵,球似的滚下山坡。美军终于表现出精锐部队应有的素质,他们分工明确,有人蹲在散兵坑里还击,有人抢救伤员,弗里曼组织几个人朝主阵地的石堆投掷手雷,一大堆石头摆在那里,像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隆隆的爆炸声撼动了山坡,浓烟和乱溅的石子散去后,阵地后果然空无一人。
山顶的脚步声骤起,躬身疾行的游击队战士穿插跑动,美国大兵们紧贴着地面,把枪攥得发热,频繁更换弹匣,但收获甚微。
“节省子弹,娘的,你挂这么多手雷干啥?”陈子忠在战士们身后奔跑,从一名战士身上拽走了两颗手雷,激战一夜,他的子弹也不多了。
美军的枪声稍顿,陈子忠立即组织还击,双方第一次激烈的交火开始了,游击队战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导致美军无法击中火力。前几分钟,弗里曼还在诧异,游击队为何没有明显的重火力点,这种地形,三挺轻机枪构成的火力点足以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不过他很快醒悟,他身边的轻机枪在三分钟内换了四个机枪手,每个机枪手持续射击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
游击队战士枪法准,美国大兵也不含糊,几个更换射击位的战士动作稍慢些便成了靶子,身上最少穿了三个血窟窿。一枚手雷在陈子忠身边爆炸,他的左臂顿时鲜血横流,像是被扒掉了一层皮,骨头露白茬儿,滴血的肉上翻。陈子忠躺在草丛里疼得哇哇大叫,左臂已经是第三次负伤了,每次伤未痊愈便被咬一口,这次更邪乎,差点儿被拽掉整个膀子。
“侯疯子!”陈子忠抓起一把草粘在臂上,命令侯疯子反冲锋。
弗里曼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乱鸟投林般的手雷乌压压地扔了过来,几十个赤膊的汉子从阵地跃出,翻滚着朝他们冲了过来。这是一次配合完美的进攻,手雷落地爆炸,刚刚荡起的尘烟时挥舞着刺刀、砍刀的汉子就到了。
史蒂文森举着望远镜站在山下,看到一群赤裸裸的汉子天神般地呼啸砍杀时倒吸了口凉气:“疯子,他们肯定是个疯子!”
一名美军瞪眼看他,琢磨着被疯子称为疯子的人该是什么样,他很快就惊呆了,他看见一把大刀带起一道白光,便咔嚓一声砍掉了一名美军的脑袋,脖颈喷起丈高的血柱。
砍掉的脑袋血葫芦似的往下滚,滚到一名美军脚下,他正在寻找枪架,抓起脑袋就垫在枪下。
这一刻血光弥漫,这一刻血性铿锵。
侯疯子如同下山的猛虎,手中大铁锤上下翻飞,眨眼间砸烂了两名美国大兵的脑袋。陈子忠说过这群美国大兵有点儿意思,果然,他们顶住了强劲的反冲锋,用匕首展开贴肉肉搏,一些美国大兵后退一段距离,上刺刀后加入战团。
半山腰杀得天昏地暗,侯疯子砸倒一名美军后朝着大个子白人跨步杀过去。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嘴里大骂:“奶奶的,比娘们儿的屁股还白!”
一支被大刀砍掉的断臂从他身后扬起,砸在他头上,飞溅的鲜血模糊了眼睛,他用手背擦眼的功夫,白人大个子扑了过去,双手像是道铁箍紧紧地勒住他的腰,抱着他使出背摔,把他摔得眼前发黑,腰像断了似的疼。侯疯子翻了两个跟头,站起来,握紧大铁锤劈头就砸,白人大个子竖握尺长的军刀举臂格挡,两把武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两人分别一收一推,眼前顿时响起炙眼的火星,两件冷兵器再次硬碰,两人同时大叫着松了手,军刀被砸断了几节,大铁锤飞起两丈高。
“哎呦,还是个硬茬子。”侯疯子舔着震裂的虎口,吐口血痰。
侯疯子拳脚挂风,动作快如闪电,白人大个子却像铁打的金刚,岿然不动,很快又抱住了他,这回侯疯子如同被腰斩了,浑身使不出力气,眼看要被他举起来摔死。
枪从身后响起,陈子忠一枪打穿了白人大个子的膝弯,他“咕咚”一声单膝跪地,仍抱着侯疯子不松手。陈子忠跑过去,对准他的后脑扣动扳机,侯疯子立即甩头避开。白人大个子硕大的脑袋如同爆裂的西瓜,红白红白的鲜血脑浆糊了侯疯子满脸、满身。
陈子忠带动了上百人的二次反冲锋,他们弹匣里压满子弹,冲上去先用枪突突,再用刺刀挑,美国大兵们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后退。
弗里曼跑得最快,他到山脚立即指挥剩下的两个排火力掩护,六七名游击队战士被击中,冲锋随即停止。陈子忠带人返回,不是回到山顶,而是埋伏在美军挖掘的散兵坑。
侯疯子趴在散兵坑里,脱掉裤子擦身上的血污,陈子忠拍打着泥土夯实的散兵坑说:“这活儿干的,咱挖了七八年战壕也就是这个意思。”
“拼刺刀也够玩命的。”侯疯子瞅见了他的大铁锤倒插在十几米外,那是个凸起的土包,露头便会遭来暴雨似的子弹。
弗里曼准备立即展开第二波进攻,报务员拿着步话机追上他,史蒂文森要和他通话。
弗里曼揉着快被震聋的耳朵大喊:“我的人还没死光,你急什么!”
史蒂文森倒是很平静:“弗里曼,我只想提醒你,中国军队的子弹不多了,尽量避免近战,在火力上取得压倒性优势。你干得很好,我再给你一个连,增援部队五十分钟后赶到,加油,我的兄弟。”
弗里曼嘴角咧出了微笑,他忽然觉得史蒂文森没那么可恶了,残酷的战斗激发了他和战友的雄心,史蒂文森说的对,这是属于他们的战斗,属于他们的敌人。
“来吧,小伙子们!”弗里曼把浸透汗水、沾满泥土的军装丢在地上,赤膊上阵。
陈子忠用枪瞄着弗里曼,他的军事动作连贯漂亮,根本找不到精准射击的机会。
看见光着膀子的弗里曼,侯疯子笑了:“队长,美国鬼子也脱了。娘的,老子把裤子都脱啦,有种你也脱。”
“我一枪打爆他的卵子。”
特遣队在一个小时内连续发动了七次不间断的进攻,双方在几米内对射,眼睛也不眨,肉搏中没有人躲避,你捅我一军刺,我砍你一刀,任由血模糊了视线。最后一次特遣队几乎就要占领阵地,一名战士一口气扔出六七枚手雷后,抓着两枚冒烟的手雷冲进敌群,他的肚子早被划破了,身后拖着三四米长的肠子。一名美军抱着游击队战士滚下山坡,战士死死地抱着他,咬掉他的耳朵,当七八支刺刀刺进他的身体时,他放声大笑,把耳朵吞进了肚子里。
这次小规模战斗的伤亡人数并不多,但惨烈程度却不逊于任何一次没有炮兵协同作战的战斗,打扫战场的美军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尸体,最后只能拼图般凑够六大主要肢体。
第七次进攻结束,弗里曼被绑上担架,肉搏中他失去了两根手指,被刀背拍断了三根肋骨。担架经过史蒂文森身边时,弗里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们顶不住了,求你了。”
“好好休息。”史蒂文森摘下自己的水壶,放上担架。
史蒂文森当然知道弗里曼尽力了,他把进攻受挫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他太高估了特遣队在短时间内行动的战斗力,虽然一再提醒自己,他还是低估了顽强的志愿军游击队,他相信就算往这些游击队战士的粮食袋里塞块石头,给他们一些木刻弓箭,他们也能和特遣队在山林里周旋一周。
史蒂文森责怪自己一意孤行,不该放弃和炮兵、空军的协同作战,所以增援部队通知他炮兵阵地已经建立时,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提醒炮兵指挥官,志愿军很可能分散在整个山顶,摧毁阵地后炮火应向后延伸二百米。
史蒂文森拎起冲锋枪,真的按照讽刺他的同僚所说的,在上衣口袋挂了两枚手雷,他要带队冲锋。
陈子忠和丁儒刚蹲在高处向下瞭望,远处公路上载满美军士兵的汽车像长龙一般,成百上千的美军士兵如同黑压压的蚁群,漫漫而来,十几辆坦克正准备绕过阵地两侧的沼泽。
丁儒刚把望远镜交到陈子忠手里:“老陈,看来附近的美国鬼子都赶过来了,咱撤吧。”
陈子忠用枪顶了顶钢盔:“娘的,赶集啊,这么多人,撤啦!”
这时山下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爆炸声来自一片树林遮挡的开阔地。连续不断的爆炸过后,一支队伍如同劈开波浪的巨浆,在立足未稳的美军增援部队中狂冲猛杀,竟然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山坡左侧。
陈子忠高兴得直蹦高:“是葛大头,肯定是他干掉了美国鬼子的炮兵阵地!老丁,你看,那个脑袋比身子还大的就是他!娘的,葛大头就是爱出风头,还举啥红旗,多带几个手雷多痛快。”
丁儒刚看到了高举着红旗的旗手,他的身旁站着振臂指挥的葛连长:“哪有那么邪乎,脑袋比身子大那是球。”
“他就是球。”陈子忠急得直跺脚:“娘的,葛大头让驴踢了,怎么奔沼泽去啦,那不是找死吗!”
葛连长指挥的第二游击分队前往增援三团和其他几支游击分队时忽然接到上级命令,三团已成功突围,大批围剿美韩军半路折回,向第三游击队分队所在地域集结,命他立即增援第三游击分队。
葛连长笑着大骂:“狗日的陈大胆,他成总指挥啦,明明迟到还得让老子增援他。”第二游击分队马不停蹄,连夜赶往观察所,天亮时他们靠近了激战的山坡,正赶上美军炮兵在开阔地上架炮测距,他带人一个冲锋拿下阵地,在一人多高的炮弹箱上码上炸药,引爆了炮兵阵地。
拿首长的话来讲,葛连长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干革命了,火线经验比陈子忠多,鬼点子也不比他少。他早就侦察好了地形,上山的路被特遣队牢牢地堵死,硬冲行不通,漫山遍野的美军从四面汇集,稍有犹豫便会被碾为齑粉。拿下炮兵阵地后他用刺刀掀掉弹药箱盖,让每个战士背上两块,直奔沼泽。木质的弹药箱盖有三个脚长,他用背包带把木盖绑在脚上,战士们有样学样,像是一群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横渡沼泽,身后的美军奈何火力凶猛,人数众多,只能望洋兴叹。
炮火覆盖迟迟没有开始,却被人来了个连窝端,史蒂文森的火直往上拱,端着M3冲锋枪开始了全力进攻。
陈子忠陷入两难境地,美军在他准备撤离时发起冲锋,人数比前几次多,火力也猛。他瞅见了史蒂文森,要在平时十匹战马也拉不走他,非要换着花样跟他斗一斗,可现在不走不行了,游击队完成了任务,再战斗下去唯有徒增伤亡。办法只有一个:留下小部分战士阻击美军。他马上想到了二班长吴小毛,他遇事冷静,绝不会贪战恋战,可是吴小毛不在了。
侯疯子握着上了刺刀的卡宾枪过来了:“队长,我们一班殿后。”
陈子忠皱着眉头,侯疯子脱得剩下条大裤衩,根根直立的头发像是怒目张飞,他可不敢把阻击的任务交给一个做梦都打冲锋、听见枪响就坐不住板凳的人。
丁儒刚上前解围:“你保护老陈,他负伤了,我带一班殿后。”
“你没负伤?”
侯疯子吹胡子瞪眼,陈子忠不止一次和兄弟部队吹牛,你们手下那些兵是不错,能和侯疯子比吗?他执行一百次任务,九十九次顺顺当当,首长拍着桌子叫好,剩下那次还是上级取消了任务。在这个时候阻止他的请缨对他是一种侮辱,对一班更是一种侮辱。
另外,丁儒刚也负伤了,一颗子弹楔进他的头盔,镶在头盔中间险些要了他的命,满脸的血污煞是撼人。
说话间,美军的手榴弹扔到了半山腰,侯疯子把两人往后一推:“枪子儿都撵到后脚跟了,还在这儿磨牙,赶紧走。一班,跟我来!”
游击队的战士都是老兵,打的仗比识的字还多,仗打到这种火候都明白得有人留下来阻击。这个时候没有人考虑生死,只想着留下打阻击的肯定能让陈子忠挑大拇哥,哪个班留下来往后说话也壮气,所以脸上都挂着没什么,心里却急出团火。
侯疯子一声吼引来一阵吼,一班的战士猛虎下山似的冲下去,谁也拦不住了。
陈子忠没辙,朝着侯疯子背影喊了一声“15分钟以后撤退”,说完带着游击队撤下山坡,跟着第二游击支队汇合去了。
几十里的山路对于长了双铁脚板的游击队战士不算什么,他们没过多久就遇到了渡过沼泽的第二游击支队,这支游击队的脚下功夫也不含糊。
老战友见面分外亲热,葛连长和陈子忠又抱又捶,葛连长特意留了块儿过沼泽用的弹药箱盖子,举着跟陈子忠显摆:“陈大胆,等我当了营长跟我混吧,看见了吧,学到手都是武艺。”
陈子忠服过谁,他立马顶牛:“你当营长?老子这一仗下来,少说得提个副师,赶紧给老子溜须,老子一高兴,说不定给你搞个美国娘们儿当小老婆。”
“提副师?姥姥,敢打赌吗?你要是提了副师,我给端尿盆。提不了,嘿嘿,我的三把枪都归你,天天给我擦得油光锃亮。”
“他娘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天不赌你就皮痒。”
葛连长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自幼习武,练得一副好拳脚,一身铿锵铁骨。参加抗联前,他给权大势大的大户人家做护院,他武艺高,枪法准,偶尔也跟着护送商队,护送商队难免和胡子打交道,日子久了便和山上的胡子称兄道弟。那年大户人家的小儿子暴病死了,死的时候不到八岁,瞎眼的风水先生说孩子夭折入不得祖坟,必须娶阴亲,否则族人都要遭殃。大户人家找不到与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已故女孩,风水先生又给出了主意:买个八字相合的女孩子,在野地里活埋了,再结阴亲。大户人家果真按照风水先生说的去办,有一户皮匠的闺女刚好六岁,八字正合,大户人家先是威逼利诱,皮匠携家带口准备逃跑时被大户人家追上,给这家栽了个通匪的罪名,把一家六口全杀了。葛连长知道了这件事,当天晚上拿着一口大砍刀,把包括风水先生在内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全砍了,据说风水先生的脑袋掉在地上滴溜溜地乱转,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一点儿也不瞎。
葛连长给皮匠一家报了仇,连夜离开参加了抗联,成为一员百胜虎将。他参加过蚊子沟战斗,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受到杨靖宇将军的表扬,蚊子沟战斗消灭了号称“满洲剿匪之花”,自吹“包打杨靖宇”的索旅一个营。陈子忠凭着一副大肚囊收复了一百多号胡子,葛连长也有自己的绝招,他天生仗义,每次进山说服胡子,聊得兴起便摆上香案,端起血酒,磕头拜把子:“拍着胸脯说,杀敌亲兄弟,以后咱们兄弟就并肩子砍鬼子。”几年下来,葛连长的义兄义弟有几十个,陈子忠常开他的玩笑,说你他娘的才是东北最大的胡子。
葛连长家境贫困,几辈子人不识字,他爷爷见他长了个大脑壳,就叫他大头,加入抗联后首长问他叫什么,他说叫葛大头,首长说革命战士应该有个亮堂堂的名字,我给你起个名吧,你加入抗联以后从来没打过败仗,就叫葛胜。葛胜和陈子忠是六大山里最让团长头疼的人,陈子忠因嘴馋贪酒屡次犯错,葛胜则嗜赌成性,参军前经常输得“两袖清风”,加入抗联不赌钱了,改赌烟卷子弹,因为赢的烟太多,从不抽烟的他也变得烟不离嘴。说起来都是怪谈,葛胜参军前玩赌本的麻将、牌九,几乎是一家独赢,只要沾上钱,哪怕是一块大洋也会输个底朝天,参军以后也是这样,赌点儿小东西,赌吃喝,几乎把抓手拿,稳赢,要是赌钱场场输,无一胜绩。
葛胜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先赌上一赌,大到战果、伤亡数量,小到天气、单双都要赌上一赌。有一次,新上任的首长穿着便装到他的部队视察,他不认得,上前搭讪说:“老汉,咱赌一把咋样,就是赌你鞋里的沙子是单是双。”首长一听就火了,一挥手让警卫员剥了他的军装。葛胜因为赌博几次差点儿贻误战机,陈子忠也犯了类似的错误,而且时间靠得很近,往往是陈子忠前脚进了团部,葛胜后脚就到了,团长抓起马鞭就抽:“正好,一起收拾你们这两个鳖孙!”
两人热乎一阵,葛胜往后望:“陈大胆,后边咋还在响枪,你留了阻击部队吧,咋还没赶上来?”
陈子忠心里咯噔一下:毁了,侯疯子要出事。
阻击战从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史蒂文森始终坚持冲在最前面,极大地振奋了特遣队的士气,加上阵地的枪声稀落,美国大兵一鼓作气地攻到了山顶。
侯疯子脾气暴,但脑子够用,他舍不得和自己多年浴血奋战的战友平白地喂了枪子,带人一边打一边撤。陈子忠走的时间不长,他不敢撤得太快,但美军人多火力猛,顶得他一退再退,有的战士憋不住了,把节省弹药的命令抛在脑后,疯了似的射击,打光了子弹,吼了一声:“同志们,十八年后咱们再扛枪。”便独自舞着刺刀冲上去了。
一班的战士一个又一个地倒下,侯疯子眼红了,气也粗了,脑子还保持着冷静,他把剩下的战士聚拢在一起,告诉他们:“队长让咱们打阻击,不是送死,这个时候死任务没完成,不光荣。”于是他带着战士们在山顶和特遣队绕着圈打,史蒂文森也不含糊,马上派出几个战斗小组把各个方向的游击队战士分割包围,他现在不急于和陈子忠决战,他想了解这支战斗意志顽强的中国部队,他想抓俘虏。
一班的战士一见这种打法,便明白了特遣队的用意,寻思道:反正是一死,不如为部队拖延时间,顺便杀几个垫棺材的倒霉鬼。稀稀落落的枪声就那么一直响着,侯疯子的子弹早就打光了,估计着游击队撤远了,想走,可是听到近处和远处一声声喊着号子的爆炸声,他的腿便不听使唤了,战友们在和敌人同归于尽,他哪有脸偷生!
几个战斗小组先后向史蒂文森报告,没抓到俘虏,还搭上了几个战友,这时一条大汉暴叫着进入他的视线。
金刚似的侯疯子像是从天而降,他横眉立目,浑身血迹斑斑,他只穿条大裤衩,双手把刺刀舞得像车轮,一露面就挑翻了两名美军。
史蒂文森来了兴趣,大叫“别开枪,别开枪”,他目睹过这个中国军人的神威,侯疯子当初赤裸着上身用大铁锤砸倒了六七个海军陆战队员。他在土耳其旅被袭后拍下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肯定就是这个军人的杰作。
美国大兵见侯疯子太凶悍,不敢靠近,便围而不攻,想要耗他的力气。侯疯子力气太大,使惯了大铁锤,冷不丁地用刺刀觉得轻飘飘的,没几下,刺刀就拼折了,他干脆单手拎着枪管砸,这把枪被他抡得呼呼挂风,挨上的人非死即残,一名美军被兜头砸下,凹瘪的钢盔扣进了脖子里,脑袋早就被砸没了。
侯疯子还有杀手锏,枪托抡圆了招呼近处美军,冷不丁地甩手掷出飞刀,刀刀往面门飞,美军医疗兵面对鼻子里钉进飞刀的伤员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处理。
增援部队陆续上山,史蒂文森没有了耐性,靠上前,瞄准了侯疯子。
侯疯子的枪托已经砸烂,他丢掉烂枪,咧嘴一笑,从大裤衩里掏出一枚手雷,就在他准备拉动手雷拉环时,史蒂文森的枪响了。
史蒂文森也算个神枪手,他一枪打中了侯疯子的手腕,四周的美军蜂拥而上,摁倒了侯疯子,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把两个空弹匣进了他嘴里。
侯疯子拼死挣扎,他想死,用脑袋撞美军手里的刺刀,用肘往美军的裤裆上顶,可是没用,四五个美军死死地按住了他。蛮牛也有力气用光的时候,侯疯子不挣扎了,躺在地上牛喘,死命盯着史蒂文森,似乎想用眼皮夹死他。
史蒂文森用中文问他游击队番号,指挥官叫什么,这次执行什么任务,游击队平时驻扎在哪里?他问一句,侯疯子哼一声,使劲儿地摇头,咬嘴里的空弹匣,咬得满嘴是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按住侯疯子的美军用枪托砸他,用硬邦邦的靴子踢他,踢得他满地乱滚,体无完肤,他没有叫,鼻子喷发出唔唔的声响,要是没有嘴里的空弹匣,他该是仰天大笑。
史蒂文森搡开属下,用枪顶住他的头,用刺刀在他耳朵上戳洞,挂上手雷,侯疯子只是笑,笑得前仰后合。
史蒂文森无计可施时,侯疯子的眼睛流出两行浑浊的泪。
美军士兵们窃笑,议论说中国军人也有胆小鬼,怕死。史蒂文森久久地凝视着侯疯子,许久才说:“你们懂什么,他是死不了,所以哭,我要是他,也会这样。”
是啊,侯疯子憋屈,堂堂的侯疯子,斩杀过上百敌人的一班班长,竟然求死不得,做了他不屑的敌人的俘虏。
美军继续打侯疯子,更狠,更阴,史蒂文森说别打了,没用,他是硬汉子,中国人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肌肤之痛对于他算不了什么。给他包扎,追!
陈子忠担心侯疯子,便对葛胜说:“葛大头,你把人都带走,我等一班班长一会儿,一会儿他就能回来。”
葛胜的脸色变了,举起手要打他,看他一脸焦虑不忍心,牙齿里呲出句话:“咋?就你陈大胆不怕死?我葛大头就怂啦?你敢跟那么多美国鬼子单挑,我就不敢陪你等?等,让伤员先走,一起等。”
丁儒刚欲言又止,重重地拍陈子忠的肩头,带着伤员先走了。
陈子忠心急如焚,嘴里闲不住,不停地跟葛胜念叨侯疯子的好,说他是尖刀连肉搏的第一号猛将,说他的大铁锤有千斤力,说他当初不当胡子,参加抗联,本来可以混个排长,非要跟着自己做了班长,说他性子直,倔脾气,天王老子的蛋也敢捏,说他就听他一个人的话,打也不发火,骂还赔笑脸,这么好的战友上哪里找。
葛胜和陈子忠抱肩坐在山头,往下望:“好战友,好兄弟,一准能回来。”
陈子忠拼命点头:“一会儿就回来,我给你介绍,别看你壮,未必舞得动他的大铁锤。”
“一准能回。”
“能回,能回。”
等了五分钟,侯疯子不见踪影,又等了五分钟,枪声息了,还不见一班,再等下去,远处山林有美军的头盔晃动。
葛胜的声调沉了下去:“老陈,咱先走吧,你兄弟武艺好,一会儿就能追上咱们。”
陈子忠的眼眶湿了,干笑了两声:“也就一根烟的功夫。”
两支游击队动了,行军速度还是很快,陈子忠猛跑一阵便站在高处回望,跟葛胜念叨侯疯子的好。
葛胜怕他憋出毛病,便踢他屁股:“陈大胆,你他娘的魔怔了吧,跟你商量个事,要是你那一班班长没牺牲,借我用两天,这么好的战士上哪里找。”
“他娘的,想占老子便宜,不借!给架飞机也不借!”陈子忠吼得声嘶力竭,但很快就摇摇头:“行啊,只要能回来,别说借,只要他同意,跟你吧。”
陈子忠自言自语道:“我那兄弟多是活不成了,我就想他要是牺牲了还好,要是被捉了俘虏可就有罪遭了。有一个从美国鬼子战俘营逃回来的战友浑身是伤,还被烙了字,那个战友不想让我们看那些字,想弄下去,找不到合适的家伙就用石头蹭,蹭得到处是血。”
说着,陈子忠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战士们一边走一边跟着抹眼泪,泪珠子掉在地上,摔得肝肠寸断。
葛胜抱住陈子忠,他也止不住眼泪,他也有铁骨战友,也有侯疯子一样的好兄弟。
陈子忠泪水纵横地一遍遍问葛胜:“我那兄弟一准能回来,是不是?没有道理不回来,是不是?”
“我那兄弟一准能回来。”
游击队撤得快,特遣队追得快,两支劲敌很快把其他美军部队远远地丢在深山老林里。
陈子忠、葛胜和丁儒刚汇合后,陈子忠说:“娘的,属狗皮膏药的,甩也甩不掉,追还追不上,打吧,还是让老丁带伤员先走。”
葛胜同意了,他的火气正旺。
丁儒刚瞄着天上的飞机说:“白天容易让美国鬼子占便宜,他们有侦察机引路,再等等吧,如果天黑后还甩不掉再做打算。”
山那头忽然有人喊话,说的是汉语:“尊敬的中国军人,我们俘虏了你们的人……”
陈子忠的嘴唇一哆嗦,没舍得点的烟掉在地上,嗡嗡作响的耳朵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
“老陈?”丁儒刚推他。
“啊,啊,美国鬼子说啥?”
“他说抓住了用大铁锤的中国军人,佩服他的勇气,十分钟后他会派人送到山下的松树林,让咱们去接人。他很尊敬你,还尊敬咱们这支部队,今天放咱们一马,不追了。”
两座山下的常绿落叶松林林稀树少,地势开阔,人走在其中,很容易被打冷枪。
葛胜朝对面的山头吐唾沫:“放咱们一马?是他们不敢追了,山高林密的,飞机看不清咱。”
陈子忠喃喃自语:“使大铁锤的,那是侯疯子啊,他真还活着!我就说了,他一准还活着,我去救他。”
丁儒刚盯着他,拽他的手,紧紧拉住:“一班班长遇到这档子事儿我们都痛心,可现在情况不明,美国鬼子怎么会突然发善心?再说你不了解一班班长吗?他能被俘?”
葛胜也说:“老陈,这事儿不能瞎着急。”
陈子忠谁的话也听不进,掏出两把盒子炮,顶上火:“老子不管,我要救侯疯子,谁拦我就跟我的枪说话。”
丁儒刚神色凛然:“陈子忠,我提醒你,现在你不是尖刀排的排长,是第三游击分队的队长兼政委!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你要为游击队负责!”
陈子忠拉下脸,不吭声了。
丁儒刚以为见了成效,忙给他点烟,推心置腹地劝他:“老陈,打游击以来你成熟了很多,我一直在向你学习,以前你犯错误,是个人问题,现在你再犯错,是在损害国家的利益,祖国人民不会原谅你。队伍里有这么多伤员需要救治,咱们不能因小失大,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要多考虑。一班班长是铁定要救,但是要想个好办法。”
陈子忠眯着眼:“你给咱想个周全的法子。”
丁儒刚不言语了,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办法我倒有一个。”陈子忠猛抬头,紧紧地抱住丁儒刚,用力在他的脊梁拍了三下:“我一个人去,你和葛大头带队伍走。万一我……大河村就交给你啦。”
陈子忠一溜烟似的跑了,丁儒刚追了两步,回头大喊:“来几个人,把陈大胆给我捆了。”
队伍里没人应声,多数人低头不语,还有一些人握枪在手,看表情像是想随着陈子忠一起进松树林,丁儒刚再看葛胜,他反而坐下,只顾乱吼:“乱弹琴,陈大胆的胆子也忒大啦!”
丁儒刚骂了声“反了,都和陈大胆穿一条裤子!”,转身去追,却被青面兽迎面拦住,他绕开又被炊事员老刘拦住,老刘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丁队副,你看战士们的眼睛,就让队长犯一回错吧。”
丁儒刚回头,一双双的泪眼婆娑的眼睛就那么无声看着他,看得他心都快碎了。
面对战士们的无声哀求,丁儒刚心软了,他咬咬牙,掏出枪顶上火:“老子就跟陈大胆犯一回纪律!”
葛胜第一个跳起来:“先转移伤员,机枪手占领制高点,有动静先给我开火!”
炊事员老刘笑嘻嘻地凑到丁儒刚身边:“丁队副真是咱们的好队副。”
“都什么时候了,还拍老子的马屁。”丁儒刚不由得笑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马屁拍得很舒服。
对面的山头早就没了动静,游击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葛胜在山头压阵,丁儒刚和一名排长各带了一个班潜入松树林两侧,一旦发生意外便可冲进去救人。
陈子忠艺高人大胆,可终究是一个人,心里难免犯嘀咕,他拎着双枪,尽拣树枝茂密的地方钻,走走停停,十几分钟以后才进了松树林。
看见担架的时候,陈子忠心里不由得对史蒂文森多了几分敬意,他意识到这不是骗局,军中无戏言,有时对敌人也是这样,史蒂文森是条言出必行的汉子。担架半倾斜地靠在一棵松树上,躺在上面的侯疯子一眼就看见了他,阳光照在树顶,树后没有人形阴影。放置担架的位置显然经过精心考虑,担架附近地形平坦,手腕粗的松树藏不住人。史蒂文森在用这种方向表达他的诚意。
侯疯子的舌头被空弹匣刮烂了,他含糊不清地喊着:“队长,旁边没人,过来吧,我啥都看见了,没人。”
陈子忠从容地站起来,简单地整理军装,把枪插回枪套,美国人既然摆出这副阵势,他陈大胆就不能让美国人看扁了,就算有把枪藏在树林里,他也得挺直了腰杆,光明正大地走过去。
陈子忠走到担架前,用手抹掉侯疯子鼻翼两旁的泪,双手举过头顶,向四周拱手,字正腔圆地喊道:“谢啦!”
他背起侯疯子,大踏步走,大声地和侯疯子说笑,笑声干干爽爽地在松树林间回荡,阳光般纯粹。
侯疯子回来了,部队马上开拔,一口气撤出去十几里才停下来歇脚。
侯疯子不哭了,气鼓鼓地拒绝眼镜医生给他治疗。
眼镜医生黑着脸说:“咋?差点儿把队长搭进去,你还有功啦?”
侯疯子甩头朝陈子忠嚷:“队长,你毙了我吧!”
陈子忠蹲过去,仔细端详侯疯子:“瞧你这点狗出息,想死跟美国鬼子拼命去,别跟个娘们似的磨叽。”
“队长,我给你丢脸了。美国鬼子问我部队的番号,我啥也没说。”
“越说越不像话。”陈子忠拿了块酒精棉球给他擦脸上的血:“这点信任还没有,还做啥战友,尽说屁话。”
侯疯子哽咽着,啄米似的点头:“队长,我一定把脸给你挣回来,以后让我搞爆破吧,你看我这手,骨头都碎了,怕是掂不动铁锤了。”
陈子忠笑了:“让青面兽给你搞个特大号的炸药包,天天扛着,看谁不顺眼,炸他个狗日的。”
侯疯子嘿嘿地笑着,脸上的泪淌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