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百里回马枪
何楚舞2025-11-28 11:309,942

  

  史蒂文森离开时在侯疯子身上塞了两样东西,一大瓶洋酒,还有一封信。这封信让陈子忠几个人咂舌不已,这是一封用毛笔写的信,上面的繁体汉字横平竖直,行文完全按照旧社会的规矩,从右至左,竖行而下。虽不具书法家的功力,也足以让这些大老粗汗颜了。

  陈子忠把信拍到丁儒刚手上:“老丁,念念。”

  丁儒刚接过信,先念了信封上的“游击队指挥官,台启”。

  “中共诸将勋鉴:囊者曾蒙诸君大恩,虽为阶下之虏,幸得免全身,感念久矣。某虽一介武夫,素闻大义,羊祜诸葛之事,心甚羡之。今有贵军在某囚处,法当决,顾念当日不杀之恩,又念前人故事,故释之。至此,则投桃之恩已尽,异日沙场相见,彼时各为其主,勿怪刀枪无情也。你熟悉的敌人、陌生的朋友、史蒂文森手书。”

  “真稀罕,美国鬼子跟咱中国人咬文嚼字。”葛胜拿过信端详了一番,啧啧两声,“别说,鬼子头还真下功夫,这两笔刷子没个三五年练不出来。”

  “你他娘的啥时候懂书法啦?”陈子忠把信折好,放进怀里:“这是跟咱示威呢。打完仗,老子也学书法,我倒要看看,老祖宗传下的玩意儿到底跟美国鬼子亲,还是跟咱亲。”

  史蒂文森无缘故地放了侯疯子,战士们难免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有人说咱们消灭了那么多美国鬼子,小鬼子还把一班长放回来,这叫以怨报德,美国也有仗义的人。这人马上招来一顿痛骂,说战场上玩啥仗义,你以为在东北剿匪,整天把哥们义气挂在嘴边的胡子玩起命来,也不是啥损招都用。另外一种说法是,史蒂文森怕了,他被陈子忠抓过一回俘虏,这次又吃了大亏,不敢赶尽杀绝,但仗还得打,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将来他落到咱们手里,也有个回旋的余地。

  陈子忠掐着腰挪步:“都他娘的扯淡,要我说,这就叫英雄爱英雄,惺惺相惜,咱游击队是硬骨头,这批美国鬼子也不是窝囊废,战友有感情,这仗打的多了对头也有感情。别小看我俘虏过的那个美国鬼子,官不小,还带着头打冲锋,投咱的脾气,往后抓了他的俘虏,老子好好跟他喝一顿。”

  电台联络到了突围的其他几支游击分队和三团,商量好在大河村会师,部队休整几天再奔往各自的战斗区域。葛胜的第二游击分队里有一个人民军向导,走着走着就很惊讶,问陈子忠:“你们怎么有这么详细的地图,现在走的这条小路只有我们人民军知道。”陈子忠洋洋得意,说:“你以为老子的侦察兵是吃素的。”向导竖起大拇指。陈子忠故意拖慢脚步,悄声问向导,从咱们这儿到观察所有没有近路,可以绕过沼泽。向导说有,是绕过第三条封锁线,路很难走,要翻下一座山崖,手上没点儿武艺下不去。陈子忠的眼睛就亮了,说我打个比方啊,咱们现在出发,绕过身后的美军部队去观察所,走你说的路,能快多少?向导说,从这儿到观察所有上百里路,按照正常速度最少能快小半天,要是日夜兼程,走得快,最少能快十八个小时。陈子忠一拍大腿,得啦。

  陈子忠先跟丁儒刚套近乎,说:“老丁啊,你这个人讲究,太仗义啦,以前我咋就没发现呢?”

  丁儒刚肚子里一股火:“少扯没用的,打了几天仗战士们都没合眼,累坏了,还有十几口子伤员需要治疗,医疗队带的药都用光了,再不治都得残废。”

  陈子忠眼珠子一转,连忙接了话茬:“那咱让部队休息一会,反正美国鬼子也不敢追了,不差抽根烟的功夫。”

  部队停了下来,陈子忠放话,闷头睡觉,天黑以后再走,他跟丁儒刚打了个招呼,说我带几个人放哨。他拎着枪往前走了几步,哎呀一声,左手的盒子炮掉到了地上,他痛苦地扶着左臂的伤口。丁儒刚急了,上前一看,包裹伤口的纱布早被血渗透了,他帮着拆掉纱布,发现没有上药的伤口已经化脓了。他用清水洗干净伤口,撕掉一条袖子裹住,心里不忍,说:“老陈,药都给伤员用了,委屈你了。”陈子忠嘿嘿一笑:“这算球委屈,咱是队长。”丁儒刚笑了笑,说:“你睡会儿,我去放哨。”

  丁儒刚带人走了,陈子忠心满意足地抚摸着伤口,把包扎伤口的布系了个死结。

  陈子忠死拉硬拽地把葛胜从草丛里拽了出来。

  葛胜一百个不高兴:“陈大胆,看在我给你打增援的面子上让我合合眼吧,我好几天没睡了。”

  陈子忠涎着脸把他拽起来,盘腿坐下,把史蒂文森送的洋酒往中间一墩:“吃了枪子有的是时间睡觉,来来来,咱哥俩喝两口。”

  “你第一天认识我?老子不好这口。”葛胜倒头又要睡。

  “他娘的,葛大头,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二两酒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让你陪我喝酒是看得你,给老子滚起来。”

  葛胜见陈子忠动了肝火,万般无奈地爬起来:“老战友有段时间没见了,赏你个面子,说好了就喝两口。”

  “两口,就两口。”陈子忠拿起酒瓶子,给葛胜倒了满满一陶瓷缸子。

  游击队打了几天硬仗,快要弹尽粮绝了,陈子忠拿来的下酒菜只有美国马铃薯烧牛肉罐头和法国的清炖鸡罐头,都剩下小半盒,是丁儒刚剩下留给他的。游击队的补给最近又捉襟见肘了,平均一个班只能分到一个罐头,他和丁儒刚只有金顺玉蒸的野菜窝头,这小半盒罐头是战士们硬塞给他们的。葛胜看着他们可怜,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个沙丁鱼罐头,竟然是上海梅林食品公司生产的。

  葛胜性格豪爽,不喜酒色财气,给大户人家做了几年护院也不曾攒下积蓄,唯独好赌,至于酒一年也未必喝上一口。他喝了酒,脸似红炭,浑身通红淌汗,汗毛孔钻出一排排小疙瘩,睡下去一天一夜也是他,两天两夜也未必醒,非要让人捶醒。按照现在的说法,葛胜有酒精中毒的症状,所以他不喝,陈子忠知道他的软肋,逼着他喝。

  开始时,葛胜警惕性很高,他是赌徒,陈子忠是酒徒,酒徒不会把酒盅让人,就像他以前口袋里天天揣着骰子,别人碰也碰不得一样。

  果然,陈子忠开口就将了他一军:“葛大头,你先罚一杯,你小子不够意思,听说你媳妇死了,咋不打个招呼。”

  葛胜苦笑道:“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娶媳妇要呼朋唤友,要罚酒,媳妇死了还要罚酒,我不喝。”

  陈子忠了解葛胜的性格,这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刺头,只好换了个话题:“葛大头,咱这两年够苦的,比在东北还苦,想家了吧?”

  “有啥想的,媳妇死了,我那女娃中学都毕业了,她姥姥照顾着,不想。”

  陈子忠往嘴里泼了口酒:“扯淡。反正我是想了,还记得过鸭绿江桥那会儿吗?别看这些战士平时不言不语,都有心计着嘞,过桥那会儿一个个都在心里计算桥有多长,整整一千五百步,我们老连长说啦,这一千五百步就是祖国到朝鲜的距离,将来打完仗,爬也要爬回去。”

  陈子忠又提起过桥前的那个晚上,上级下了死命令,不许说话,不许睁眼,就是睡觉。吴小毛坐在炕头抽烟,他坐起来和他聊了几句,说口渴,侯疯子便赤条条地钻出被窝,窜了出去,院子里有井。当时正值初秋,井水拔凉拔凉的,月光也是拔凉拔凉的,侯疯子先吊上一桶水,劈头就浇在身上,拔凉的月光照亮了一片拔凉的井水,把人心看得也拔凉拔凉的。侯疯子拎了一桶水,先给他盛了一陶瓷缸子,问还有谁喝,没人应声,侯疯子就说,这可是祖国的水,不定啥时候才能再喝上祖国的水,于是蒙着被子睡觉的战士们鲤鱼似的从炕上蹦起来抢水喝,原来这些狗东西都没睡。

  葛胜被感染了,用唇尖像小鸡啄米似的抿了口酒:“咱们在抗联那会儿,苦也不觉得苦,老百姓对咱好哇,那年打伏击战,我在雪地里蹲了三天三宿,鸡巴被冻成了冰溜子,幸亏进了一个村子,老乡听说咱是抗联的,还带着伤,二话没说上炕就给铺褥子,让钻被窝里,我还记得那床雪白雪白的被子,是给大姑娘盖的。现在可太不一样啦,咱明明是帮他们,他们却明里暗里防着咱,这敌后可真是敌后。我可听说你的大河村不赖,这回去见识见识。”

  陈子忠嘿嘿一笑:“大河村有个穆桂英,让我降了,也是中国人,嫁到朝鲜来了,是个烈女子。”

  陈子忠要跟葛胜撞杯,看他还是满满一陶瓷缸子,不乐意了:“葛大头,你就这副熊样还跟老子喝酒?这不是酒,跟糖水似的,醉不倒人。”

  葛胜过意不去,喝中药似的捏鼻子灌了一口:“要说咱们国家的烈女子真是太多啦。我有个战友在运输队,来之前碰见他了,他跟我说了个事儿。他在鸭绿江岸碰见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湖南口音,拉着他问认不认识司马奇,一支部队没几个姓司马的,他说是不是排行老二,女的说对,他又问部队番号,都对上了。他说司马奇我认识,我们运输队的二白话,就数他的话最多。女的问他怎么样了?他说司马奇牺牲了,汽车和人都被美国鬼子炸没了。那女的当时就晕过去了,醒了告诉他,司马奇是她男人,和她是同乡,结婚三天就戴着红花参军了,他走了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司马奇的骨肉。他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回去吧,女的明明答应得好好的,等他走远了就一头栽进了鸭绿江。他回部队一问,还真有两个司马奇,活着的是湖南人,是怀孕妇女的丈夫,牺牲那个是江西人,两人都是排行老二,把他肠子都悔青了。”

  “两条人命啊。”陈子忠喝干了酒给葛胜亮缸底,葛胜也干了。

  陈子忠肚子能放酒坛子,葛胜就不行了,一会儿眼睛发直,人就倒下了,呼噜打得山响。

  陈子忠来了精神,叫醒青面兽,把第三游击队分队中手上有点功夫的人都叫起来,凑足一个排,在睡熟的战士身上搜刮弹药,每个人最多给剩下两颗手雷,三发子弹。十几分钟后,重新披挂的陈子忠和他的兵就出发了,他要来个回马枪,打掉观察所。

  出发前,陈子忠再三提醒战士们小点声,千万别让丁儒刚发现,可没走几步,树后闪过一个人影,正是丁儒刚。

  丁儒刚劈头就骂:“你个陈大胆,胆子大到天上去了。第一次打观察所没经过上级批准也就算了,现在屁股后面的美国鬼子比秋天的蚂蚱还多,你还敢回去?”

  陈子忠猫着腰上前递烟:“老丁,你不是放哨去了吗?”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砍掉你条腿儿你都不带眨眼的,能因为胳膊上让枪子咬个窟窿哎呦个没完?跟我演什么戏!告诉你,我可不是葛大头,让你二两马尿就给忽悠了,赶紧回去咱没说话,不然我跟你没完。”

  “老丁,你消消气。”

  陈子忠抱着丁儒刚的肩头,脚下一绊,趁他倒下挥拳击在他后脑,丁儒刚立时便晕了过去。

  陈子忠拍了拍丁儒刚的脸蛋:“老丁,对不住喽,美国鬼子欺负人到家了,这仇我不能不报。你们两个,过来,把丁队副抬回去。”

  观察所一战牺牲了很多战士,陈子忠心痛却不气,侯疯子被俘,陈子忠也不气,人家毕竟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回来了,他最生气的是史蒂文森用毛笔写的那封信,用祖国的文字向他挑衅,而且字写得还比他好,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陈子忠的兵用不着战前动员,看他那张因愤怒和激动憋红的脸,战士们心里就有底了,心里都做好了打苦仗、痛快仗的准备。一个排的兵日夜兼程,以强行军的速度绕过追击的美军,顺利地通过第三道封锁线。

  战士们饿了趴在山泉里灌了一肚子凉水,困了倒在树丛里就睡,三五分钟一觉,半个小时也是一觉,只要陈子忠摸瓜似的挨个摸他们的脑袋,便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跳起来,那目光像刀子似的。

  陈子忠始终没睡,他心疼战士,战士们休息,他掂着枪放哨,累极了,他最多蹲在地上打几分钟的瞌睡,甩甩腮帮子,人又生龙活虎了。

  此时的观察所外松内也松:一来,他们终于暂时脱离了史蒂文森苛刻的束缚;二来,大批的美军、韩军海水似的杀过去,就算志愿军游击队是条航母也被淹没了。

  这就给陈子忠制造了可乘之机。

  陈子忠心里对偷袭观察所的胜算五五开,他的兵长途奔袭、精疲力竭,另外观察所留守的兵力只会比自己多,以劣势兵力进攻优势之敌,人数上先折了一阵。所以他带着一个排的兵马不停蹄地赶到,不等战士们身上的汗珠子落地,便马上组织进攻,战士们很兴奋,但更累,哪怕休息一刻钟都可能长睡不起,就算睡醒一觉,昏头涨脑的还打哪门子仗。

  观察所戒备松懈,陈子忠亲自带人摸掉了三个岗哨,从观察所后院摸进去,不管其他岗哨了,反正速战速决,等岗哨听到枪声撤回来,战斗早就结束了。

  观察所内部建成一个U字,两侧是士兵宿舍和食堂,窗户下有两座花池,正中是会议室、机要部门,空地是操场。按照陈子忠事先分配的任务,他带两名战士清理岗哨和睡不着的夜猫子,两个班突击士兵宿舍,剩下的一个班控制外围和其他房间。

  陈子忠抽出刺刀,在鞋帮上擦了擦未干的血,先后抹了两个哨兵的脖子和一个在食堂里挑灯写情书的美国大兵。

  战士们准备就绪后,战斗开始了。他们进攻的方式很简单:三个战士为一组,一个踹门,一个投掷手雷,一个拿着冲锋枪或者机枪扫射,端掉一个房间不管死活再奔向另外一个房间,从“咣”的一声门被踹开,乒乒乓乓地扫射,到扫射完毕,整个战斗持续的时间不到两分钟。

  短短的两分钟美军岗哨已经往回赶了,和控制外围的战士交上了火。

  俘虏当然要抓,陈子忠亲自抓了一个,那就是受伤的弗里曼。别看弗里曼折了两根手指,断了三根肋骨,却保持着二战老兵的警惕性和机敏,听到其他房间响起枪声,他一个机灵翻到床下,这时房门被踹开了,接着冒着青烟的手雷滚到手边,他捡起手雷便扔出去,贴地滚到和房门一侧的墙角,避过了冲锋枪扫射。弗里曼本该安然无事,可他遇到了陈子忠。

  操场的灯光照进弗里曼养病的单间,从门前路过的陈子忠一眼盯上了桌子上的饼干桶,他跨步走进去,正好弗里曼举枪要射击,陈子忠看见窗下阴影晃动,甩手就是一枪,这一枪正好打中了弗里曼的手腕子。

  两名战士冲了过去,举枪就要打,陈子忠多了个心眼儿,普通美国大兵没有住单间的资格,他要抓“舌头”,要抓“大舌头”。

  疼得满地打滚的弗里曼被按住,先止血,接着捆成粽子,陈子忠扛在肩上,捞过饼干桶抱在怀里,说出了战斗中唯一的一句话:“回家喽!”

  走到门口,陈子忠停下了脚步,把弗里曼交给身边的战士,抓起床单,蘸着弗里曼流的血想给史蒂文森留句话。史蒂文森给他写了信,他不留点纪念不够意思。

  陈子忠有限的英语都是从吴小毛那里学来的,这个时候,外面还响着年夜鞭炮般的枪声,他没时间费脑子想文辞,只有捡最熟悉的写。史蒂文森用汉字写了信,他得用英语写,最熟悉的英语是什么?陈子忠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英语:“Youfuckoff!”

  这一仗,陈子忠带领一个排横扫驻守着一个连美军的观察所,击毙击伤美军六十五人。等到没受伤的美军抓起武器集合完毕才发现,连长、排长都被打死了,弗里曼也不翼而飞,于是乱哄哄地追了几里地,胡乱放了几枪便返回观察所,开始求援。

  在附近驻防的美军赶到观察所时,陈子忠已经带着他的兵融进莽莽林海,苍苍夜色,他一边走一边给战士们发饼干,一人一块,他叮嘱战士们吃了饼干少喝水,这是压缩饼干。这些兵里有一个小战士,今年十九岁,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六七个战士们怕他饿着,都把自己的饼干给了他,他也不含糊,来者不拒都吞下去了,路过小溪时又灌了一肚子水。赶了一程路,陈子忠觉得不对劲,脚力最好的小战士落到最后,他停下一看,小战士正朝自己傻笑呢,挺着的大肚子像怀了五个月身孕。

  陈子忠带队原路返回也不是一帆风顺,观察所再次被袭引起美军的高度重视,第三道封锁线空前严密,他们试了几次都没冲进去。最后一次,挺着大肚子的小战士脚下慢了几步,马上被美军的探照灯、鬼嚎似的机枪追上了。封锁线外围是公路,美军的摩托、汽车同时发动,还有两辆坦克也跟着起哄,战士们撤到一个山坡时,背着弗里曼的战士挺不住了:肚子缺食缺水,再背着这么一个大个子,累得快虚脱了,就跟陈子忠嚷嚷:“队长,把俘虏扔了吧,我扛不动了。”陈子忠舍不得,左右看看,瞅见了几个割掉顶盖,蓄水用的汽油桶,他让战士把弗里曼塞进去,正好下面是山坡,一推就轱辘下去了,比他们跑得还快。这可苦了弗里曼,遇到山坡他就轱辘,最后一个山坡下面是水洼,他遍体鳞伤还灌了一肚子漂着汽油的脏水。

  脱离封锁线不等于远离危险,一路上,陈子忠不断地催促战士们加快行军速度,可是步子却越迈越小,战士们的精气神用光了,一门心思想睡觉。夜里行军,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掉到沟里,趴在地上就睡着了,呼噜响得像打雷。

  陈子忠也困,喝醉酒似的脚下发飘,脑袋像大了几倍,耳朵里像有火车,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他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不痛不痒,失去了知觉。

  走到半路,战士们实在走不动了,陈子忠让队伍在白天休息,他还是不能睡,他要放哨,要守着俘虏。他干嚼了半块饼干,把另外半块塞进弗里曼嘴里,开始的时候,他担心弗里曼自杀,可后来弗里曼又喊又叫,有几句陈子忠听得懂:他饿了,想吃东西想喝水。陈子忠对待俘虏的态度历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理你,他没心情给手下败将赔笑脸,他也瞧不起投降的俘虏:既然当兵扛枪,是个爷们,活就得有个活的样子,死就要死得壮烈,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看着就腻歪。弗里曼虽然和侯疯子的情况一样,但侯疯子被俘滴水未进,早就动了绝食自杀的念头,他正好相反,唯恐自己死了。

  有个战士想说服陈子忠,让他眯一会儿,他死活不同意,战士们端详着弗里曼,忽然说:“队长,他不就是那个,那个第一次进攻咱们阵地的美国鬼子吗?是个当官的。”陈子忠困迷糊了,这才发现俘虏的人是弗里曼,他指挥的美军将近一个连。陈子忠这回高兴了,又掰开半块饼干给他,心想:这个“舌头”抓得好,史蒂文森抓了侯疯子,我也抓他的左膀右臂,扯平了。战士有点担心,说美国鬼子把侯疯子放了,你是不是也想放了他?陈子忠把嘴咧到耳根子:“我傻吗?我不傻呀,这么大的‘舌头’放了白瞎了,我不欠史蒂文森的人情,他放了侯疯子,我也没怠慢他的人,怕子弹伤了他,还给他罩了个汽油桶。”

  陈子忠回到大河村时,丁儒刚和葛胜已经和其他游击分队、三团会师,进驻了大河村。朝鲜老乡从没见过这么多志愿军,看着稀罕,都挤在街头,朴东明提前收到了电报,让妇女们每人做了一面小红旗,站在街头摇,阿玛尼们挎着篮子,把煮熟的鸡蛋往战士们怀里塞。一进村,葛胜的感慨就来了,跟其他游击分队的队长说,看看人家大河村,看人家这觉悟,陈大胆还真是干啥啥行,天生是块当山大王的料。

  迎接仪式仅限于此,晚饭是大炖菜,整屉的窝头往桌上一摆,能吃多少吃多少,葛胜四下瞅瞅,寻思:陈大胆不是吹大河村有好酒吗,这可不够意思啦,老子不喝酒,别人会喝啊。

  陈子忠和他的兵踏着晨露回到大河村,丁儒刚见面没说别的,拉着他往三团战士睡觉的屋子里就去了。

  “三团的战士都在里面。”

  “这么点儿屋子能睡下一个团?一个排都够呛。”陈子忠往里探头,看见炕上稀稀落落地躺着二十几个人,扭着丁儒刚说:“老丁,这是干部们睡觉的屋吧?其他人呢。”

  “三团的副政委和老朴睡一个屋,六七个病号都住老乡家,医疗队派人守夜。”

  “那也就是三十来个人。”

  陈子忠明白了,他盯着脚面,牙齿磨得嘎嘎响。他早知道三团损失惨重,没想到惨重到这种地步,尖刀连一个连还有一百多号人,如今整团从上到下只剩三十余人。

  “让你先看看这些战士,是怕你当着副政委的面乱说话,他心疼得两晚没睡觉了,见了面只能说高兴的。”

  “哎,哎,说高兴的。”

  陈子忠和丁儒刚刚进院,得到消息的三团副政委刘永刚连鞋也没穿,光着脚丫子就冲到院子里,一把抱住了陈子忠。

  丁儒刚介绍道:“这是刘副政委,这是第三游击分队队长陈子忠。”

  “刘副政委……你这是,刘副政委别这样,唉!”

  陈子忠真想说点高兴的,说说志愿军游击队第一次胜利会师,说说三团四进四出,杀得美国鬼子人仰马翻,可没等他开口,副政委的泪珠子就打湿了他的肩头,话也不说,那么摇他,用力摇他,像是分离的同胞兄弟终于团聚了。

  陈子忠和刘副政委素未谋面,他的泪珠子打湿了他的心,那种扯不破、砍不烂的战友情倏忽间从骨子里溢出,那种感情和葛胜重逢完全不同。葛胜是他的老战友,见了面,说了句“你他娘的还没死,放心了”,他和刘副政委是纯粹的战友关系,偏是纯粹的战友情让他觉得揪心得疼。他也晃刘副政委,也稀里哗啦地流眼泪。

  两人就那么抱着,哗哗地淌眼泪,身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哭,一个战士忍不住,跑到门外失声痛哭起来。

  丁儒刚眼角泛着泪花拉开他们:“老陈,你这是干什么,刘副政委还光着脚呢。”

  陈子忠强挤出微笑,拉着刘副政委往屋里走:“对,对,咱屋里说。”

  刘副政委双手紧握住他的手,用力地颤着:“陈队长,谢谢你,谢谢你啦,没有你,咱们三团就没了。团长牺牲前跟我说,就算剩下一个人也要把三团带回去,政委牺牲前也这么说,几个营长也说,还跪下给我磕头。真的谢谢你,我替三团所有的战士感谢你,你为三团留了火种。”

  陈子忠的手被握得滚烫,他最怕这种场面,每到这个时候,他好像变成了哑巴,就会啪嚓啪嚓地掉眼泪。

  几个人总算进了屋,朴东明躺在炕上,眼球上像蒙了层赤红色的蜘蛛网,游击队出去打仗,他睡不着、吃不下,那种滋味比打仗还辛苦。几个游击分队的队长和副队长都来了,见了陈子忠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在炕上一顿暴打,他不敢再提伤心事,一个劲儿地捡高兴的事说。这个时候门开了,金顺玉进来了。

  站岗的战士跟在后面,一脸无辜:“我不让她进来,说首长在开会,她非要进来,还踢我。”

  众人哑然,目光纷纷投向陈子忠,转而落在金顺玉身上。

  金顺玉落落大方:“我听说陈队长回来了,估摸着该款待客人了,就拿了几坛酒和泡菜。”

  门外传来妇女们叽叽喳喳的笑声,个个儿抱着酒坛、泡菜坛,站岗的战士依旧去拦,可依旧拦不住。

  葛胜先开口了:“这事新鲜啊,咱成客人啦。行啊,客人就客人吧,有酒就行,不过金顺玉同志,咱们刚来的时候你怎么不拿酒,陈子忠一回来你就跟来了。”

  金顺玉把脸一扬:“陈队长是当家的,当家的不在,没人陪你们,热闹不起来。”

  葛胜和队长们哈哈大笑:“当家的?给游击队当家,还是给你当家?”

  陈子忠一脚把葛胜从炕头踹到了地上:“娘的,葛大头,老子今天醉死你!”

  寂静的山村忽然热闹起来,战士们住的院子里张灯结彩,笑声满营,渐渐地,一盏盏油灯从各户的窗户中透出,大河村顿时亮成一片,渐渐地,附近的几个村子也亮了,盏盏油灯竟然连成银河似的星光。

  朝鲜老乡从各村赶来,身穿鲜艳的民族服装,阿玛尼头顶着家里留着过节吃的食物,男人们席地而坐,用传统的伽倻琴、长鼓和洞箫奏出一曲曲欢快的乐曲。

  喝酒用碗,吃泡菜抱着坛子,不用摆桌生火,各游击队的指战员在大院子里围成几圈,陈子忠这些队长坐在中间。

  开场白自然属于陈子忠,他举起碗,朗声说:“以前喝酒,第一碗都敬牺牲的战友,今天咱改改规矩,第一碗敬活下来的战友,为啥?因为你们任重道远,以前你扛一杆枪,一个人扛枪打仗,保家卫国,往后虽然还是扛一杆枪,但责任更大了,要为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保家卫国,要肩负起牺牲战友的责任!敬你们!干!”

  呐喊声潮水似的从院子里涌起:“干!”

  “为了牺牲的战友!”陈子忠朝地上泼了一碗酒,他不愿也不能多说,今晚的泪水够多了。

  “这第三碗!”陈子忠高举过头:“第一,庆祝三团胜利回归,他们是英雄的部队,是坦克碾不碎的汉子!第二,咱们志愿军游击队第一次大会师,游击队的成绩有多大,咱不能说,让首长说,让朝鲜的老百姓和后人评说,我知道的事儿,咱的硬骨头堆起来能压垮盖马高原,咱的血流在一起能冲垮汉城的城门楼子。”

  又是一片潮水似的呐喊,又是一片喉结蠕动的畅快。

  刘副政委和葛胜这些游击分队长先后讲话,几轮下来很多战士就倒了,靠着战友的肩膀,躺在战友的腿上鼾声如雷。

  葛胜的脸早就红得像新娘的红盖头,他拉着丁儒刚找陈子忠评理:“我说陈大胆,你不地道,强袭观察所你够露脸了,想杀个回马枪,我不拦你,为啥灌倒了我,还打晕了丁队副?你说吧,这个债,你咋还?”

  “咋还,酒还啊。”陈子忠往嘴里泼了碗酒,一脸无赖相。

  “让你喝酒是便宜你啦,不行,不行!老丁,你说咋办?”

  丁儒刚的舌头大了几圈,捂着脑后的青包:“敢敲老子的头,活埋了狗日的。”

  一直抱着酒坛子、给陈子忠倒酒的金顺玉端着半坛子酒上前解围:“葛队长,丁队副,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替老陈喝,替朝鲜老乡喝。”

  “好啊,巾帼不让须眉!”

  金顺玉把坛子举过头顶,吆喝了一声:“各位首长、同志们,今天给你们喝的是地瓜烧,酿得时间还短,好酒咱会酿,不过都让老陈喝光了,将来有机会,我回国给你们酿酒,让你们喝个痛快!”

  “我是嫁到朝鲜的中国人,也算半个朝鲜人,今天我代表所有的朝鲜老乡敬你们。你们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咱中国的好爷们儿,你们活得铁骨铮铮,牺牲得前赴后继,我为我是中国人而自豪,为是半个朝鲜人荣幸!”

  咕咚咚,半坛子酒灌进金顺玉的肚子里,她脸不红、眼不直,给在场的人看傻了。

  葛胜跳着脚叫好:“这酒喝的,这词甩的,够意思,太够意思啦!”

  自从带着游击队深入敌后以来,今天是陈子忠最高兴的一天,他端着酒碗挨个儿敬酒,很多人都喝多了,提起牺牲的战士抱头痛哭,提到痛杀美韩军笑得豪气干云,这些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喝着、笑着、哭着,醉了就躺在院子里睡了,院子里横七竖八,鼾声如雷滚。

  陈子忠千杯不醉,丁儒刚也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看到栅栏外面不断有朝鲜老乡探头向院子里张望,走过去,正碰到上了年岁的老头。

  “老人家,这么晚还没睡呐?”

  老头笑得山羊胡乱颤:“陈队长不在家,谁能睡安稳,听说他回来了就过来看看,真就回来了。我放心了,今天能睡个好觉。”

  丁儒刚回身看看:“老爷子,战士们又哭又笑的,吵着老乡了。”

  “这是啥话,没有你们大河村能有今天?天天这样才好,我们看着就高兴。你们中国有句古诗怎么说来着……”

  酒气与豪气飘荡升腾,丁儒刚觉得此时用陈子忠在汶城泡澡喝酒时说的那句话表达最恰当不过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 拳拳爱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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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抗美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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