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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走出的女大学生,被婚姻和孩子拖回了山里12年前,我和张梦是唯二从村里考入城市的女大学生。当年我们意气风发,说好要咬紧牙关留在城里,再也不回乡村,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跟我们开了玩笑。
1.
我们村在秦岭边,清早起床,能看到山间晨雾缭绕。镇子上有十里八乡唯一的中学,每个年级约300人。在我们那边,伴随着九年义务教育的结束,很多孩子的学生生涯也宣告终止,除非学习成绩还行,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家长砸锅卖铁也会供。但对于大部分乡镇中学的学生来说,考高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300个毕业生,最终能进入县城念重点高中的,至多也就30来个。而进入县城念高中,也意味着最起码有70%的可能考上大学。乡下孩子没有什么上补习班或课后辅导班的资源,想要消化课堂知识只能靠勤奋和努力,当然,一点点的天赋也很重要。
我和张梦学习还不错,成绩排名都在年级前20名左右。学校专门把我们这些“苗子”集中在一个班里,让全校最好的老师带教。坦白地讲,我偶尔会嫉妒张梦,她长得又白又高,眼睛圆嘟嘟的,亮亮地眨着,扎着高马尾,头发黑漆漆,像只高傲的小鹿,关键是她是独生女,家里有啥好东西都能归她一个人。我则又瘦又黑,在母亲“长头发会影响学习”的思维里,一直留着齐耳短发,再加上受家里小个子基因的影响,从小到大,我没有离开过教室第一排的位置。
我跟张梦同进同出,大家都取笑我是她的“小丫鬟”。青春期的小孩敏感又虚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想再跟她往来。但张梦一点不介意,反倒安慰我,说羡慕我吃不胖,小小的多可爱,不像她长得比男孩子都高,只能坐后排,听不清老师讲课。
小孩子的委屈和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我虽然不愿承认自己嫉妒,但是回想起跟她待在一起,我也有面,连朋友都多了不少,就觉得也挺好的。再者,我俩同村,家也离得近,走路5分钟,抬头不见低头见。母亲也欢喜我和张梦在一块玩,她觉得张梦文静腼腆成绩好,总比跟黄毛小子在村里头疯来疯去好。
那时,我家住在村子路口,是去镇子上学的必经之地。一到点,张梦便在树下喊我:“张琪,走了。”我抓着还没吃完的半拉馍,着急忙慌地往出跑。母亲有时候会追出来,给我们手里各塞个枣或是苹果、西红柿,全是自家地里出的。张梦一开始不好意思,但实在招架不住我妈的热情,每每这时候,张梦都会嘴巴特别甜地说一声“谢谢姨”。
母亲更开心了,拍着我的脑袋说让我多学学梦梦,多有礼貌,不像我,天天跟个假小子一样。我能说什么?我只能噘嘴。
2.
2008年,我跟张梦上初二。一天傍晚,张梦突然特别开心地跑到我家,还推了一辆新买的自行车,天蓝色,好看极了,说以后可以骑车上学,还能把我捎上。我羡慕地问,这得多少钱啊?张梦只说是她爸看她每天上学走路辛苦,特地买的自行车。
那年月,村里人条件都不好,普遍只能靠种地维生,去城里打工也没有形成风气。我们上学也大多靠“11路”——两条腿硬走,大约要走40分钟,天蒙蒙亮就出发,中午一打铃就撒腿往家里跑。就算有自行车骑的同学,也大都是家里大人退下来的“二八大杠”,个头大的还能努努力跨骑,个头小的就一条腿套进横梁与车撑之间的洞里,歪模歪样地骑。看见张梦的新式自行车,天知道我有多羡慕,但老实讲,我更羡慕她有个好爸爸。
张梦爸爸是上门女婿,我们都叫他王叔。王叔个子不高,但力气大,留着小平头,平时见人总是很客气,每天都笑呵呵的。母亲说王叔也是个可怜人,他老家在秦岭山里头,要不是家里弟兄多,难娶上媳妇,肯定不会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当上门女婿。
王叔会修房子会做木工,是个热心肠,村里谁家有事都爱找他帮忙。王叔也不拒绝,提着工具箱就去干活。倒是张梦妈妈有点不太乐意,每次王叔回家,都免不了责骂,走到路边都隐隐约约能听到她歇斯底里地呵斥,王叔窝囊废,挣不来钱,净干些让别人占便宜的事。母亲说,这话一半是说给王叔听的,一半是说给村里人听的。但王叔总是老实憨厚不回嘴,大概是因为是个可怜的异乡人。
每每这时,张梦都会带着书包来我家找我一起写作业,口袋里装着父亲给她的糖,张梦一边跟我分享糖果,一边说:“等我长大考上大学,一定带着我爸去省城,给我爸养老,至于我妈,哎,她脾气不好,实在没办法跟她相处。”
我有点纳闷,明明一般小孩都更黏妈妈,但像张梦这么偏心的,我是第一次见。但想想也能理解,以前去张梦家,都是王叔帮张梦收拾整理各种东西,张婶在一边看着,总觉得怪怪的。而且王叔宠张梦,从镇上干活回来后,会给张梦带糖葫芦、黏牙糖,还有化成一滩水的冰棍,那甜丝丝的味道让我午夜梦到好几回。
眼馋的时候,我也会闹我爸,但我爸总说:“人家就那一个宝贝闺女,当然疼。哪像咱家,你跟你姐都要上学,爸养你俩都累得不行,等以后,你姐毕业了,爸天天给你买糖。”
我噘嘴说爸爸是个骗人精,没有王叔好。爸爸说我不懂大人的难。
我上初中的时候,姐姐正在县城上高中,我在村子里和爸妈生活,吃点家门口地里种的菜就行,姐姐一个人在县城,住宿费学费生活费全都是钱。奶奶身体也不好,一家5口人,仅靠分的5亩地过活。也是我快初中毕业了,父亲才在亲戚的介绍下去了西安某食堂的后厨里帮厨,每月挣上600元的工资,但再怎样省,都还是紧紧巴巴。
到初二下半学期要结束时,我爸看我天天蹭张梦的车子,有点不好意思,也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虽然是二手的,但到底是自己的。我正沉浸在拥有车子的喜悦中,却看到张梦哭着推车经过。我急忙追过去问她怎么了?
张梦一句“我妈怀孕了,我爸高兴疯了,说终于有后了”,把我吓了一跳。
我疑惑道:“啊,你都这么大了,你妈还生啊?”突然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打住,赶紧找补:“有弟弟妹妹多好啊,还能一起玩,你看我姐跟我就很好。”
张梦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摇摇头说:“你不懂,不是这么简单,我妈今天说,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她把自行车摔在了地上,“怪不得,我妈会同意我爸给我买自行车。”当时我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敏感如张梦,她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
待我回家和母亲聊起张婶怀孕的消息,母亲也一脸惊讶和父亲八卦:“啊,不会吧,不是说张嫂子身体不好,生不了娃吗?这咋突然又能生了。”
父亲显然对这类事件不感兴趣:“那就是病治好了呗,谁不想要个自己的娃。”
我傻乎乎地问:“张婶生不了,那张梦咋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母亲把我一把推走:“你个碎娃知道个啥,出去寻张梦耍去,娃心里肯定不好受。对了,不许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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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婶生下儿子后,张梦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得做各种活,洗衣服、做饭、照顾弟弟。就连偏爱她的王叔,也因为多了儿子,要离家到城里的工地上打工赚钱。张梦特别盼父亲回家,但后来发现,难得回家一次的父亲也把注意力全放在小弟弟身上,张梦也逐渐绝望了。
有次我去她家借东西,看见她弟故意把水倒在她作业本上,她刚露出不满的神色,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婶就冲进来骂她:“你怎么回事?没看见你弟在这玩,非把你这些东西搁到这,自己不知道收拾好啊?”张梦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但硬是憋着没说一句话。
看见这情景,我想说:“婶,是弟弟故意的。”可张婶像是才看到我似的,脸色也不好,只是应了个茬:“哦,张琪,你来耍啊,梦梦作业还没写完呢。”这是赶我走的意思,张梦拉了拉我的袖口,推我出门:“琪,你先去,我一会找你。”
没等我走出门外,就听见张婶骂骂咧咧:“熬这稀饭是啥?也太稀了,涮肠子呢得是。”
晚上,张梦来找我,我们躲在院墙旁说悄悄话。月光照在她身上,她脸上的绒毛都晶莹剔透了起来,张梦咬了咬嘴唇:“琪,我觉得我不是亲生的。”
我吓了一跳:“瞎说什么呢!”
“真的。”她声音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睛里全是恐惧和迷茫,“我长得一点都不像我爸妈。而且……我妈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别人家的狗。再说了,我要真是他们亲生的,他们咋能这样子对我。”
我不敢说出从父母那里听来的流言,只能默默抱了抱她,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可能就是现在有小弟弟了,他小,大人注意力自然在他身上,但是等咱考上高中,在县城住校,你就不用回来管你弟、你妈了,这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听完我的话,张梦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对,我考出去就不用在这屋里待了,咱俩一定都要好好学习,一块去县城上高中。”
从此,张梦把学习当作救命稻草一样,除开照顾家里,其余时间都用在上面,就连上学路上,也能听见她叽里呱啦地背单词、背课文。那时候我贪玩,写完作业就想骑自行车去镇上疯,之前张梦跟我搭伴,后来,不管我怎么叫她,她都说自己还忙,题还没做完,书还没看,也不出门了。
3.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张梦都收到了县城重点高中的通知书,张梦以超600的高分进了重点班,还有西安的学校想来挖她,我则是擦着分数线进了普通班。我爸妈相当开心,嚷嚷着要带我去镇上下馆子,好好奖励我一番,还说叫上张梦。
我喜气洋洋去找张梦,推开门才发觉她家气氛不对。张梦拿着录取通知书,张婶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女娃家念那么多书也没啥用,咱村那静静,你那同学不是都不念了,你要不算了,陪妈在屋,还能照看你弟。”
张梦着急道:“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都说可以免一半学费。”
那年头,学校怕张梦这类成绩好,有望考入重点大学的“好苗子”流失,一般会承诺一些福利政策,比如给奖学金、免学费、进重点班等。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成为打动张婶的利器,好不容易张梦长大成为了家中主要的劳力,这时候放她走,显然不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还好,一向憨厚的王叔这次总算硬气了一把,兴许是有补偿女儿的心态,王叔很是坚持:“梦,这学咱上,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你嫑害怕。”听到这,张梦脸上的泪痕才有了干掉的迹象。
后来我想,王叔心疼张梦,可能也是因为两人在这个村里,都是个异乡人,惺惺相惜,想对这个女儿更好一点罢了。
只是张婶还在生气:“好好好,你父女俩都针对我是吧,这家留不住你们,都走都走。”
王叔没说话,推了推张梦,让她跟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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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一番波折,终于到了9月,张梦和我一起进县城报名。那年,家里专门种了三分地的棉花,给我弹了一床新被褥。母亲叮嘱,住了校,可就是集体生活了,再也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任性了,不过还好我跟张梦一起,能互相搭个伴。
初入高一,我们俩为县城的一切感到好奇和惊讶。以前上初中的时候,羡慕有镇子户籍的小孩,吃穿用度感觉都高人一等。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县城就更不一样了。走读生和住校生自动划分成两个阵营,住校的都是十里八乡靠成绩考入这所高中的人,吃穿用度节俭又质朴;脖子上挂着出入证,穿着打扮时髦的,就是县城土著。这些土著们有学习好的,但很多是花赞助费走关系进入这所高中的。学校会按中考成绩制定赞助费的标准,分数差得离谱的,5万到10万不止,离分数线越近,费用越低,但最低也要5000多。这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出身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价了。
我们羡慕班里的走读生,每天都可以骄傲地出学校大门回自己家,但住校生没这权利,学校要对孩子们负责任,自然也管得严,能够出大门的日子只能是周五。每逢周末,很多学生都早早收拾好东西,就等放学铃一响赶紧冲到县城客运站,稍微晚一点,就坐不上回家的班车了。犹记得彼时可没有超载的概念,每趟车都是塞到再也塞不下了才会发车。
从我们村到县城学校,需要转两趟这样的班车,时间还不固定,算上走路倒车等车的时间,三四个小时就没了。于是,为了省来回10块钱的路费,我和张梦都等小长假或者寒暑假再回去。
高一的学习生活在按部就班、周而复始的日子里很快就过去了。
4.
刚升高二没多久,我还在为学文还是学理纠结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张梦神情慌张地找我。那时,我凭借小聪明好不容易挤进重点边缘班,张梦则进了全校唯二的火箭班,虽然不同班,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同村的我俩还算是彼此唯一的好朋友,一遇到什么事情,还是会想着商量商量。
张梦说保安室有老师让她去趟办公室,她妈妈来看她了。我和张梦都很震惊,毕竟以我对张婶的了解,她是绝无可能搭上两趟车来学校找张梦的。张梦心里也清楚,所以想让我陪她一起,她对单独面对张婶还是有点害怕。我当仁不让地陪着她去了。结果两个衣着时髦,高高瘦瘦的陌生女人出现在眼前,一个在抹眼泪,一个在跟班主任说着什么,但看来看去,没有张婶。
我俩正疑惑着准备离开,其中一个女人看见张梦,突然冲过来,激动地拉住她的胳膊:“梦梦,是你吗?我是你妈啊!”
尽管张梦对自己的身世早有猜测,但当这一幕真出现的时候,就算平常如何淡定,这一刻也被吓坏了。看到张梦一脸惊恐,很抗拒的样子,另一位阿姨也赶紧上前,试图向张梦解释这一切。
原来,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士真的是张梦的亲生母亲。张梦的生父是一名军官,母亲在医院工作,虽然我们都在一个城市,但城市和乡村距离那么远,要不是有心找,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那年头政策非常严格,张梦的亲奶奶又是极度重男轻女的人,张梦出生后,亲奶奶就张罗着要把孙女送人,否则要孙子的愿望就会泡汤,毕竟如果还想再生,交罚款不说,儿子儿媳的工作、身份也可能会保不住。于是,张梦被送到了我们村。如今亲生母亲能有机会再来寻张梦,也是因为重男轻女的亲奶奶终于去世。
但这样的解释明显无法获得张梦的理解。忐忑不安几天后,张梦告诉我她周末要回家找张婶和王叔问个清楚。她还是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在自己此前十几年人生里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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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陪张梦一起回村问张婶和王叔。
没想到,王叔只是默默地蹲在门槛上抽烟,直到烟把快烫着手了,才说:“爸以前怕你多心,不想说这些,爸真的把你当亲生的养着。”话说到这里,也基本不用再往下讲了。张婶见状,也大概说了当年怎样去县城治病,又怎样发现怀孕困难,又恰逢遇到了张梦的亲生母亲,就把张梦抱回了家。
站在门口,我也震惊于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什么世纪了,怎么还有因为想生儿子就把亲生女儿送人的事情呢?张梦显然也被这个事实刺激到,先是失声痛哭,一度有点缺氧,抽搐不已,吓得张叔急忙掐她人中,呼叫拍打她,好不容易等缓过来,她又像是被抽走灵魂一样,整张脸都失了血色。
张梦无法接受亲生母亲将她抛弃,现在又来找她的事实,暗自揣测对方是不是因为没生出男孩,或者男孩身体不好,以后等着她给他们养老。但她更无法接受自己叫了十几年的爸妈,原来真不是自己亲生父母的打击。
那天之后,张梦像变了个人。她更拼命地学习,常常凌晨三四点就起来背书。她说她要考出去,永远离开这里。她哭着跟我说:“原来我注定是不配被爱的人,所有人都看我像个垃圾。就算考了好成绩,也无人在意,我就跟抹布一样,需要了就拿来用,不要了就扔了。”
5.
高三那年冬天,王叔给村里人帮忙盖房子时不幸从二楼跌落,听父亲说,工地上都是没收拾的钢筋条,有一段直接插进了王叔的脖子里,“把人看得凛的,太可怜了。”等到王叔被送进医院时,人已经不在了。
张梦连王叔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哭着对我说:“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也没有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累赘。”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一切都显得悲苦又无奈。
终于,等到高考,张梦发着高烧上了考场。成绩出来,虽然不如平常在校的模拟分数,但坚强如她,依然被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张梦选了当时比较热门的电子信息相关专业。我因为学文,被一个二线城市的二本普通院校录取。但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很好的消息,毕竟我们村那年就只出了三个大学生,我和她,还有一个男生。
高考结束的暑假,我撺掇张梦在村里开个补习班,一方面可以让她远离家里的是非,另一方面还能为她上大学再攒点零花钱。我知道张婶对于她还要继续上学颇有微词:“你亲妈都来找你了,我可没钱,要上学找她要去。”虽然王叔的死有一些赔偿款,但这个“命钱”显然跟张梦没什么关系,这是给张婶母子未来的生活保障。
张梦无力争吵,默默找老师咨询了助学贷款的事情。尽管亲生母亲说可以供给张梦上大学的需用,但是一想到要低头开这个口,接受这个情感上陌生的女人的捐助,张梦都觉得难以忍受。多年好友,我知道她是个心气高又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她怕外界可怜的眼光,不停挣扎着,觉得一定要凭自己活出个样子。
我们的补习班在我妈的张罗下仓促地建了起来,得益于我和张梦的名声,不用我俩抛太多头露太多面去招揽生源。一个半月里,我俩给20余个小孩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还有模有样地做了结业考试。补习结束,我俩一人分得了1600块钱。这次,张婶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要走张梦的钱。
又是9月,我俩分道扬镳,张梦背着行囊去了省城,我也拉着行李箱迈入新的世界。
随后,大学花花绿绿的生活很快就把我迷惑了。我跟张梦的联系也随着各自经历、环境的不同,逐渐变得稀少。我们偶尔通个电话,她说自己拿了奖学金,做了兼职,还谈了个男朋友。张梦没有说男朋友具体的情况,但看她发来的合照,她甜蜜地依偎在男孩的肩头。男生白白净净,戴个眼镜,斯文得很,两人眼神温和,确实像一对璧人。我一边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一边想象着她在城市里的新生活,真心为她高兴。
6.
2017年,我大学毕业,整天忙于找房,找舍友,找工作的琐碎里。好不容易拿到省城一家初创企业的录用offer,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身份转变让我极度不适应,不过也只能咬牙硬扛。生活里的杂七杂八冲断了我跟张梦的连结,也模糊了我回家的日子。
直到过年,我才有喘气的时间,母亲告诉我张梦也回来了。我惊讶于张梦回家竟然没联系我,母亲顿了顿,张了张口,又不好意思,说:“你要不自己去看看。”
我带着疑惑跑去她家,结果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阳光照射着的屋檐下,张梦坐在院子里,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像是正在喂奶,她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棉袄,头发随便扎着,油油的刘海贴在脑门上,整个人黯淡得像蒙了层灰。
张梦看见我来了,也一脸尴尬,她急忙把衣服拢了拢:“张琪,你也回来了。”
看着她怀里的小娃娃,我还是怔愣:“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不修边幅,头发凌乱,状态木然的人,是我那个曾经光彩照人的发小。
张梦笑了笑,但是比哭还难看:“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原来,张梦在大学里本来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每天的生活固定又充实,除了上课,她空闲了便去学校周边的奶茶店、电影院打工,张婶没给过她生活费,她在大学里的一切花销都得自己挣。不过,就算不参加班内的集体活动,但是在理科学校,外形条件优越的张梦,自然会吸引很多男孩的注意。张梦的男友也是那时候出现的,他体贴温柔,和张梦一起在电影院打工,本来只以为是一个学校,交谈后又发现俩人还是一个院系的,男友知道张梦的身世后不仅没有嫌弃,反倒设身处地地心疼她,他提到自己也是山里出来的,懂得张梦的敏感和掩饰,他想陪张梦一起度过一切难挨的日子。一来二去的,大学里的爱情故事就发生了。
张梦也沉溺于男孩给的温柔,两人说好毕业就结婚,那时候性格保守的张梦对于发生关系还很抵触,耐着性子和男友商量,告诉对方自己的胆怯和自卑。男孩也表示尊重和理解,在这样的境况下,俩人谈了3年恋爱。但是时间一长,男孩子也有点疲倦,觉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没有必要等那么久,尤其自己宿舍的男孩子,哪个不是跟女朋友早早就有了进一步发展,只有自己还像个老学究、土老帽,被其他舍友取笑。况且他对张梦从来都是一片丹心,两人既然是真心相爱,为什么一定要等结婚后,难道张梦不信任他,不愿意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渐渐地,男友将张梦不答应和他发生关系的事情上升到了张梦不爱他的地步。一开始张梦还据理力争,但是在男友用分手逼迫她做选择后,她就动摇了。多年的恋爱让她感受到一个异性陪伴在身边的美好,也让她对男友生出更多的依赖,她无法想象失去男友的日子,一个人要怎么走下去。但偷尝禁果的代价很快就来了——张梦怀孕了。
听到这,我气愤不已:“怀了不能打吗?你才多大啊,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小孩,人生就基本定型了吗?”
张梦叹了叹气:“打了两次了。”
我的火气直接窜到了脑门上:“你是不是傻,你们都多大了,不知道避孕吗?打胎对你的身体伤害有多大你不清楚吗?你怎么能允许这件事情发生两次。”
张梦面对我的指责,只是垂下了眼睛,眼泪滴在青石门槛上,看着她委屈又抖动的肩膀,我也察觉自己失态了。
乡里的女孩,别说对性有深入的认识和概念,就连基础的生理知识都知道得可怜,家里人只会说保护好自己,但从不会讲怎么保护。别说张梦,我自己,也是谈性色变,人家说女孩的性知识是从小说里来的,男孩的是从片子里来的,一点没错。高中毕业时,我和张梦在药店碰到买避孕套的人,都害羞脸红得要死。我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她,毕竟我没有经历她的人生,但是还是忍不住想掉眼泪。
因为打胎次数过多,花费太高,张梦和男友早先代课兼职所赚的收入几乎全花在了每次医院的来往中,两人也不敢告诉父母,只得自己偷偷处理。本来这次怀孕,张梦也想处理掉,“但是医生说,我子宫内壁太薄了,如果再打掉,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有自己的小孩了。”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她:“那你这是未婚先孕啊,你以后可怎么办?”
“不算没结婚,我俩领证了。”
“什么?”
提到领证,张梦陷入了幸福的回忆:“那时候,听到医生说我可能再也怀不了小孩后,他就立马跟我求婚了,我本来还怕他不要我,没想到,他是个真男人,愿意负起责任,所以一毕业,我俩就领证了。”
我感慨这样草率的婚姻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但是张梦已然觉得不会,也不可能后悔了:“琪,你知道的,这些年来,我多想有个家,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接纳我的家。他人真的挺好的,不嫌弃我,也愿意娶我。”
我看着张梦已经开始为对方找理由,说好话,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了。听她说男孩的家在山里,我更是无奈,而且穷得叮当响,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嘚,又是一个典型的重男轻女的家庭,一家好几口人的托举,才供出了这一个大学生,不敢想,如果对方妈妈知道孩子大学毕业就偷家里户口本领证,对张梦又是如何看待。
果真,提到和婆婆的关系,张梦的眼泪更多了。虽然丈夫对她还可以,但是大学毕业就带老婆回家,自然免不了被一阵痛骂,一家人原本仰仗着这个好不容易飞到山外的男孩子能把一整个家都拽出泥潭,再不济也得找个家境不错的儿媳妇帮衬,没想到领回来一个家庭关系如此复杂的姑娘来,穷不说,娘家也没有帮衬小家的可能。
婆婆嫌张梦拖了她宝贝儿子的后腿,气到三天都没吃饭,在儿子的反复劝解下,她才勉强答应张梦进门,但是也有条件——没有彩礼,也不举办婚礼。婆婆给出的理由是:“孩子都有了,证也领了,还花那钱干啥!既然你们年轻人觉得婚姻是儿戏,丝毫不考虑大人的感受,那你们就自己继续胡闹吧。”
我气得直跺脚:“你是不是傻啊,你好不容易考出去……你不知道你这辈子都毁了吗?他们这么瞧不起你,怎么会给你好日子过啊。”
“我以为……”张梦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我以为这次能有个真正的家。”
我们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院子里,张梦的弟弟骑着小自行车扑腾转圈,张婶在屋里骂骂咧咧着“赔钱的东西”。张梦起身,麻木地收拾被弟弟撞倒的洗脸盆,背影佝偻得像个小老太太。我站在那儿,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我们在树下发誓要永远离开这个村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学时的张梦穿着洗得发白的裤子,站在村口的柳树下对我笑。风吹起她的头发,阳光那么亮,仿佛未来有无限可能。醒来后,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年后没几天,张梦就抱着孩子回婆家了。张婶每天骂骂咧咧,嫌弃张梦不检点,不嫌村里人笑话,明明当初村上敲锣打鼓送出去上大学的姑娘,怎么再回来就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她恨张梦不拿自己的人生当回事,但她更憎恶张梦不跟自己商量,就没名没分地把自己嫁了出去,“连个彩礼钱都没捞到”。
7.
我和张梦就这样再次联系上,尽管我的生活和她早已成了两条再也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但她还是把我当“远方的自己”一样,絮絮叨叨一些别人无法懂得也不能理解的现实。
她说,亲生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她的消息,奔赴了陕南的家里想要求得她的谅解,她说婆婆原本对这个远道而来的“亲家”不太客气,想着教训他们,怎么生出这么不懂事的女儿,但是在看到高档礼品后,又立马双眼放光:“哎哟,这是亲家啊?快进屋坐!”
看到张梦对待“亲家”不冷不热的态度,她又立马一脸凶相,甚至使劲拽扯张梦的胳膊:“死丫头,怎么跟你爸妈说话呢?”张梦没有搭理婆婆,甩开了对方的手,那对夫妇尴尬地站在院子里,最后只得把礼物放下就走了。
张梦问我:“你说人怎么就这么现实呢?”
张梦婆婆在隔壁骂到半夜,说她假清高,“人家现在可是军官家庭,指头缝里漏点都够你吃一辈子!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强子和孩子想。”张梦的丈夫婚后就去了外地工作,没有带她,说是“孩子还小,你跟我妈在一起两人互相照顾,我也能放心点。”
张梦无力反驳婆婆,更无力拒绝丈夫,强子提出的任何条件,她都妥协和答应,“你不明白,我不能没有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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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五一”,我和同事约着去陕南玩,想到张梦家就在附近,我联系她说去看看她和孩子。一开始被拒绝了,她说自己家特别远不太方便,等她以后找我就行。没想到,后来她又发消息让我去。
于是,我提着一些水果点心就上门了。虽然有想过可能居住条件不会很好,但看到眼前的三间平房时,我还是有些震惊,裸露的红砖墙还没有水泥封过的痕迹,屋子地面上也坑坑洼洼的,小孩的玩具和脏衣服到处都是。我的眼眶不自觉红了,我无法想象曾经为未来那么拼的张梦,竟然安于在这样的环境带孩子。
我劝她,现在还不晚,凭她的学历和长相,在城里找个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她没法忍受跟孩子的分别,而带小孩去工作又显然不太可能。
“可是你总不能又因为小孩把自己困住了啊,孩子跟她奶奶在一起不行吗?”
“我没生男孩,把娃留给她,娃也只能跟着一起受罪。而且,我现在这情况,谁还要我啊。”
“你不试,你怎么知道没人要。”我气她直接简单地屈服于现实,但我又知道,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的道理。回到城里,我就找各种好友老板打听看有没有合适张梦的工作,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还不错,专业对口的,急忙推给她,但还是被拒绝了,理由仍是孩子还小,她没法出去工作。
自此,我死了再为她找工作的心,一方面觉得可能她需要的也不是这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她再次拒绝我的尴尬。
8.
往后的日子,我逐渐成了张梦的情绪宣泄口。她羡慕我自由独立,做着喜欢的工作,又感叹自己命运多舛,机会永远降临不在她身上。我不知道怎样回应,只能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等小孩长大了,再来城里谋个别的出路。
收假后,强子去城里工作了,没几天,他们的女儿小糖果突然高烧不退。夜里,孩子浑身滚烫,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张梦翻出退烧药,被婆婆一把拦住:“药吃多了伤脑子!我们村里孩子发烧,扎手指放血就好!”
张梦着急地大喊:“都什么年代了,妈,得去医院!”她被婆婆一把推开,抓起小糖果的手指,一针头扎了下去。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血珠一颗颗往外冒。张梦疯了似的扑上去,婆婆接连扎了好几针,嘴里还念叨着:“放血退烧,你懂个啥!”
第二天,小糖果的手指肿得发紫,哭得嗓子都哑了,高烧依旧没止住,婆婆这才松口让张梦送娃去医院,在外地工作的强子只给张梦转了500元,就再没了消息。张梦抱着孩子跑去镇医院,医生一看就怒了:“这是感染了!再晚点送过来,手指都可能保不住!”
张梦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给强子打电话,那头只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妈也是为我好,你别老跟她对着干。”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她永远是外人。
强子不在家,婆婆对她的刁难变本加厉,村里人也在婆婆的添油加醋中传她各种闲话,说张梦“命硬”,不仅亲生爸妈不要,还克死了唯一对她好的养父,现在更是妖精,勾引了强子,结果又克得丈夫离家打工。张梦抱着孩子走在村里,村里人远远瞧见就赶紧关门,说她晦气。“听说她亲爹是个军官呢,可惜人家只要儿子,看不上她这赔钱货!”“就是,读了大学又怎样?还不是得回村里带孩子!”
张梦死死咬着嘴唇。她不能吵,也不能闹。因为她知道,一旦撕破脸,她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我不明白她对有个家的执念,只能在她说到这些不公和难过时,也报以持续地叹息。而隔着屏幕,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