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锅,多加肉,还要许多应季的鲜蔬,另外沏上茶水,酒也要上好的。
福顺一一记下了,直到东家不再吩咐,才转身从二楼搬桌凳下来,置于堂间的一个角落,然后再去厨房。
“爷去那边缓坐,一会儿饭菜就上来。”戴缨说道。
陆铭章“嗯”了一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角落的方桌前坐下。
自打陆铭章进入店中,堂中食客们的眼神就在他二人身上徘徊。
那人的桌上什么也没有,堂间其他桌面,皆是三五好友围坐,桌上摆了热腾腾的汤锅,还有鲜蔬和各类鹿肉,牛肉等,别配有美酒,相较之下,他那桌显得冷冷清清。
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而且他们发现,自这男子出现后,缨娘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又出来看一眼,看过一眼后,再进到厨房里。
当伙计端着托盘欲往那个方向去时,她从伙计手里接过木托子,走到那男子身侧,将茶水和酒水放下。
然后不待那男子开口说话,她又忙颠颠地离开,往厨房去了。
结果就是,她吩咐伙计做的活计,全被她自己做了,譬如,多上些肉食,多备些鲜蔬,还亲自端了这个时节的果子。
能叫一个女子这般实心实意的殷切态度,只有两类情况,一,这是她男人,二,这是她主子。
显然,这位女店家不属于后一种。
“酒温过……”戴缨将饭菜摆好,话只说了一半,目光落在他干裂的手背上,指节一活动,便张开大大的口子。
她回过身,再没说一句话,走开了,经过归雁时,声音闷闷地吩咐道:“去跟前候着。”
陆铭章见她走开,执起筷箸开始用饭。
堂间食客从这二人之间看不出什么,也就收回了看热闹的心思,各自吃喝闲聊。
冯牧之手边的酒水自陆铭章出现后,就没再动过。
贺三郎懒懒地说道:“看起来关系像是并不好,见了面,通共就没说上三句话。”
冯牧之缄默不语,他知道并不是,因为这人出现后,戴缨的目光再没往窗外探望,而是时不时地抬眼,看向那人坐着的角落。
厅堂再次热闹起来,外面天寒地冻,白茫茫一片,小肆里却是菜香,酒香,一屋的笑言笑语伴着暖意。
众人天南地北地闲聊。
“前几日来了一则消息,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其中一学子说道。
“什么消息?”
“咱们罗扶同大衍才打了一仗。”
一人抢说道:“这个谁不知道,从北境传来的,咱们赢了这一场,三关尽收囊中。”
战报比陆铭章等人的脚程快许多,在他们没回来前,捷报就已传入罗扶各地。
“也就前些年叫大衍赢了几回,他们就得意忘形,不过是仗着那位年轻的枢密使,那人叫什么来着?”
说话之人是春秋书院的学子,他们对政事和战事的关注比普通百姓更密切。
一人接话道:“陆铭章,我知道这人,就是因着他,大衍才扭转以往战败的局势。”说着叹了一息,“只是可惜……死了。”
接话之人正是徐昆,问戴缨要腌制鱼块那位。
又一人说道:“有什么可惜的,叫我说,死了才好,有闲心替敌人惋惜,不如想想怎么为咱们罗扶多出一份力。”
一听这话,徐昆不干了,扬声道:“就属你会叫嚷,你那脑袋,平日里背个书都费劲,还想着为国出力?”
众人一听纷纷哄笑出声。
笑声中,一人说道:“听说是来咱们这边的途中遇了贼寇,整个使团没留一个活口。”
“哎!那样厉害的一人,竟是这种结局,叫人唏嘘。”那人又道,“纵观上下千年,多少能人志士,治国巨匠都不得善终呐,皆是潦草收尾。”
徐昆说道:“那又如何,总比你我碌碌无为一辈子强,他们短暂地存在,却是世间人的望尘莫及,咱们永远活不出他们的重量。”
话语刚落地,一个响亮的声音自店外传来:“说得好!”
众人看去,就见店门首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一件银灰色狐裘大氅,丰软的狐毛围簇着他坚毅的下颌线。
他走进店中,店中安静下来,这人身上的气魄太甚,同店中所有人都不同。
更让众人惊诧的是,这人才一进来,坐于窗边的冯牧之和贺三郎立刻站了起来,神情像凝固了一般,而那人不过随意压了压手,院首和贺三郎才迟迟坐下。
这人是谁?
他走到徐昆面前,问道:“叫什么名字?”
徐昆性子傲慢,可在这人面前,下意识地乖乖回话:“学生姓徐,单名一个昆字。”
“好,你怎么看待陆铭章此人?”那人问完,有意无意地看向厅间的角落。
坐于窗边的冯牧之和贺三郎,手心开始出汗,生怕学生在这位大人面前说错话。
徐昆答道:“学生不敢评。”
“为何不敢?”
“学生未走到那位的高度,不敢妄评。”
听到这话,冯牧之心里稍安,这个回答没有错,再去看向那人,见他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吁出一口气。
接着,众人就见他走到角落,于那名青衫男子对面坐下。
归雁很有力眼地多添了一副碗筷。
元载在归雁面上望了一眼,把归雁看得脸一红,又转而看向陆铭章,说道:“我一听到你回来,就料到你来了这儿,你回来怎么不去我那儿?我好在府里置办酒席接你。”
陆铭章拈菜的手一顿,像看傻子一般看向对面,说道:“我不来这儿,去你那儿?你在想什么?”
元载一抚额,解开身上的氅衣,丢给自己的小厮,笑道:“看我,糊涂了,自然是你家娘子为先。”
正说着,戴缨从福顺手里接过一盘嫩牛肉,亲身端了过来,轻放到桌上。
元载停下说话,低着眼,并不抬眼看向来人,而是拿指肚一点点摩挲着杯沿,戴缨转身离去时,嘈杂声中似是听到一声呢喃。
“真像啊……”
她回过头,就见陆铭章温和地看着她,她拿眼询问他,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读懂了他的意思,让她不必在跟前,一切等回去再说。
于是她走回堂间招呼其他客人,众人明显感觉到她的心情变得很好,这种转变太过明显,散发出的明快气息甚至影响到了其他人。
角落里,陆铭章同元载一面喝酒,一面闲话。
“郭知运死了。”陆铭章将杯中酒饮下。
元载拈了一筷子嫩牛肉烫到锅里,涮了几息取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半点不吃惊。
陆铭章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心中的猜测有了肯定。
三关攻不下,宇文杰不会让他活,不,应该说元昊不会让他活着回来,三关攻下,一直视他为眼中钉的郭知运,必会在归途对他下手。
他不得不在宴席上故意激怒郭知运,先声夺人,反让他不敢出手。
对于陆铭章来说,郭知运这个主帅必须得死,让他死也容易,只是不能在他还在北境的时候下手,否则矛头会指向他。
他原打算回了京都,再对郭知运下手,谁知回京的路上,宇文杰接到信报,说郭知运喝多了酒,一头栽到湖池里淹死了,待下人们发现时,已是次日。
“你让人做的?”陆铭章又问。
元载吹了吹嫩牛肉,蘸了酱料,放到嘴里咀嚼,再咽下,点了点头:“味道不错。”
陆铭章语调不变:“你让人做的?”
元载嘴角勾起一抹笑,并不出声,而是用筷子拈起一片带血的生牛肉,也不涮了,径直放入嘴里,咽入喉中,唇瓣沾上一点点殷红。
待他再次拈取时,陆铭章用筷子将他的筷子按住,问道:“段括是你的人?”
元载这才抬起眼,点了点头:“怎么看出来的?”
陆铭章冷笑一声:“你的人,跟你一个德行。”
元载将筷子放下,端起酒盏,仰脖喝了,咂摸一口,说道:“阿晏,我这不是为着你么?”
陆铭章端起酒,两人碰了碰杯。
“对了,你走的时候说,待你功成归来,你我二人大醉一场,今儿这个机会正好。”元载给立于不远处的归雁招手,“再拿两坛酒来。”
归雁赶紧应是,欲转身取酒,却被陆铭章止住了:“不必了。”
“怕我把你家小店的酒喝完了不给钱还是怎的?”元载戏谑道。
陆铭章拈了一筷子鹿肉放到自己碗里,说道:“今儿不能奉陪,改日。”
元载一怔,了然,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这丫头你是真上心了,叫阿缨是罢。”
陆铭章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