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眸中万般惊疑明灭,龙吟嘴角轻哂,道:“在你的计划里,我应该已经死在野趣园了,对吗?”
路长风从惊愕中回神,轻笑:“看来你什么都明白了,可惜迟了。”
他于马上睥睨百步外的龙吟,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态,没了寡言木讷的谦逊,满是居高临下的傲然,俨然王者之姿。
龙吟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万般往事都化作了自嘲与自恨,道:“陷阱中的人是你,迟不迟我说了算。”
“你该不会以为一个空城计,就能败我万人大军吧?”路长风轻蔑道,“你们派去增援的信都被我截了,就城里这点兵,跟我耗不起!”
说罢他眉目凛然,用西僰语高声号令道:“他们都是虚张声势!上顶进房,见活就杀!”
“上顶进房,见活就杀!”
“上顶进房,见活就杀!”
西僰语的高喊此起彼伏,地面的西僰兵对房顶上的人发起反攻,有的搭弓射箭,有的蹬鞍上梁。
不等他们张弓蹬顶,两侧屋顶已火铳弩箭齐发,枪林箭雨尽数袭向巷道中的西僰大军。
刀枪格挡铿锵声起,弹雨入肉血透青砖,你死我活的厮杀打响。
路长风策马提枪,顶着成千箭雨,往桥上的龙吟奔来。
任何不听话的棋子,都不该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朔日阿季如此,她亦如此。
百步之距,眨眼便奔过大半。
箭镞飞来,他挥枪挡过,火弹入肉,他战意更猛。他身后披风猎猎,火红似战鼓,激奋着所有西僰兵的斗志,一批又一批的西僰兵倒地,然有更多的兵踏着战友的躯体相继登上房檐,与弟子和官兵短兵相接。
房上的弟子与官兵,虽已苦战一日气力将尽,然无一人叫苦退缩,仍不断地对着地面兵力射箭放火直至最后一口气。
箭弹不歇,击穿路长风的战马膝盖。胯下坐骑陡然嘶鸣前跪,他不仅没有栽出马下,反而借力飞蹬,踏鞍纵跃,往丈许外的龙吟刺枪而来。
位于石桥中心的龙吟利落侧身,玄黑枪尖擦着她鼻尖而过。同时,她长鞭扬展往他脖颈绕去。路长风长枪横扫,龙吟不得不仰腰避过,手中鞭势急收,去抵长枪攻势。
两丈宽的石桥上,二人战得上下飞舞。与先前藏经塔上的相斗不同,路长风此次招招都没留手,枪枪直取龙吟要害。
龙吟不得不用肩背作抵,身上烧伤刀伤不断被击。纵使仍可意志不懈咬牙作战,但她久战十二时辰,身体已然到了极限,身法气力皆远不如往日,不过十招便被其长枪逼得滚地躲枪,难再翻身。
二人实力悬殊巨大,路长风轻松得连大气都不用喘,便将龙吟如蝼蚁玩弄:“你胆子可真大,知道我是千面公子,还敢跟我一对一?”
“天尚且要胜半子,更何况是人!”龙吟凤眸倨傲,纵使被枪尖逼得狼狈,仍以鞭做抵绝不认输。
“还记得胜天半子?”路长风居高冷笑,“怎么不记得我说的顺应天时?”
“狗屁顺应天时!”龙吟咬牙啐道,“你是为了不让我继续查!”
“现在醒了?晚了!”路长风势在必得道,“天佑西僰,万岁长明!我西僰复国就是天意!”
“自古所有自诩天时的人。”龙吟切齿呐喊,“全都死了!”
话音甫落,桥底陡然哔啵爆响,腾起黄青烟雾遮天蔽日。
趁路长风错愕之际,龙吟借雾所掩滚身下桥。
路长风抢步追刺,却见数条飞爪链自左右桥底飞出,交错如网合咬如齿,往他扑擒而来。
他再顾不得去追龙吟,一挺长枪游头摆尾舞影如日,只听得铛铛数声,所有飞爪链便接连落地,无一伤及路长风。
“雕虫小技。”路长风轻嗤一声,抬步欲寻龙吟。
刚一迈步,便觉头晕脚浮,心头猛然一惊:“迷药?”
刹那,路长风明白一切都是计谋。龙吟是故意引他上桥相斗,方才过招不为胜负只为拖延。恐怕是点爆之人是桃夭,藏在至少百步之外,见他上桥后才点燃引线。若无龙吟牵制,以他的敏锐断不会发现不了此蹊跷。
路长风心底哑然失笑,还真把他当普通侍卫统领了?这种迷药剂量再大,也就只能对付陈七郎之辈,他堂堂千面公子,就算中了又能如何?不过一息便能逼出。
他当即抬手点穴运功逼毒。
谁知刚一行气,便觉大椎和膻中两处同时刺痛。
他低头一看,见一条长鞭刺入膻中,虽浓雾相隔不见人影,他亦知丈外人正是龙吟。
“说你输了,还不信?”白予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听得路长风背脊生凉,知道自己的大椎是被她的剑所刺中。
此二穴乃“玉台千面笑”心法的罩门之所在,唯行气疗伤时无防,所以,迷药能不能迷倒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提气逼毒的这一息。
因为,世间再凑不出功夫绝佳的燕影七子,她们只能层层设伏,再兵行险着。
思通此节,路长风勃然暴怒。
西僰族的百年蛰伏,他的十年谋布,绝不可能也决不允许败在这两个人手上!
他就是死,也要她们两个陪葬!
为冲破被她们封住的任督二脉,他咬牙蓄力,以自损八百的代价,逆行功法强行破穴。
在烟雾之外的人,只听得一声闷炮爆响,便见黄青烟雾从中激起一股凸起,如趵突泉头。随即,一圈涟漪自中往外扩散。
与雾同时散开的,还有石桥碎块无数,以及黑白两道人影,正是龙吟和白予墨。
二人如飞矢碎石,在空中划出一南一北两道弧线,最后重重砸在河两岸的屋墙石路上。落地后,两人面如白纸,伏在地上大口呕血。
居于桥心的路长风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单膝跪地以枪做撑,吐血半息才堪堪止住。
等他气力稍缓,抬眸望去,见白予墨正躺在北面桥头奄奄一息地挣扎。她想以手撑地支起身子,却努力了几次也做不到。
见状他蔑然一笑,擦干嘴边血迹,起身往她走去,道:“五年前就该死的人,今天就送你归西!”
说罢,他提枪便刺往白予墨。
偏在这时,他身后传来龙吟的高喊:“增援已经到了!”
枪尖停在了白予墨咽喉前一寸。
路长风抬眸看向四周街巷,他的人已经大半登顶,一个又一个或死或伤的官兵从房檐上滚下,哪里有所谓的增援?
“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为免太拙劣了罢?”路长风回头往桥南的龙吟瞥去,“别急,马上就轮到你。”
“是不是真的,你瞪大眼睛看清楚!”龙吟痛捂住胸口朝他吼道。
路长风抬眸再往街巷看去,只见一片混战中,有几间房的门口,他的兵被刀枪棍棒追击反攻出来;还有几间房竟发生了爆炸,他的士兵被热浪冲击而出。
远望下来,这样的屋舍还越来越多,显然这些人早就埋伏其中,等着他们上钩相战。
“不可能!”路长风青筋暴起,转身质问龙吟,“就算你们叫到了都指挥援军,他们也不可能比我们早到!”
“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会做局。先前能赢,是我根本没把你当敌人。”龙吟擦去嘴角残血,倔强咬牙道,“只要我想斗,你就别想赢!”
路长风怒瞪双目道:“既然上赶着先死,我就成全你!”
说罢,他举枪便往龙吟掷去。
长枪飞出的瞬间,他身后奄奄一息的白予墨,咬紧牙关拼出最后的力气,追刺他尚在流血的大椎穴。
“不要!”龙吟大声疾呼,欲阻止白予墨以卵击石之举,但已经迟了。
路长风已侧身翻掌后劈。掌心凝绿,正是当年夺人性命的竹雾衔月掌。
枪尖袭面,龙吟偏头躲过。
掌袭胸腹,白予墨不仅未躲,还以重伤残躯调出所有内力,迎面承下此掌威力的同时,继续欺身近前,一手抓住他出掌的左腕,一手执剑刺进他侧腰,以身做镣束缚他片刻行动。
路长风腰侧传来剧痛,刹那间以为自己出掌落空,待抬眸看清面前情形,他亦不免惊住。
竹雾衔月之力明明已全数打在白予墨身上,她胸前血衣和他掌心温热,俱在告诉他,他已经劈碎了她的心脉,但她的手腕她的剑,却牢固如钉铐,除非断臂绝不可能甩掉。
一霎,他竟从她的眼眸中,恍惚看见了当年的柳予兰。
当年朔日阿季使出此掌时,柳予兰亦是以此般神情决绝赴死,只为留下唯一一个能继续追杀朔日阿季的人。
对,她们都不要命,她们只想要千面公子死。
电光火石间,他转念千百,陡然意识到她在为龙吟争取时间,刚欲对白予墨下死手,忽觉脖颈剧痛。
是龙吟趁他被白予墨惊愣的片刻,强忍剧痛咬牙奋起,扬鞭穿喉。
剧痛之后,路长风便口不能言,他本能地用手捂住咽喉,但喷涌的鲜血依然汩汩从她指尖流出。
他拼命蓄力想反击,可力量却迅速从他指尖流出的血液消散,让他的身体如重千钧,压得他瘫软在地,再直不起身。
烈日刺目,他瞳孔中的龙吟背光而站,眸冷如刀长发飞扬。
他给她的红缎束发,已被他掷去的长枪割断,一半入地,一半落河。
龙吟俯视着垂死挣扎的路长风,眸中再无半丝依恋温存,取而代之的是大仇得报的轻松畅快,以及观仇人身死的狠厉漠然。
“呵,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死的时候最好看?”白予墨的声音打断了龙吟的思绪。
龙吟回身看向她,见她胸前殷红脚步虚浮,急忙扶住她道:“快去找李神医,你刚刚中掌……”
“竹雾衔月掌而已,又不是没挨过。”白予墨似吐痰一般,轻松吐出一口血沫,随即把脚踩在了路长风胸上,道:“先干完最重要的事再说。”
语毕,她蓄力一踹,将路长风踢下了早已破损的石桥。
奔涌的河水夺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息,身浮若死鱼,红染碧流水。
望着他的尸身顺水漂向城墙,白予墨眼上浮起水雾,自语呢喃:“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当啷一声。
她的剑落地,她的身体如被抽走魂魄,脱力如泥。
“白姐姐!”桃夭向他们奔来。
她将桥下机关制好后,一直藏在百步外,替龙吟他们点燃引线,见路长风气绝落水才敢探头出来。
龙吟已经背着白予墨奔出几步,想起落了东西,喊到:“把她剑捡上!”
桃夭飞快奔上桥,捡起白予墨的剑与鞘,一步不敢耽搁地追向二人背影。
街巷里的西僰兵尚不知路长风死讯,双方交战依然未止。
不断有火铳箭矢从三人身边流过,桃夭举着白予墨的剑,横档竖劈,替龙吟二人挡开流矢飞弹,其动作果决飒然,浑不似一个不懂武之人。
三人一路狂奔至润居堂,桃夭抢步替二人踹开店门:“李神……”
然她急切地呼救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止。
龙吟紧随入内,看见屋内情形亦惊愣步止。
一方横桌上,药瓶药罐歪倒一片,李润居仰躺在桌前的椅子上,白俊如玉的公子,此时已面目青黑口张目瞪。
他脚边跪着早已泪流满面的于牧,见龙吟他们进来,于牧放声嚎啕:“配方找到了……但他试了好多毒……我拦都拦不住……”
龙吟呆立原地,只觉手脚冰凉,头脑翁响。
天旋地转间,她耳边传来桃夭的啜泣:“白姐姐……没气了……”
刹那,龙吟猛呛鲜血力竭跪地。
片刻死寂,屋外陡然响起阵阵高喊。
“增援到了!”
“都指挥使大军到了!”
“我们有救了!”
声声呼喊入耳,心头大石落地,龙吟热泪连珠。
路长风截获的信鸽,只是求援之一,每一个被疏散出城的人,都是他们请求增援的报信兵。
藏于屋舍内的埋伏,其实是她让城中青年进行的伏击,为了让锦城多撑些时间,能等到援兵的到来。
门外的奔走呼号一浪高过一浪。
门内三人的哭声亦是一响高过一响,从啜泣变成大哭最后变成恸哭,喜极,亦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