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苟心跳得厉害。他自幼生长在山村里,稍明白些事理才跟着杨安安来到临安,又是生活在菜市桥这等贫贱之地,可以说是没什么见识的人。
虽然经过师父的教导,明白了这世间人与人除了智力和能力外,没什么不同;但现在要见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掌着南唐万民生杀大权的最高统治者,可不是邢天、王捕头和王妈妈那样的货色。
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迈进这座,威严的几乎能将人脊梁压垮的大殿,他只能按下内心的怯弱,去挑战心理上的极限。
他努力抑制着心中的紧张,心想:只不过是去见李言的一个长辈,没什么可怕的,他也是个人,又不是真是什么天上降下来的神龙。这样想着居然忘记了谦卑,径直行到距龙榻二丈左右,望着那个身披黄色龙袍之人,才醒悟过来高供奉交待的礼仪,伏身就跪了下来。
他在跪下来的瞬间,偷眼望向龙榻上的那个人,心想:这个人就是李言的父亲,天下之主。他望上去虽然有些威严,但也没有长出龙爪,与临安城内那些老者,并没有多少区别。但他是李言的父亲,现在自己顶着李言的名字,就不能不跪他。
他想起来时高供奉所教导的,便口中喊道:“臣,忠王李言,见过爹爹!”然后将额头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等待李诺发话。
李诺阴着脸望着下面的那个野种,突然间觉得他与过去有了点不同。
过去这个野种来见他,都是战战兢兢的,而今晚,他似乎浑没将他这个皇帝爹爹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一张相同的脸,相同的声音,他几乎会认为眼前的是另一个人。
“李言,你知罪吗?”他喝问道。他阴恻恻的声音绕着大殿经久不衰。他已经在龙榻两侧的帷幔之后,藏下了四名颇有勇力的披甲卫士。只要李言回答稍不如意,这些甲胄于身的武士,就会在他一声喝令之下,擒住李言,押入天牢。
杨不苟仰起头,有些奇怪的目注着龙榻上皇帝的脸。他心想:做父亲的不都是会很疼爱自己的孩子吗?李言的父亲怎么一上来就问自己的儿子,知不知罪。难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的传言是真的。他沉声说道:“臣李言不知罪,还请爹爹明示。”
“看看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李诺将身前的折子拾起,抛了过去。
杨不苟手一抬,将迎面砸过来的折子接住。他展开一看,折子上叙说的是他下午时说的一番话。只是那些话都略作了恶意的篡改,变成官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他所举的夏桀和商纣等暴虐的事例也成了指责官家行事如这些暴君一般。
这天下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人,不惜颠倒黑白,构陷他人!杨不苟心中火起,几乎要怒吼发声。只是他隐隐听到前面帷幔之后金属的磨擦之声,那是披了甲胄的武士们蠢蠢欲动,发出的声音。
他淡然一笑,将折子放在一边。心中想:怪不得李言要帮自己,极力怂恿自己替他做一段时间忠王,原来他的爹爹是如此无情的人,对自己的儿子都起了杀心。李言表面上是帮自己,实际却是要自己来替他送死的。只是,我杨不苟也不是软脚蟹,且先应付着,实在不成就杀出去!
他心中有了主意,就冷静下来。师父教导他时,刻意训练他过的心理素质;师父强调:越是面临危局,越需要冷静以待,以为自己谋求一线生机。此时,师父的教导便显示出成果来。
他依然如之前一般伏身地上,翁声说道:“南唐立国近三百年,自太祖、太宗、高宗及爹爹等,莫不是修养生息,体恤民力。这才有了国库充足,民间安居乐业的繁华局面。臣在资善堂斥责李信之语,实为教导他要视百姓为手足,学习爹爹以仁、德来治理百姓,这样方能让李唐江山永固。”
李诺听他将自己与太祖、太宗和高宗并举,心中颇为受用,方才的怒火便消减了些。不过依然哼了一声,诘问道:“王权天授,这是圣人传承了几千年的道理,你话语中怎敢颠覆圣人之意,是要贱民——”他突然止住,想起方才李言夸他体恤民力的话,就改口道:
“你是想要百姓来邈视皇权吗?”
“爹爹,臣尝想:这世上自诞生王朝起,历经十数朝,期间姓氏夹杂几十姓。便无一家能长盛不衰,这是为何?”
“大哥且说来听听!”李诺冷冷的问。他心想,今夜铁定是不会放过这小子,就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好了。
“因为圣人这句王权天授!”杨不苟斩钉截铁的说道。
杨不苟说到这里立起身来,他向立身于龙榻两边的小黄门扫视一眼。那两名黄门向李诺望了一眼,李诺微微点头,他二人便一垂头,悄悄退出了延和殿。
杨不苟望向龙榻一角,心有成竹。师父教他武功时也常给他讲些道理,对王权天授的说辞师父斥之为谬论,认为是孔儒为军事征伐和暴虐政治,披上合法化外衣的诈欺之说。他清楚的记得师父当时列举的论证,于是侃侃道来。
“贾谊《过秦论》中说:‘夫并兼者高诈力’。《周书-立政》也记载了周公的一段话:‘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以觐文王之耿光,以扬武王之大烈。’这都说明王权来自于暴力和政治野心,所以王权天授不过是伪命于天。”
李诺听到这里,脸色阴晴不定。心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种话岂能宣之于口!这个野种怎地如此口没摭拦,说话与举止便似那些目无法纪的江湖中人。他突然想到了项天歌,那个项天歌说话也是这样,从没把朝庭里的大臣和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这个野种怎么有种项天歌的气势!他心里起了疑惑。
杨不苟并没有注意到李诺神色的变化,他陡然加强语气说道:“爹爹,君主一但有了王权天授的思想,便会肆意妄为,不知体恤百姓,泛用暴政,不施仁德,从而毁坏国家根基。所以,王权天授的说法,实为治理天下之大害。”
“好,说得好,虽然见识偏激了些,但敢于质疑前人,说明殿下是真正思考过的。没想到忠王殿下居然有这般识见,恭喜官家,臣为官家后继有人贺!”殿外一人拍掌而入,欣喜地高声说道。
李诺望见这人,不觉头痛起来。这人是参政知事吴潜,素来有刚正不阿之名,朝堂议事之时,从不顾忌他的面子。他有些无可奈何的问道:“吴参政怎么漏夜赶来?可是有什么大事要报?”
“可不止吴参政一人,老夫和叶说书也是来了。”门口这时又闪现二人,一人是叶梦鼎,而另一人是当朝右丞相董槐。
董叶吴三人在朝中素有贤名,只是三人在政事上也多有分歧,并不如何和睦;此时竟然是一起来到延和殿,这让李诺心生警觉。
“尔等三人怎么一起来到朕这里?可是有大事发生?”他疑惑的问道。
“这便要叶说书来道明原委了。”董槐看了叶梦鼎一眼说道。
叶梦鼎望了一下杨不苟说道:“官家,今日下午臣在资善堂讲《尚书》‘洪范’篇,没想到忠王殿下于堂中说出一番精辟的见解;臣返回家中,便饭也顾不上,将忠王的见解整理了出来,并给董相公、吴相公和列位朝臣都送了去。两位相公阅后心喜,便执意要来大内,请官家确立太子,以延续南唐国祚。”
董槐和吴潜互望一眼,一起跪拜下来,合声说道:“忠王心怀百姓,有仁德君主之姿,臣等受列位臣工请托,请官家立殿下为太子!”
叶梦鼎也随在俩人身后跪下,高声说道:“臣也是这个意思。请官家立殿下为太子,以免宵小在朝中搅风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