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水粉斋后院的红蓝花正值盛放,殷红花瓣间凝着晨露。雪嫣红指尖捻起一瓣,对着日光细看——这西域引种的红蓝花,需在清晨带露摘下,以石臼捣成花泥,用生绢绞取花汁,再佐以粟米浆反复蒸晒,方能制成色泽如朝霞的“朝霞映”胭脂。此刻她望着院中花田,心中正权衡慕容云海昨夜提出的请求。
“阁主可曾想过,水粉斋若成情报站,恐引火上身?”雪嫣红转身时,见慕容云海已立在月洞门边,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他未戴面具的面容棱角分明,眼尾一道浅疤是昔日暗斗留下的印记,此刻却盛满恳切:“唯有借胭脂工艺为障,情报传递方得隐秘。你制‘石榴娇’时需九蒸九晒石榴花瓣,这蒸晒周期恰可作密信中转的缓冲;调‘苏木绛’需以苏木心材熬煮三日,其间添换的药渣便能藏入薄如蝉翼的密笺。”
他话音未落,雪嫣红已摘下一支盛放的红蓝花,在指尖揉碎花瓣,艳红汁液顺着指缝渗出:“好。但需依我一法——以红蓝花汁混明矾水写密信,干后无色,唯有以苏木水浸纸方显字迹。此乃古法制胭脂时固色之术,寻常人绝难察觉。”她顿了顿,取过案头新制的“檀心晕”胭脂盒,盒底暗格中早藏着半片干花:“前日有位戴鎏金步摇的夫人来买‘紫磨金’胭脂,她袖口沾着岭南荔枝香,却偏要问北地‘落梅妆’的画法——这便是你说的‘鹞鹰堂’细作吧?”
慕容云海指尖拂过竹筛上摊开的重瓣芍药,花瓣边缘泛着酒渍浸染的绛紫色,恰如雪嫣红此刻垂眸时的唇角。暖阁外的红蓝花架在晚风中轻颤,细碎的花瓣透过菱格窗,落在她正在研磨的紫毫砚边,与砚中葡萄酒汁调和的花膏相映成趣。
「这第三遍过滤,需得用蜀地进贡的冰纨纱。」雪嫣红头也未抬,玉杵在青瓷钵中划出清越的声响,「昨日试了普通纱罗,花渣总去不净,色韵便失了通透。」她说话时,鬓边那支嵌着红蓝花琉璃的银簪轻轻晃动,簪头露珠状的坠子恰好滴在摊开的《妆台记》某页——那上面用朱笔圈着「醉流霞」的制法,旁注写着「以葡萄酒渍芍药,七滤方得正色」。
慕容云海立在槅门边,玄色锦袍袖口的墨海棠纹被烛火映得明明灭灭。他看着雪嫣红将浸满花汁的纱囊提起,那纱囊共有七层,每层都是不同纹路的轻纱,从素白冰纨到暗花罗绮,叠在一起时竟薄如蝉翼。「寻常人只道七重纱囊是为滤尽花渣,」他走近案头,指尖在第三层纱与第四层纱的夹层间轻轻一捻,「却不知这夹层的缝隙,恰好能藏下一片寸许见方的薄绢。」
雪嫣红注水的动作微顿,清澈的泉水顺着玉壶嘴流入钵中,将绛紫色的花膏晕开一圈淡粉。她抬眸看他,烛火在她眼中碎成星光,映着窗外红蓝花影:「前日见你送来的纱囊里,夹着半片染了胭脂色的绢子——原是早就盘算好了?」那日她拆洗纱囊时,曾在暗花罗绮层间发现一抹极淡的朱痕,原以为是染花汁时不慎洇开,此刻想来,却是慕容云海埋下的伏笔。
「原是想等『醉流霞』成方再细说,」慕容云海拿起一层素纱,对着光细看那经纬间的细缝,「不想雪老板连这等细微处都留意到了。」他说话时,窗外一阵风过,红蓝花簌簌落在窗台上,有几片竟穿过窗缝,粘在雪嫣红正在晾晒的纱囊上。
「这红蓝花倒是开得正好。」雪嫣红伸手拂去纱囊上的花瓣,指尖触到花瓣汁液时,忽然想起初见时慕容云海袖中那支红蓝花染的信笺——那时她只当是寻常诗稿,如今才知,这看似娇柔的花汁,原是烟雨阁传递密信的隐墨。
慕容云海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暮色中的红蓝花架如同一道燃烧的云霞,将两人映在桑皮纸窗上的身影染成深浅不一的绯色。「这『红蓝花计』,」他转回头时,眼中讶异已化作浅笑,那笑意里藏着赞赏与释然,「便从今日制这『醉流霞』开始。」
他取过雪嫣红手中的玉杵,亲自将钵中花膏与葡萄酒汁搅匀。七重纱囊悬在特制的竹架上,每层纱面都吸附着不同浓度的花汁,在烛火下呈现出由浅入深的绛紫色。「第一层冰纨纱滤去花渣,第二层素罗留住色韵,」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与钵中花膏翻涌的咕嘟声融为一体,「第三层暗花纱与第四层云纹纱之间的夹层,便是传递密信的通路。」
雪嫣红递过一方新制的薄绢,绢上用无色的明矾水写着几行小字。她看着慕容云海将绢片小心翼翼地折成寸许见方,嵌入第三层纱囊的夹层中,再将整个纱囊浸入盛满花汁的银钵。「待花汁浸透纱囊,」她接过银钵轻轻晃动,绛紫色的汁液在纱层间流转,很快便将那方薄绢完全覆盖,「明矾水写的字遇酸便会显形,而这葡萄酒汁,恰好是最好的显影剂。」
窗外的红蓝花影越来越深,晚风吹动槅门,将一缕花香卷入暖阁,与钵中胭脂的甜暖气息交织在一起。慕容云海看着雪嫣红专注的侧影,看她用竹夹将浸满花汁的纱囊层层展开,看她指尖在夹层中准确无误地取出那方已显露出朱红色字迹的薄绢——上面竟是三皇子党羽的名单。
「吏部侍郎昨日买『晓露芙蓉』时,袖口沾了波斯番红花的粉末,」雪嫣红将密信平铺在砚边,用朱砂笔在空白处批注,「那是三皇子府中独有的熏香。」她说话时,红蓝花的影子落在她眉梢,宛如一抹天然的胭脂,衬得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愈发清亮。
慕容云海拿起批注后的密信,看着绢片上胭脂色的字迹与朱砂批注相映成趣,忽然想起初次见她时,她正用凤仙花染甲,指尖那抹鲜活的红曾让他以为这不过是个精于妆奁的寻常女子。却不知这看似柔弱的肩上,竟能担起烟雨阁的暗线,这双调制胭脂的手,竟能在乱世棋局中落下如此精妙的一子。
「这『醉流霞』的色韵,」他将密信重新嵌入纱囊夹层,看着雪嫣红将其放入最后一道过滤的花汁中,「倒像是把朝堂的波谲云诡,都调和进了这方寸胭脂膏里。」烛光下,七重纱囊层层叠叠,密信在花汁中若隐若现,恰似他们此刻的命运——被胭脂香包裹着,却又深陷于看不见的战场。
雪嫣红没有说话,只是将滤好的花膏倒入雕花银模。模子是朵并蒂芍药的样式,正是慕容云海前日送来的江南贡品。当最后一滴花汁填入模中,窗外的红蓝花恰好被暮色染成最深的绛紫,将窗纸上两人的身影映得如同工笔重彩画中的人物,衣袂间流淌着胭脂的色韵,眼底却藏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机锋。
「明日辰时,」她盖上银模,指尖在模沿轻轻一叩,「侍郎夫人会来取定制的『醉流霞』。」这一叩,恰与那日慕容云海手下接信时的节奏相同。
慕容云海微微一笑,取过案头早已备好的锦盒,盒底铺着的正是用红蓝花汁染过的素缎,上面用银线绣着不显眼的墨海棠纹。「如此,」他将银模放入锦盒,扣合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这唇上的嫣色,便成了乱世中最温柔的兵刃。」
暖阁里,胭脂的甜香与红蓝花的清冽交织在一起,在烛火与暮色的交界处,酿成一坛名为「醉流霞」的酒。雪嫣红看着慕容云海将锦盒纳入袖中,看他袖口的墨海棠与盒上的红蓝花影重叠,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水粉斋,这方方胭脂膏,终将成为他们在波谲云诡中前行的依仗。而那红蓝花汁调和的,何止是唇上的嫣色,更是他们共同铺开的、通往未知前路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