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啊!”
天光未亮,面具人就给村子最深处传来的孩童骇叫惊醒,紧接着,一个村子都醒了。
灯光一个个亮起,而如同石像守在村子口的人,已经飞快穿过贯穿整个村子的路,冲入那个一连十几天,他都不曾踏足的屋子。
入内便见那个前一刻发出骇叫的孩童,如同发狂的小兽一样,散着头发,伏在削薄的少女身上,死死咬在她的手臂上。
“小四……”
他的声音消失在少女举起的另一只手中,前冲的脚步也被无形的羁绊住,只能被动的看着,看着那个跪坐在榻上边缘的素衣少女,明明单薄虚弱,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她任由她小心呵护这么多天的小孩,死死咬在她手臂,咬出血。
好像不知疼,一声未吭。
白袖染红,直到整个房间被一种奇异的沁香充斥笼罩,那小孩的理智才逐渐恢复一样,只是眼里,红血丝依然弥补。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我一直叫你,我一直在叫你,那个时候,你在哪儿?”
她没有开口,没有回应,可无需她回应,他们三个都知道。
那天她醉了,还是他自己给她拿的酒,想让她一醉解千愁,可他们谁也不知,那天黄狼那些人竟然在意图绑架他们母子,逼她就范。
他比谁都知道那天她怎么了,亦或者只是孩子的任性,她不回答他,他一次次的追问,一次次的追问,埋首在她怀里,仿佛这般就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实。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等了你好久好久,
我们在地狱里,活着那么难,为什么他们还要将她最后的坚强撕的粉粹?”
怀里的孩童热泪浸透她的衣衫,扣在她手臂上的男童手指,指甲几乎扣入她的血肉里,可这一刻她好像真的失去知觉一样,一动不动,一声未出,甚至脸色都未曾变过颜色。
直到怀里的孩子最痛苦的心情宣泄过后,他紧紧抱住她,流着泪,哽咽的承认这个事实;“小羽,我没娘亲了,我再也没有娘亲了!”
直到这一刻,给他抱着个人,好像才恢复知觉一样,低头看着他毛绒绒的脑袋,抬起的手犹豫着,放到他的脑袋上,小心的,笨挫的抚慰,只应了一声;“嗯!”
“……”
空气寂静的可怕,是因她的回答,也是因她此刻异于寻常的平静。
好像这一刻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所依偎的人,其实并不能深切的感受到人类的七情八苦,怜卿的声音冷淡了许多道;“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你和我们不一样。”
“……”
面具人清晰的看到她本来已经快撑不住的身形,下意识的绷直,不知是被他触动了心里的逆鳞,还是戳到了伤处,那一刻他感觉,或许她不是和他们不一样?可此刻,那痛失慈母的孩子,还在任性的,用言语化成的刀子,一次次戳这个这些天对他寸步不离的人。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无忧强大的神,举手可移山填海,
我们谁也无法达成你这样的强大,同样,你也无法生出一颗心来,体味人间疾苦。”
罩在他手上的那只手,慢慢的,顿挫着,犹豫的,移开了。
明明那么不舍,可当他也将她归于与他们不一样一类时,她好像害怕了?
是害怕怀里的孩子,还是害怕自己会伤到怀里的孩子,面具人不确定,他甚至没看到她正脸,可那一刻笼罩着那个背影的压抑,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是与常人无异的落寞,也是无法错认的受伤。
他疾步冲过去,抬手,还没能将她怀里的孩子拽开,又听见那孩子无比冷静到;“这样很好。”
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听到那些本不该出自一个八岁孩童之口的话,再次,一句句从他嘴里吐出。
“如此就不用受伤,也不用担心被人伤害。”
“……”
“小羽,你可以不用和我们一样。”
“……”
“你就是你,你本来就很好。”
“……”
“做人没什么好处,又累有难。”
“……”
“我们一定是前世做了几辈子的恶,才会被罚在人间受罪。”
“……”
“小羽!你可以对人间什么都好奇,千万不要想着学做人。”
“……”
“你可以对万物仁慈,千万不要对人仁慈。”
“……”
“人是最不值得仁慈对待的,他们本来就比凶煞还凶残。”
“……”
“人也不需要被温柔以待,他们本来就比鬼神还强大。”
“……”
“这是娘亲临终前让我转告你的,现在,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
“小羽,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要被任何人束住手脚,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决定你的决定,哪怕天下之大没有人能够认可你,她……还有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
“她还说,谁都可能会犯错,可有些错,是世道的错,所以……别太苛求自己,问心无愧便可。”
问心……无愧。
面具人扬着的手,静静的放下,心中撼动。
这个男孩的母亲果然是个极为庸智的女人,说的多好呀?最后都还为这个为她续了半年命,为他们带来希望的少女操心,同样也教自己儿子跳脱这仇恨苦难。
可……话是这么说,人生在世,问心无愧,何其之难?
不过至此,他也没有再待下去,这孩子心理最后的怨念都发出来了,现在想来也不会再做出过激的事,不过抱着他的天羽反应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不知她是累到极致,无力再做反应,还是处于愧疚,甘愿承受这一切,从始至终,她过于平静了。
无论是好的,坏的,激愤的,还是感激的,她都受着,好像此刻只会以这样的沉默,来面对这些对于她来说,过于复杂的一切。
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离去,哪怕是她最亲近之人的责怪。
他以为,她受伤归受伤,沉默归沉默,整个人其实还算平静的,直到他向外而行,出门前,听到小怜卿呜咽着声音问她;“小羽,你见她了吗?她走时,可是干干净净的?”
然后就听见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看她。”
“……”
“怜卿,抱歉,从那一眼后,我没敢再看她第二眼。”
“……”
那一刻,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两个人,隐约明白,他们眼里的神,或许也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无所不惧。
或许……真如她所言,他们对她,存在什么误解?
“……”
————
————
正如天羽所言,那些人之后,无论是没有走的逃走的那些,还是回来的那三个,当更多人获知可以通过外力条件获得神力之后,很多人,千奇百怪的理由,目的只有,想从她这里获得神力。
“神女!我族愿意永远做您的侍者。”
“神女!请赐予我等可以为您扫清九州魔物的力量!”
“我要保护我的族人。”
“我要为我葬身魔物之腹的村落复仇!”
“……”
等等等等,太多太多,而天羽再不像之前,顾忌许多,他们合不合适,都先严明,而如何选择,她给他们自己。
“入吾之门,听吾之令,尔无承神力之体,尔可慎重选之。”
“……”
有人临阵退缩,有人奋竭力一搏。
当然,也有人一朝换骨,有人灰飞烟灭。
总之,她是来者不拒,除了,一个与怜卿没有多高的瘦弱少年。
“我……我想变强。”
天羽被今天的人数侵扰的,已经烦闷到不耐烦了,从指间抬眼,看了看这个在她面前,顶着一头毛绒绒的枯黄头发,连头都不敢抬起,一截粗布短衫下,两只细弱的腿都在打颤的少年。
莫说她,便是怜卿一拳头过去可能就直接起不来了,不由不耐的叹气。
“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搏一搏?你还是回去吧!你这个年纪,这个体格,便是能成功淬体,出去一趟,也是喂魔物口粮的份,别跟着加劲儿了,苟延残喘或者的未必不能活,淬体重塑,未必是条通天大道。”
不知是她的轻蔑打击了小孩的自尊心,还是她的拒绝起到了效果,总之那小孩抖了抖,吓跑了……
椅子后面,怜卿冒出头来,低声提醒她。
“你这样不好,所有人都将你当做坏人了。”
天羽毫不在乎;“他们来我身边,也不是为得我关爱吧?他们于我有所求,他们于我有所用,如此而已,何必多牵扯其他?”
“……”
这样的说法,竟让他无法反驳?
她冷静许多,沉着许多,她越来越像他们口中的神,强大可靠,在乎的人依然在乎,不在乎的……更加明显。
“对了,怜卿。”
正在怜卿走神时,她叫他。
“呃?”
她揪着眉头,有些不太乐意的和他商量;“我可不可以不要那样说话?”
“什么?”
“入吾之门听吾之令……饶舌,肉麻。”
“……不成!阿厉说了,要让这些人听话,必须要让他们对你有所敬畏心,村中的夫子也说了,要做老师,必须这样说话。”
天羽不太以为然的皱了五官。
怜卿;“怎么了?就算再怎么饶舌,说过二十多次应该就已经顺口了呀?”
天羽;“可是……还是酸呀?”
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