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说来也怪,还不到过社的时候,坡上的社里黄柿子早早落了叶。落光了叶子的柿树上黄澄澄挂满了柿子,在风中摇啊摆啊的。
夜里,天稍微有些变,老秦岭顶上就挂上了白白的雪。有木什人家结帮扎排地回头看一眼秦岭顶,自己先吸一口冷气,再感激老先生的神机妙算。
后天就是放排下水的日子,该做的活儿,该给路上的穿戴、吃货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恶棍六娃,横扛一条死牛腿回泥峪川来,简直就是一锅肉臊子汤中丢进一只死老鼠。这恶棍的神枪谁都知道,谁都在心里恨,谁都奈何不得他。只有王汉景能治了六娃,却不见王汉景有动静。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勾当。
至于抽头的事,只是放排回来才兑现,可以暂时不计较,因为给了王汉景,这边乡邻们心里服气,心里愿意。眼前最当紧的是下水这日子,这时辰、这次序……
在六娃看来这很容易,他几年不在川里,并不是不知道放排的规矩和乡邻对放排的看重。常说的一年之计在于春,泥峪川人的一年之计在木什。给娃娶媳妇、盖新房,再没别的指望。
六娃自认为容易,不就是横扛着枪,对把头们逐个说,只要谁给他抽的头多谁就先下水么?说着把枪从后脖子背上取下,一拉枪栓,又说他说话算话,没他的话,谁也别想把脚挨着水,谁擅自下水,那就直躺着下去。说着又拉一下枪栓。
把头们没上排,就来事了。有人悄悄找王汉景,王汉景就找军师。
军师麻养高偏偏在正要议事的节骨眼去州城了。王汉景急出一身汗,只能给来的把头们说:“六娃这个忘恩负义之人,不说谁先下水,就说抽头,敢应声给抽三分头,他就向你再加两分,应声五分头,他会给你加三分。”王汉景不失营长身份,不失面子,“六娃是我的手下人。常言说得好,小河水涨,还愁大河没水?”把头们还是听不明白。
2
麻养高是踩着晨露独自一人去的州城。
他去州城找到邮电局,三儿没离开之前他来过这里。人换了,但有三儿在汉口的身份,他给汉口摇电,叫来了三儿。他说了王汉景的队伍上的一些事,又说六娃的事,他和王汉景不知该咋办。虽然三儿交了底,但一想起六娃的名字心中不由发颤儿。爷儿俩的话外人听不懂,有言子的。
自己去给王汉景当军师,不论是哪一根筋抽的,三儿极力支持,中途三儿也回来,上进川、泥峪川的事,三儿多少知道一些。六娃的事更是知道。他记得当时三儿就说过一句“这个人迟早是个大祸害”。
麻养高走在没有月光的秋夜里,满腹心事。夜风习习,水灾后的小秋作物在努力地赶着日子长,荞麦开始扬花了,寒露前就要收割。
所以,虽然是走在黑夜里,但从荞麦地边走过时,白花花的荞麦一片幽幽白光,白光中已经脱缨的七棱子、荞麦粒儿发着暗光。如果是大白天,他会钻到地里撅几把开不了花的荞麦苗儿,回去用水烫了当菜吃,是上好的。此刻他怀着惴惴的心绪,脚下要留神,耳朵要听动静。心中的秘密增添了他的惧怕感。
他怕六娃伏在哪个石头背后或苞谷秆垄子背后,一个冷锤砸死自己。
人怕人,从心里怕,他怕六娃是从心里怕了。他行色匆匆,又小心翼翼,他想回麻河去家里,该给桂娥叮咛一下,把林林抱抱。林林大了,麻二给教会了不少字,已会背诵“人之初,性本善”,他把那厚厚的《弟子规》带到军营了,应该捎回去。
三儿密令,他麻养高有没有本事和王汉景捏合手,把事办成,将决定着这支队伍的去向,更决定着自己和王汉景的身家性命。
败者为寇不要紧,只是辜负了三儿。他没想为乡邻做什么,只要王汉景这些年没糟害泥峪川人就知足了。
就在麻养高一人趁夜色从州城回来的时候,放排的把头们也彻夜未眠。本来为下水的时辰就瞀乱得够喝一壶的了,半路里杀出一个程咬金,这个程咬金一不拿月弯刀、大板斧,二不持镇海方天戟,却横背一条死牛腿。谁抽头多就让谁下水。老天哪,这简直是长虫的沟子没深浅。如果一个比一个地攀着给抽头,都想争个头,这季子的排就白放了。更何况六娃是个什么东西?是秃鹫?是老鹰?不,是一个为臣不忠君,为人不本分,为乡邻负义忘恩,被狼吃、被豹子掏了心肺都没人掉一滴泪的人。
把头们最初指望王汉景决断这事,多少心里都还踏实。泥峪川人自己的事自己了,总不能请镇公所派税差吧,税差来点头哈腰的时候,把头人累够了。王汉景和六娃俩,谁说了算,排帮之间万万不可能争起来,放排
本身就危险,未曾出征就绊磕,不会是好兆头。
王汉景不失营长身份,让人上茶,对来拜见的把头说:“凡事都有个规矩,是吧?失规矩了,也服不了人,是吧?”他实在心里没底,军师又不在,这么装腔作势,自作镇定,外人看不出来,因为那腰上的盒子炮、手上不时亮起的电光灯,足以让来见他的把头相信王营长的话说得好、说得在理,也说明他胸有成竹,定有公道服人的办法。
把头们忐忑地走了,担心没有来的把头里,是不是极有可能有人去找六娃了。明眼人谁都看出来,六娃在和王汉景争泥峪川的第一把交椅。他扛着一条枪,证明他还有许多条枪,一个人吊儿郎当,证明有比王汉景还大的队伍没过来。他曾是王汉景的手下,回来也不拜见王汉景,是因为他没把营长放在眼里。
3
第二天就到了,按子丑寅卯掐,此刻已是寅夜。就是今天河岸水边,赶活儿人的篝火还明明暗暗,有人正唧唧哝哝在说话。今早,也就是不久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河滩上围起的排工,送行的乡邻、把头,还有看热闹的过路客,将会先看到一出“二龙争霸”的戏。
乡间人把这种“二龙争霸”“四龙戏水”或“七嘴八舌”之类的事,说成是“拿萝卜做种”,十分妥帖形象。一地的萝卜总要用一个来做种。至于谁先下水放头一个排,老先生看的时辰并不重要了。
麻养高也远远望见河沿、路边、河滩上的篝火和压着水畔儿的木排。
王汉景送走了来人,垂头丧气刚坐定,麻养高一身夜露地回来了。这一下子让他把沮丧换成了见到救星时的兴奋和期待。
一直以来王汉景对麻养高很尊重。在他看来,请这个军师请对了,读书、知理、有学问。自己身为营长却是个粗人,粗人弄事是拿命办。麻三离州城前来过兵营,孩子样,却器宇不凡,是弄大事的坯子。这些年在外面把事弄大了,高靴子,大洋马的,尤其这些日子,军师动辄就是三儿、三儿怎么怎么,队伍如何如何,学问嘞。
麻养高只说是进城有些事儿,没想到他会连夜赶回来。
王汉景直截了当地说了六娃扬言如何如何,把头们又是怎样着急和无可奈何。时辰不饶人,六娃要他说了算。麻养高插过一句:“他六娃算老几?”
王汉景接着说:“这个玩意儿,茶壶尿壶,根本把咱就没在乎(壶),是队伍不是队伍,也是几十号子人马,他竟这般猖狂”说话的口气带着极大的愤怒。
麻养高道:“人狂没好事,狗狂老虎吃,叫他狂。
“老虎吃?谁是老虎?”
“你,我,和咱的队伍。”麻养高回答。
王汉景,吃惊地瞅着灯下的麻养高,看到了军师镇定自若中的信心和把握。
王汉景疑惑:“咋吃?”
麻养高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杀了六娃。
“什么?”
“再不动手六娃会动手的,你和我就是他枪下的冤死鬼。”他一边说一边在瞅着王汉景的反应。
这时的营长在人前的八面威风不见了,清癯的脸上除了刚毅再就是惊恐和茫然。二人陷入许久的沉默。
麻养高要借六娃的横行,激起王汉景的仇恨,只有如此,否则无法剪除六娃。他不仅仅是营长和队伍的对头,更是泥峪川百姓的祸害。从上进川返回,必定是带着某种目的,“庆父不除,鲁难未已”。但没有营长的力量、决心和手段,六娃是在深山野林、浅山、平原晃荡了多少年的一只狼,不易对付。
此刻营长的静默与沉思,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也不是立马就等他回应的。
一声鸡叫,王汉景才回过神来,拍着额颅道:“这事先放下,要说的是眼下下水的事。”他带着血丝的眼睛看军师。麻养高不能回避的也是这个事,只能自己撑大胆子道:“事到着急处,自有出奇处。”
有马弁在门外报告,说又有一帮把头在兵营外要见营长,今天要营长一句话,哪怕不放排都行……
这分明是在挑衅、在羞辱王汉景,拿兵营不放眼里去。更可憎与可恶的是把泥峪川乡邻当猴耍。这对他来讲不是什么稀奇事,今次竟以此为筹码。
麻养高骂了一句“卑鄙”,又斜睨着营长。
王汉景本一夜未睡的脸上带着憔悴和无奈,此刻更加有几分鸠形鹄面了,由惊诧到愤怒,渐渐冷静,嗫嚅着让手下退了,扭过头问军师:“一会儿咋办?”
他还在琢磨王汉景的表情和心理,这一句似乎有些突兀,这突兀又在情理之中。他见身边无人,道:“能杀今日就杀了。
王汉景道:“他手不离枪。
麻养高道:“只要你我决心定了,何愁没个猴子打盹儿的时候?”
王汉景道:“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的是常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舍不得婆娘,捉不住野汉子。
二人把压在心中的怨怼,用揶揄的对话给缓释了。麻养高暗自高兴。王汉景又是恨从心头起,“收拾六娃”“杀了六娃”的念头已变成了决心。
作难而无主张的是麻养高。他十分清楚和惧怕的一场戏将要在泥峪河畔上演。
4
秋阳当空,万里无云,蔚蓝色的天空一丝儿云也没有。该是整地准备播麦子的时节了。泥峪川人心不能归田,身不能下地,都在夸老先生的神机妙算,推出今天的这么好的祥云瑞气的日子。至于王汉景和六娃之间的事与天象无关。
排工们该做的入水准备都做了,依照老先生看的时辰,就没有必要再议。时辰是天象,人意,哪怕那一刻先放一只排入水,用绳子系在树上,占了时辰都行,不能破了规矩。
六娃仍横扛着那条死牛腿,王汉景和麻养高认得就是从他兵营拿走的那一条单响毛瑟。
王汉景不失大将或大帅之风,在河滩上一碰面,他便堆着不卑不亢、不怒不喜的脸儿道:“六娃回来多日了,也不见个人影儿。”
六娃把一只手从背后挪出,大咧咧一句:“怕营长你罚我。”
“不罚,不罚,奖还来不及嘞。”
王汉景心怀杀机,却把话说得柔软见肠的。
六娃一副地痞相回应道:“你恨不得把我杀一百回,只可惜没那本事。”
六娃这么一呛,真能把人噎死,可王汉景仍不失风度道:“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你会看到我王汉景是咋样对你待你的。”
这话一出口,麻养高在内心吃惊,营长能如此宠辱不惊,如此淡定,口吐珠玑,暗自替自己这多年在营长身边的功劳而窃喜。
六娃一双老鼠眼,在营长身后和周围瞅。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儿,但毕竟是个小混混而已。杀了蔡世珍,睡了六姨太那是天助他六娃,可在上进川并没人买他的账。六姨太在葬了蔡世珍的头七忌日就回州城娘家去了,
自己回泥峪川来,也是把头捏在手上的。他的一双老鼠眼在人伙中滴溜,巡视一遍,没看见有营长的手下人。
是的,他承认自己是奴才,他在心里也不敢把营长叫成王汉景,他只能恨自己不争气。惧怕营长是心里怕,自己不过会一手好枪法。王汉景就算是一个佃户出身,总是有枪,有队伍。
他在人群中没瞅见营长手下人。几年了,过去和自己一同吃兵营粮的换了人,他知道还有几个仍在营长手下,可营长一个也没带。
明里没带,暗中有没有,六娃不得而知,仅凭营长挎的盒子炮就够威风。这威风,足够把自己肩上的死牛腿比得不如一个烧火棍儿。但他自己为自己的怯弱在心里责骂了一句“瓷怂”。
送行的、看热闹的、卖吃货的小商贩,把祭河神放头排的河滩围个水泄不通,心怀各自目的。嘈杂、纷杂、凌乱的脚印儿,并没有把河水惊动。从昨夜子时,就有人把河给净了。离水五步之地设了香案,并排儿齐以外的地方,任何一个女人是不能靠近的,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河水依旧静静的样子,偶尔几片初落的柿树叶,红红地浮在水面悠然自得地飘过。案上香炉里早已点燃的三把“漫川千子香”,依依袅袅,淡蓝色的香烟直直升起,三尺高之后,才如摇着无骨身子一般,慢慢飘散。几个把头跪在案前,烧的火纸灰在空中无序飘飞,一副庄严肃穆之气。
军师麻养高心中有计,镇定自若。王汉景心是没数,不知六娃要出啥幺蛾子,弄不好今日会丟大人。即使丟人了,也得硬撑,不由他把手始终放在挎着的盒子炮上,还得不时看麻养高眼色。
而六娃的自信,早已被营长的盒子炮给镇住了。他在上进川就见识过盒子炮,知道这是“二十粒”,厉害着哩,但他不信营长射靶子会有准。
突然,石柏树从人群冒出来,冷不丁地喊着那句老话:“时辰不等人、饭时一过就要放排了,到底谁先下水?”他停下来,往人伙中扫一眼,等有人响应或起哄,而人们只是错愕地互相瞅着,满眼迷茫和不解。
一条川,放排的河段就这一段,往上游河道窄狭,河床上、石坎、石堆,水面有石峡,再小的排也漂不过。再往下要不了多远就是州河,州河水道行小驳子船、小梭子船,两河在川口相汇,泥峪川人的木排见船都得让。
5
泥峪川人,家家有林子出木什,但不是家家都能放得起排的。就把木什卖给人家放排人,因而,放排的走一次龙驹寨也就有赚头。
石柏树扯嗓子这话,有点儿莫名其妙,他放不了排,由于前几年为“毛老道”坛上捐献,把山林砍伐得有些狠了,或者是他的“道行”不得人心,林子该还茬复生的死了,该成材的枯了,每年只能看着别人家大檩小橡地换光洋,有时连去河边凑热闹的心情也没有。
人群中的乡邻对他这“毛老道”从来就没在意,此刻,就像驴槽出了个马嘴,令人莫名其妙和不解。
他见自己的话没有煽动人们,像秦岭林中放了个屁一没臭气,又快步走到香案前面对人群说:“一个是六娃,一个是营长,谁说了算都不公道,我还想我说了算嘞……”
“滚。”
“长毛子滚一边去。
“毛老道说话屁事不顶,怂事不沾。
“凭啥嘞?”愤怒的人群吼骂开来。
石柏树想要的效果出来了,但没料到这么恶毒,如洪水猛兽一样:“毛老道咋啦,长毛子咋啦,替乡邻说公道。
人群有人抓沙子撒了过来,香案上的大蒸馍、油果子等祭品上就纷纷扬扬落上了沙子。这些东西祭祀之后就分着吃了,沙子这么一撒上去,怪可惜。
石柏树更是要说话了。他有办法对付这场面,否则,入了多年“毛老道”不是白入了。“毛老道”是消失了,消失得无踪无迹,是因“毛老道”不被人尊重,是歪门邪道。可他石柏树是泥峪川人,有资格说话。
“我不想说话,说话也是为了大伙。”他避过有人又撒来的沙子继续说,“六娃要银子,营长呢,有队伍,是不假;光吃粮食,粮呢?泥峪川人不会打仗,吃闲粮,不如乡邻合伙开酒坊、油坊……”他把话停住了,没人再扬沙子。
王汉景、麻养高和六娃,被石柏树的一出突如其来的《杀虎口》给唱得找不到北。好你一个长毛子石柏树,盐里没你,醋里没你,凭啥张狂。他们虽然这么想却拿不出撒手锏。按往常,六娃一换手一举枪,十个石柏树也人头开花了,六娃却没有。“没有规矩了按江湖走。”石柏树说罢,他又转过身看着他仨。王汉景不置可否。六娃早已瞪圆了双眼,麻养高更是心里擂鼓般的“嗵嗵”响。
石柏树把手向人群后边一指,说道:“江湖,就是走江过海下油锅。那里有油锅,今日谁敢下油锅,谁说了算。”人群像有人拨了定针似的转过身,看到河堤根子下,这几日扎排人埋锅做饭的沙坑上架着锅,不知啥时候倒进去的油,被火土炕噼噼啪啪的柴火烧得滚烫浪煎。油锅上冒着隐隐的热丝丝,刚冒出黄黄的油花,油沫儿焦急地翻滚开了。
见此场面,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天哪,这是哪一出戏啊!泥峪川多少年遇灾,或丰、或歉,再咋样也没有被这样的咄咄怪事闹腾过啊!莫不是卖油绳的支起的锅?只见石柏树有些夸张,或者是要装出一副器宇轩昂的样子豁开人群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中从怀里掏出麻钱举在空中。人们的目光刚聚上来,他又把麻钱丢在油锅里。
油锅可能因火小,油浪儿不欢实,他撸起一把蒿子柴塞进灶坑,瞬间锅里的油浪像妖魔跳舞一样,十分吓人。只见他挽去衣袖,正要把手塞进锅时,却停住了。人们以为他害怕了,毕竟那么煎滚的油锅。原来他是等六娃和营长王汉景走近了之后,冲人群更是冲他俩道:“泥峪川的英雄人物,不是摆架子摆出来的,啥叫跳火海,下油锅?”
6
岱北伢山巅永远不散的那块云,是一幅可以变换色彩的画卷,把四季分开,把阴晴旱涝告诉人们,那千年不满不溢,没来路、没去路的一汩清泉里,能映照出泥峪川人家的五谷丰登的笑脸,也能映照出歉收年馑时人们的惆伥哭容。
这一日早饭前发生在河畔的一幕,在泉里只是一团氤氲的烟尘。烟尘未散,一道彩虹直奔放排的河滩,霎时五光十色,使人们眩晕而眼花缭乱。彩虹散去,排工们已经排到了川口,与州河交汇后逶迤东去。
排工们知冷知热,知受活。
石柏树在油锅摸不出他丟下去的麻钱,一脸的病哭相,凡在场的皆吸着冷气。“毛老道”祭坛、拜坛的日子久了,把油锅当祭坛,耍“长毛子”的威风。“烫死他活该。”看热闹的人在心里骂。
当他捞到麻钱,把手举起来的时候,油在胳膊上还滋滋响。人群中没有声音。只有一双双睁圆的眼睛,只见他一扬手又将麻钱丟进锅里,一脸的傲气或豪气,指着王汉景和六娃道:“谁先来?”
包括麻养高在内的六只眼睛相互掠过,六娃流露出的惧怕和胆怯,早已被军师麻养高捕捉到了。他料六娃没那本事和能耐,天生不是下油锅的料,谁知,这时正好有一只麻雀儿从头顶儿飞过。六娃抬枪“叭”一声,麻雀应声落下来,空中几片羽毛飞走了。
麻雀儿确实很小,像是故意飞过来替六娃解围。六娃从人伙的沙子上捡起血糊糊的雀子,对石柏树也是对营长道:“你行吗?麻钱大的本事还值得在我面前夸,要不要我打一只蜻蜓下来,母的,保是双眼皮。”
石柏树顿时吃了涩柿子一般,语塞了,他把难堪的目光转嫁给了营长王汉景。
王汉景哪里经过这场面。这两个人的本事他一样也没有。他不明白这场面是给谁设的局。很明显石柏树是主角,也有可能是他俩串通让他丟人。听军师给他讲过孔老先生“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听过几十遍还是不理解。莫非今天就是了。
更加令王汉景不明白的是,军师麻养高在此刻并无灵丹妙药,还不停地撺掇自己捞麻钱。
眼下自己的盒子炮,子弹就在膛上,若有六娃的本事打下一只飞鸟也行,可惜自己打死靶子,还是十枪中不了一枪,更别说啥飞鸟、蜻蜓。
只见麻养高给他示眼神,千万别掏枪打什么。他挎着枪还不如挎一把镰。他能用镰斗长虫,并把长虫齐七寸处截了。那只能算不是本事的本事。军师拽了一下他的衣襟,要他下油锅,又蹲下去往锅下添了一把柴,油锅再次滚起来。他相信军师,多年来,他也恨过军师,很多主意不是自己的心愿。蔡世珍之事,六娃的横行,他不明白,也看怕了,原来军师有军师的套。
油锅在翻滚,麻养高命令似的说:“营长,捞。”并投过令他信任、依赖的眼神。
凡在场的人又一次屏住了气,六娃脸色更加难看。他始终瞧不起这个佃户,难道他真的有两刷子,敢下油锅?石柏树从“毛老道”神坛走过来,刀枪不入,莫非一个王汉景,也从什么庙里出来,敢光头接刀子?
麻养高一声“营长”,王汉景的一只胳膊撸起袖子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