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冲过人行道时,右手还在滴血。那串断续的红点从图书馆小巷一直延伸到拆迁工地东口,像一条没人敢踩的警戒线。推土机铲斗高高扬起,正对一栋老楼的地基,几个穿反光背心的保安围在周围,手里握着橡胶棍。
她没减速,直接扑向驾驶室门。锁是电子感应的,老旧型号,面板泛黄。她把还在渗血的手掌按上去,读卡器嘀了一声,绿灯亮。门弹开时,一股机油和烟灰混杂的气味涌出来。
座椅夹层鼓着一块。她伸手一掏,摸出一本黑色硬皮账本,封面没有字,边角磨损得发白。翻开来,纸页密密麻麻记着支出条目:水泥采购、机械租赁、临时工工资……笔迹潦草但编号整齐。
她喘了口气,低头静心阅读。指尖刚触到最后三页,脑中突然响起一句话:“最后三页有赵德明的指纹。”
她立刻抽出蓝色笔,在“处理尸体”这一项下划了三道横线。后面跟着二十个手写名字,第一个是“李建国”。她记得这个名字——去年上报的“意外溺亡”施工员,社保记录却显示“在职”,单位写着“市环保应急协作组”。
账本最末一页贴着一张便签,印着“海天集团内部结算单”字样,金额栏写着“20人×8万=160万”,备注:“一次性善后处理”。
她迅速拍照,将原件塞进随身帆布包夹层。包是林小满给的,印着“扶贫攻坚”四个红字,洗得发白但结实。她拉上拉链,抬头看见推土机司机正从远处跑来,手里挥着对讲机。
“谁让你开门的!”司机吼着逼近。
齐砚秋退到车尾,背靠履带站定。“我是发改委安全巡查组组长,有权检查施工现场。”她说完,顺手把红色笔别回口袋,那是她习惯的动作——红笔批问题,蓝笔写方案,黑笔记人情。虽然人情这本账,她从来就没算清过。
司机愣住,对讲机里传来指令,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朝指挥部跑去。
五分钟后,拆迁指挥部门口摆起了香案。赵德明站在炉前,手里捏着一叠黄纸,脸上带着惯常的三分笑意。香炉是铜制的,旧得发黑,炉口飘出青烟,里面火苗忽明忽暗。
“为亡者祈福,安抚民心。”他对围观群众说,“咱们搞建设,不能寒了人心。”
齐砚秋走过去,帆布包斜挎肩上,脚步不急不缓。她在香案前站定,从包里取出账本,翻开第一页。
“李建国,男,42岁,原宏远建设桩基队成员,去年七月十三日失踪,次日报‘溺亡’,家属领取八万元抚恤金。”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这笔钱,是从你分管的‘应急维稳专项资金’里拨的吧?”
赵德明眼皮都没眨。“小齐啊,你太敏感了。这是民俗仪式,不是财务审计。”
“那这个呢?”她突然抬手,把账本甩向香炉边缘。本子撞上铜壁,啪地一声弹开,正好翻到最后几页。
火苗猛地蹿高。
下一秒,炉内“砰”地炸响。一股气浪掀翻香案,纸灰四散飞舞。赵德明踉跄后退,眼镜歪斜,袖口沾上火星。
林小满从人群里挤出来,蹲在灰烬堆旁。“这里有黄色纤维!”她用镊子夹起一小撮残渣,“和之前安全帽里的材质一样!”
江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封锁现场,所有人原地待命。”
特警队伍从三个方向合围过来,迅速控制出入口。赵德明站在原地,脸上沾着灰,嘴角却还挂着笑。他慢条斯理扶正眼镜,左手往袖口一缩,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齐砚秋盯着他动作,忽然想起什么。她打开账本复印件,快速翻到附录页——那里贴着二十根人骨的照片,每根都标有编号。她又掏出手机,调出冰箱里发现的标签照片:“补偿金已结清”。
编号完全对应。
“你烧的不只是纸。”她走到赵德明面前,声音冷下来,“你还烧了安全帽,烧了证据,烧了二十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的‘处理费用’。”
赵德明终于开口:“齐主任,情绪化不利于工作。”
“那你告诉我,”她逼近一步,“为什么账本最后三页有你的指纹?为什么每一笔‘尸体处理费’都是你签字审批的?为什么海天集团的结算单会出现在推土机里?”
赵德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知道最难烧干净的是什么吗?”他轻声说,“是火苗刚起来时的那一缕烟。”
话音未落,江彻下令搜查香炉残骸。一名警员从炉底掏出半张未燃尽的纸片,上面印着“海天集团安全生产责任书”,落款处赫然是赵德明的签名章。
林小满拿着放大镜凑近看,忽然喊道:“这笔迹不对!签名是描上去的!”
齐砚秋接过纸片,翻到背面。那里有一行极小的打印字:“资金流向:W.S.C.H.账户,瑞士。”
她瞳孔一缩。
赵德明察觉她的表情变化,笑容微敛。“有些事,查得太深,容易呛着烟。”
“我不怕呛。”她把账本放进密封袋,当着他的面贴上封条,“我只怕有人觉得,人命能用八万块一笔勾销。”
江彻走过来,接过密封袋检查编号。“马上送鉴证科,优先做指纹和纸张溯源。”他顿了顿,看向赵德明,“您暂时不能离开。”
赵德明点点头,依旧从容。“理解。公务嘛,总要讲程序。”
齐砚秋转身走向警戒线外的取证车。风吹起她米色风衣的下摆,左袖口那块墨迹被灰烬染得更暗。她停下脚步,从包里取出黑色笔,在封条边缘写下交接记录。
江彻跟上来问:“下一步?”
“等DNA报告。”她说,“还有,查海天集团近三年所有项目的安全帽采购清单。”
林小满抱着样本箱小跑过来,低声说:“纤维比对需要时间,但初步判断,和补偿房现场发现的安全帽属于同一批次。”
齐砚秋点头,目光扫过推土机驾驶室。车门还开着,座椅夹层空了一角。
她忽然弯腰,从脚垫底下摸出一张折叠的A4纸。展开一看,是份手写名单,标题写着:“二期拆迁人员安置预算”。
名单下方,一行小字注明:“含特殊处置人员,按标准执行。”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敲了两下桌面节奏。每秒两次,是她冷静时的习惯。
江彻看着她:“怎么了?”
她没回答,只是把纸折好,放进另一个密封袋。然后举起右手,将还未干透的血指印,重重按在封条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