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那支黑笔从风衣内袋里抽出来,在桌角轻轻磕了两下。笔帽弹开,她拧紧又旋松,动作重复三次。窗外雨声渐歇,天光透过玻璃照在桌面上,映出三份整齐排列的复印件——红笔圈着“同一人所留”的结论段,蓝笔连起灭火器、供货单与陈建明的名字,黑笔只写了一行字:停职期满第七日。
快递信封还摊在桌上,寄件人空白,收件地址是她租屋楼下的便利店。她没拆封前就猜到内容。江彻不会用正式渠道寄这种东西,但刑侦支队的公章和骑缝章编号真实无疑。样本来源写着“废弃仓库灭火器把手”和“海砂供货单骑缝章”,比对结果一栏盖着鲜红鉴定章。
她将报告原件锁进随身包,换上米色风衣。袖口墨迹又被蹭开一块,像块甩不掉的老疤。电梯下行时,她数着楼层灯跳动的节奏,手指敲在扶手上,每秒两下,不多不少。
区发改局大厅空荡。前台小妹抬头看了眼,低头继续刷手机。齐砚秋刷卡进门,系统提示权限恢复成功。她没去办公室,径直走向局长层。
赵德明的门虚掩着。
焦味先飘出来。
她推门进去时,赵德明正背对她,往废纸篓里的炭炉投文件。火苗卷着纸边往上爬,“置”字刚烧到一半,“海砂”还看得清。他听见动静没回头,保温杯搁在桌沿,水汽往上冒。
齐砚秋把复印报告拍在办公桌上,纸角压住茶渍。
“三年前钢材厂监理合同上的指纹,和现在仓库灭火器上的,是同一个人。”她说,“陈建明。您烧的这份,算不算共犯证据?”
赵德明缓缓转身,金丝眼镜反着光,嘴角照例往上提。“小齐啊,停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闯我办公室?”他指了指门口,“合规吗?”
“合规。”她往前一步,风衣下摆扫过炭炉边缘,“复职通知今早签章生效。我现在是正常上班,不是突击检查。您要是觉得我来得不合适,建议现在打110。”
赵德明笑了。笑得慢,也笑得稳。他拿起保温杯,吹了口气。“内部自查也有程序。你这么急着定性,是不是太着急立功了?”
“我不是来立功的。”她从包里取出密封袋,蹲下身从炭炉里夹出一片未燃尽的残页。纸片焦黑蜷曲,但“海砂……置……”三个字仍可辨认,下方还有半枚红色公章轮廓。“这份残页,我会交给技术科做成分分析。”她贴上标签,写下时间、地点、提取人姓名和职务,“如果检测出助燃剂异常,或者纸张批次不在局里采购清单上,那就不是内部自查能兜住的事了。”
赵德明的手顿了一下,杯盖碰在桌角,发出轻响。
走廊传来脚步声。不快,也不躲闪。皮鞋踩在地毯上,一步接一步,停在门外转角。
江彻站在那里,右手插在外套口袋,肩线绷得笔直。他没进门,也没说话,只是侧身靠着墙,目光落在门缝里那截炭炉的金属边缘。
屋里没人动。
齐砚秋把密封袋收进包里,三支笔依次插回内袋。红蓝黑,顺序没乱。
赵德明终于开口:“你这证据链,缺一环。”
“哪一环?”
“谁让你进来的?”他说,“保安没登记,监控没记录,你怎么证明你是合法进入局长办公室取证的?”
她看着他,手指在桌面敲了四下,停下。
“我不需要证明。”她说,“技术科收到材料会编号入库,流程自动倒查访问日志。您要是担心权限问题,可以现在打电话问值班员——他们系统里已经有我刷卡上楼的记录了。”
赵德明没接话。他慢慢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温刚好,不烫不凉。
“小王呢?”他忽然问。
“王秘书?”她答,“我没看见他。进来时走廊没人。”
“嗯。”他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最近事多,他调去协助环保督查了。”
她说:“正好。周慧兰晕倒那次,也是督查期间。真巧。”
赵德明放下杯子,手指抚过杯盖缠绕的蓝色胶布。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吗?”
“因为您泡茶讲究?”
他一愣,随即笑出声。“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他站起身,整理西装下摆,“但你也该明白,有些事查得太深,不只是丢官的问题。”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每次都带三支笔。”
他没再说话,走到窗边拉开百叶帘。阳光斜切进来,照在炭炉上,灰烬微微扬起。
江彻还在门外。
齐砚秋没看他,只听见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林小满发来的消息:技术科签收确认,已录入物证系统。
她把包拎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向门口。经过赵德明身边时,她停下。
“您知道陈建明腿有静脉曲张吧?”她说,“跪久了会疼。”
赵德明没回头。
她走出去,在门框边站了两秒。
江彻抬眼,两人视线撞上。他没说话,只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露出半截银色钥匙扣——那是档案馆西侧通道的应急开门器。
她点头。
门关上前,她听见赵德明说:“下次来,记得敲门。”
她没回应。
办公室重归安静。炭炉里的灰还在冒烟,一小片残纸卡在炉壁缝隙,边缘写着“……款比例调整为65%”。
赵德明走回来,用笔尖挑了挑灰烬。他盯着那片纸看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个没有存名的号码。
“计划提前。”他说,“今晚处理B库。”
电话挂断,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新U盘,塞进碎纸机槽口。机器嗡鸣响起。
齐砚秋站在走廊尽头的消防示意图前,手指在纸上画了条线:从灭火器到供货单,从残页到U盘,从陈建明到钱茂才,再到赵德明手中的保温杯。
她转身推开安全门,楼梯间回音清晰。下到二楼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江彻发来一张照片:技术科物证柜的监控截图,她的密封袋正在被放入编号0713的格子。拍摄时间显示是五分钟前。
她回复一个句号。
走到一楼大厅,前台小妹抬头看了眼。
“齐主任?”她问,“您不是停职了吗?”
“今天到期。”她说,“以后见到我,不用装看不见。”
小妹低头,手指滑动屏幕的速度慢了下来。
齐砚秋走出大楼,阳光刺眼。她没戴墨镜,也没撑伞。街对面公交站牌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车窗降下一半,里面没人。
她穿过马路,走进局长办公楼后侧的小门。刷卡,输入密码,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这是档案馆的备用入口。
她掏出江彻给的钥匙扣,插入应急通道面板。绿灯亮起。
走廊尽头,技术科的物证室亮着灯。她走过去,敲了两下门。
没人应。
她推门进去,物证柜完好,她的密封袋仍在0713号格。她没动它,只拍了张照,顺手检查柜体底部是否有移动痕迹。
一切正常。
她退出来,正要关门,听见隔壁房间有打印机运转的声音。
那是财务科的旧档案扫描间,平时没人用。
她走过去,门虚掩着。里面灯光昏暗,一台老式激光打印机正在吐纸,纸张落进托盘,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她伸手抽出最上面一张。
是“海砂置换协议”的复印件,但签字栏被人用蓝笔描过,墨迹未干。
打印任务还在继续,第二张、第三张……源源不绝。
她关掉电源,拔掉数据线,把整台打印机抱起来塞进旁边的储物柜。关门上锁,钥匙留在锁孔。
回到走廊,她靠墙站了几秒。
手机震动。
林小满发来一条语音:
“齐姐,刚才有人用我的工号登录了档案系统,查了2023年建材备案目录,三分钟后登出。”
她回拨过去。
“记住那个IP地址。”她说,“别声张。”
挂断后,她走向电梯。
按下六楼。
电梯门合拢前,她看见自己映在金属门上的影子——风衣、墨迹、三支笔。
门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