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的手指还扣在门把上,黑笔的笔帽刚旋紧,执法车的雨刷正往下淌最后一道水痕。她没回头,但能感觉到那股冷气从冰箱里追到了门口,贴着她的后颈往上爬。林小满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技术组的人还没到,她却已经抬脚跨出了门框。
清晨的补偿房区静得反常。雨停了,空气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未干的浆糊。她靠在车边,从风衣内袋摸出一支烟,打火机擦了两下才燃。火苗晃了一下,映出她袖口那块墨迹——深灰布料吸饱了水,颜色比平时重了一圈。
烟雾升起来时,她眼角扫见西侧三楼阳台的窗帘动了。一道佝偻的身影立在窗后,白发稀疏,眼窝塌陷。那人没躲,反而直直地盯着她,像是等了很久。
“那群孩子又来了。”林小满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指悄悄按开了录音笔。
五个小孩从拐角跑出来,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跳。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鞋尖沾泥,嘴里唱的调子却怪得不像童谣:
“浮桩桩,沉桩桩,官老爷的黄金桩;
一根埋进江底洞,两根压住哭声长;
三根撑起新楼台,四根锁住旧账房……”
齐砚秋的指尖一紧,烟灰断落。她听清了——不是“封桩”,是“浮桩”。这个叫法,只在二十年前的工程简报里出现过一次,后来被统一改为“基础桩”。
她吐出一口烟,目光扫向林小满。后者微微点头,录音笔的指示灯稳定闪烁。
孩子们一遍遍重复,音调越来越齐,像是有人教过。每唱到“哭声长”三个字,尾音都往上挑,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颤。
“这调子不对。”林小满凑近她耳边,“我查过近三年的本地儿歌采集库,没有这种旋律。”
“再往前呢?”
“数据库只存了十年。”林小满皱眉,“老城区方言档案早就移交市志办了,系统说资料损毁。”
齐砚秋没说话,把烟摁灭在车门边缘。她走向那栋楼,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水泥缝上。三楼的老人没动,直到她站定在单元门前,才缓缓拉开门。
门缝刚够侧身进去。屋里没开灯,霉味混着艾草香。老人双目浑浊,眼皮像是被线缝过,瞳孔泛着乳白色。
“你身上有我儿子的味道。”她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墙。
齐砚秋没退。她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掌心朝上:“您儿子是做什么的?”
老人没看她的手,而是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床底。齐砚秋蹲下,拖出一个粗布包。布料发脆,边角磨损严重,打了三个结。
她解开第一层,是一叠泛黄的照片。全是桩基施工现场:吊车、混凝土泵、工人戴着安全帽列队。角度不同,但背景里的地标一致——老工业区东段,正是现在补偿房的位置。
第二层是手写笔记,纸页边缘烧焦,字迹用蓝黑墨水写就,工整得近乎刻板。每页抬头都标着日期:1999年4月12日、4月13日……一直到4月27日。
第三层最薄,是一张裁剪过的工程图残片。齐砚秋刚展开,林小满就低声说:“坐标标注方式,和当年浮桩项目的监理手册一致。”
老人坐在床沿,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他们以为埋了骨头就没了账。”她喃喃,“可孩子们记得,我也记得。”
“谁教他们唱那首歌的?”齐砚秋问。
老人没回答,只是抬起手,在空中画了个弧线,末尾一点轻顿——和三天前钱茂才在ICU划下的手势,分毫不差。
林小满猛地抬头,看了齐砚秋一眼。
“这图……能拼吗?”齐砚秋把照片摊在茶几上。
“能。”林小满戴上手套,开始编号归类。五分钟后,二十张照片按经纬度排列完毕,拼成一张完整的浮桩分布图。所有桩位连成网络,中心点直指一栋高楼的地基轮廓。
“宏远建设总部。”林小满声音发紧,“王世昌女婿的公司。”
齐砚秋盯着那一点,手指无意识敲在桌沿。频率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数心跳。
屋外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像是电闸跳了。整栋楼的感应灯全灭,走廊陷入黑暗。林小满的录音笔屏幕闪了几下,自动关机。
“信号干扰。”她迅速切换离线模式,把数据拷进加密U盘,“但频谱记录还在。”
“刚才那段童谣,尾音上扬的频率是每分钟十二次,偏移值0.3赫兹。”林小满翻着波形图,“我对比了市志办留存的1998年码头工人采访录音,匹配度91.7%。”
“那种口音,二十年前就没人说了。”
“所以不是自然传承。”齐砚秋收起布包,“是有人刻意复原,再教给孩子。”
老人忽然哼起那首童谣,嗓音沙哑,调子却精准。林小满对上齐砚秋的眼神,轻轻点头——和孩子们唱的一模一样。
“他们每天傍晚六点来。”老人停下,“穿蓝衣服的女人,给糖吃,教唱歌。”
“什么时候开始的?”
“隧道开工那天。”
齐砚秋把照片仔细包好,塞进风衣内袋。U盘放进帆布包夹层,顺手摸了摸黑笔——笔身干燥,笔帽拧紧。
她起身时,老人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但指甲刮过皮肤,留下三道浅痕。
“别信签字的纸。”老人说,“信骨头说的话。”
齐砚秋点头,转身往外走。林小满跟在后面,脚步比来时快了半拍。
执法车启动,引擎声划破寂静。后视镜里,老人站在窗口,嘴还在动,像是继续哼着那首歌。
车子驶出补偿房区,晨光刺破云层。齐砚秋坐在副驾,膝上放着布包。她的左手摩挲着照片边缘,右手握着黑笔,指节发白。
林小满低头检查U盘读取状态。屏幕亮起,频谱分析结果跳出。她放大其中一段波形,在偏移峰值处做了标记。
“齐主任,你看这个。”她递过平板。
齐砚秋接过,目光落在坐标轴上。童谣的音调波动,竟与浮桩施工日志中的混凝土浇筑时间完全对应——每一处高频,都是一次灌注节点。
她没说话,把平板还回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一下,停住。
车拐上主路,前方红灯亮起。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镜子。
某扇窗口,一个孩子站在那儿,嘴巴一张一合,无声重复着:
“浮桩桩,沉桩桩,官老爷的黄金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