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2019年度防洪应急工程材料调拨清单（原件）》放进文件夹时，纸角蹭到了风衣内袋那块墨迹。她没在意，只将三支笔并排摆在临时启用的档案查阅室桌面上——红笔压着残页边缘的烧痕，蓝笔指向数据异常点，黑笔则悬在半空，像在等一个还没落笔的人情账。
这份清单是赵德明从火场里拖出来的，也是他想毁掉的最后一道防线。电子档已标记“损毁待补”，纸质件却完整得可疑。她翻到第三页，七处供货单位名称重复出现“江洲建材”“宏远物供”字样，注册地都在开发区老工业区，法人不同，但地址精确到门牌号后三位完全一致。
红笔圈完，她顺手敲了敲桌面，两下。不多不少。
蓝笔接着动，标出三次结算周期：47小时、45小时、46.8小时。跨月，无延迟，到账即销项。这种效率不像做工程，倒像走流水线的洗钱节奏。
她拨通技术科老李电话，声音放得平：“帮我查‘江洲建材’近三年工商变更记录，法人陈志远，看有没有亲属关联备注。”
“又是海砂的事？”老李嗓音沙哑，“你刚从火场回来，局里现在风声紧。”
“所以我才用旧案由头申请的临时权限。”她盯着清单背面一串铅印编号，“你就当我在复核三年前防汛物资去向。”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行，十分钟。”
等待期间，她指尖无意划过编号区域。
脑中忽然响起一句：**“钱走亲，账藏表。”**
她顿住。
目光重新钉回“陈志远”三个字。
亲属关联？市长秘书叫陈建伟。
同一个姓，同一个区片，差一个字。
老李回电时，她正把“陈志远”与“陈建伟”的公开履历并列写在便签上。
“查到了，”老李说，“两人确系表兄弟关系。陈志远名下公司曾承接过市政绿化养护项目，审批签字是陈建伟。”
她“嗯”了一声，挂断电话，蓝笔立即在“江洲建材”旁画了个三角符号——这是她标记利益输送链的习惯。
下一步必须见真金白银。
可纪检没立案，银行不会交流水。
她翻开笔记本，找到半年前结案的一宗虚报拆迁补偿案，复印了当时的协查函模板，改了案由和时间，加盖了办公室骑缝章。抬头写着：“关于复核2019年应急工程资金使用合规性的内部审计通知”。
市商业银行大厅，柜台人员看了眼公章，又看了眼她，“这案子不是早就归档了吗？”
“归档不代表闭环。”她把文件推过去，“最近有信访反映当年材料验收存在代签问题，我们得追溯资金是否落地。”
对方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那你等会儿，我打个内部流程。”
二十分钟后，打印机吐出厚厚一叠A4纸。
她一眼扫过去，心跳稳住，呼吸却慢了半拍。
六笔转账，金额清一色98.7万元，间隔21天整，收款方为“江城钢构附属材料有限公司”——正是钢材厂名下的空壳子公司。更关键的是，每笔备注栏都写着：“海砂款—货已验”。
她立刻插入U盘准备拷贝电子账单。
屏幕一闪，弹窗跳出：“服务器正在进行紧急维护，所有外部读取操作已终止。”
窗口自动关闭，文档全部退出。
她拔出U盘，发现只存了前三笔交易记录。
走廊传来脚步声，至少三人，步伐统一，正快速接近档案室。
她没慌。
截图剩余三笔流水，发往个人加密邮箱。
U盘拔下，塞进风衣内袋夹层，紧贴那份手写备份稿。
打印件被她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扶贫攻坚包的夹层——林小满教她的老法子，帆布包缝线里藏着暗格。
桌面恢复原样。
她拿起黑笔，在便签纸上写下：“资料已移交财务复核，请王科长跟进。”
贴在电脑屏幕中央，字朝外，像是刚交接完工作的样子。
起身整理背包时，门把手转动。
两名穿行政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技术部的男同志，手里提着设备箱。
“齐主任？”带头那人出示证件，“接到信息中心通知，这台终端近期访问过敏感数据库，需立即收缴进行安全检测。”
她点头，“可以。但请登记设备编号和责任人，我这边也要留底。”
对方愣了下，“按规定不需要向当事人反馈。”
“我知道规定。”她拉开椅子，“但我刚提交了一份复核报告，如果机器被封，后续流程谁负责对接？”
那人语塞，转头看向同伴。
她趁机把扶贫包往肩上提了提，遮住夹层位置。
“我们会做好交接记录。”最终对方让步，“请您配合暂离座位。”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屏幕上的移交便签。
纸面平整，字迹清晰，像一张不动声色的战书。
窗外天光渐暗，暮色漫过办公楼群。
她站在窗边没动，手指继续敲桌面，频率稳定，每秒两次。
走廊脚步声远去，终端被抬走，但她知道，真正的围剿才刚开始。
那个写着“海砂款—货已验”的备注栏，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陈建伟，还不知道自己表弟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一份不该存在的打印件上。
她摸了摸风衣内袋，U盘边缘硌着指尖。
还有三笔转账截图，静静躺在加密邮箱里。
只要网络不断，它们就能活下来。
门外传来电梯到达的提示音。
她没回头，只把黑笔重新插回口袋，左手捏紧了扶贫包带子。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却更近。
一个身影停在档案室对面的消防栓前，低头看手机。
她认出那件深灰夹克——是局长办公室的值班秘书。
那人抬头，视线撞上她的瞬间，迅速移开。
手机屏幕熄灭，人却没有走。
她缓缓拉开抽屉，取出另一支U盘，贴着标签：**“2023年节能减排补贴汇总”**。
随手插进备用接口，打开无关文件夹，假装在复制数据。
对面的夹克男转身离开，步速加快。
她盯着监控盲区的方向，手指仍在敲桌，两下，两下，再两下。
电脑屏幕右下角，邮箱提示新消息抵达。
来自匿名转发账号，标题空白，附件只有一个PDF。
她点开，是银行后台的日志截图：
“用户IP：192.168.3.107，操作：批量删除交易备注关键词，执行时间：18:43。”
这个IP属于市长秘书办公室外联终端。
她没保存，直接打印。
纸张吐出一半时，门外传来急促刷卡声。
门禁系统提示：“高级权限验证通过。”
她合上打印机盖，抽出未打完的纸，折起塞进扶贫包。
剩余半张纸上，清晰印着“备注：海砂款—货已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