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穿不上昭和的绣鞋的,只能赤脚踩着水洼。衣衫下摆层层叠叠,行动之间也能勉强盖住双脚,不露于外人眼前。
昭和很吃惊,赤脚走于街上,换旁人也就算了。若是有人告诉她是谢景明做了这样的事,她是决计不会信的。
任何一个学习孔孟之道的儒生都以此为耻,谢景明声名斐然,更当加以注意。
可他做了,且无比坦然。
待到伏在他的背上,昭和才缓过来神,足上不合尺寸的短靴存在感强烈地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让她心头荡起些许微的热意。
他们二人共打一把伞,是谢景明的伞。临行之前谢景明其实也劝她拿上一把。他向来心思缜密周全,又计划周备。
昭和嫌麻烦,又一心惦记着踏青,不愿意未雨绸缪,最后到底是没拿。事实证明谢公子准备周全是对的,这不,出来没多久大雨说下就下。
雨滴打在油纸伞表面,发出沉重的闷响。昭和微微侧过头,斜倚在谢景明的肩膀上。他走的很稳,也并不快。
瓢泼大雨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细纱,氤氲着朦胧的雾气。吸入肺中的空气微凉,又带着青草的清香。
身下人脊背微弓,恍惚间昭和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跳,像古老的树木,古朴而有力。
谢景明有一张符合昭和审美的脸,也是符合大多数女郎审美的脸。他还有不俗的谈吐,满腹的学识,磁性的声线。
所以昭和有些喜欢他,这很正常。每一次欣赏到他不俗的容颜,昭和就觉得自己又快乐了一分。
这一刻伏在他身上,昭和看不见他的脸。可是心中……依然有些欢喜,不是缘于容颜,不是缘于外物。
而是缘于他这个人。
后来各回居所,独走归家,那一柄油纸伞谢景明当然给了昭和,自己淋雨回府。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谢景明竟然特意叮嘱昭和要把这一柄油纸伞还给他。
一定要把这一把油纸伞还给他。
谢景明也是锦绣堆里出生的,从不穿金戴银,但身上哪一样不比金银贵重。这一柄油纸伞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他却特意强调,一定要让昭和还。
昭和不解,还是从容应下。
她应下的事一般都会做到,可后来公主远嫁,状元落魄,双方天涯海角,这一柄油纸伞兜兜转转,竟至今未还。
眼前雨仍然下着,油纸伞也在她身旁。不同的人陪在身侧,昭和也有了不同的心境。此时她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还。伞同″散“,还不上的伞,人就散了。
她没还上,果然散了。
“下着雨呢,你坐在堂前做什么?沐浴吗?”
都白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边嘲讽昭和坐在堂前,有别人给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她身边。
昭和观察着雨水似乎渐渐小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要把这些天一直犹豫的话说出口。
“我想跟你去楚国。”
都白羽微惊,得亏坐的稳,要不然这下肯定要从凳子上滑下来。
这……这就成功了?
昭和紧张了些,“我欲与你共结连理。”
雨大雨小,雨停雨落,都白羽已经完全听不见感受不到了。周围的所有一瞬间静谧,唯有这一句话在他脑中永恒。
这是梦,还是真实?
昭和眨动了一下睫羽,“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党派之争自父皇执政起就不断。先前我和亲大月,就是王弟迫不得已。”
都白羽纷乱的思绪冷静了下来,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他想听的,可脚还是牢牢地扎在地上生根。
“眼下各国战事将起,局势一触即发。说不定正值风口浪尖,王弟又要被迫送我去别的国家和亲。所以……”
大雨是最好的背景,也是都白羽此刻心情的最真实写照。
昭和顿了顿,“所以以求两姓之好,暂保全我身家性命,你我二人假成亲一段时间。待到一两年过去战事平和,你我再自行和离也不迟。”
这是昭和已经想了好几天的措辞了,系统一再催促她尽快去楚国,获得更高的地位去做任务。她就只能不得已在今天开口。
都白羽眼眶发红,颤抖着声音问。“公主好计策,于我有什么好处呢?”他的话像是在讨要好处,然而发红的眼角更似无声的嘲讽。
昭和不敢看他,也知道这样是践踏别人的真心。可是若是欺骗他达成目的,倒不如一开始说清楚,断的一干二净来的好些。
“我可以让王弟给你些煊赫,让你在楚国政局上更有分量,你毕竟是个皇子,总要为别的……别的做准备。我知道以自己和离待嫁之身,魏国也不如楚国国力强盛。虽是公主,也不堪配你魏国皇子……”
她没看都白羽,自然也无从知晓此刻都白羽神情可怖,眼中酝酿着风暴,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心生寒意。
他安稳伪装了这么久,昭和已经忘了第一面见他时那满身的血腥味儿了,已经忘了表面无辜的某人是位“毒”公子。
她自顾自说着,“你若有别的什么要求也可以提,我只求几年安稳。”
昭和说完了,目光低垂,睫羽微翘,静静地等着回答。
都白羽嗜血一笑,袖间的千丝盅感受到他的心情蠢蠢欲动,被他勉强摁住。
“公主思虑周全,在下又有什么旁的要求呢?这些日子每一分的情谊,怕都在公主的计算之内。既是如此,也容我计算计算,晚些再给予答复。”
他这话说的时候就阴阳怪气的很,意思也确实是嘲讽。
都白羽之前很少嘲讽别人,一般他看不惯的,直接就杀了。他对楚国朝堂控制力强,杀那么一两个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说话也不用顾忌,随心所欲,可有时候杀人他连话都懒得说。
在魏国的这一段时间,跟昭和相处的日子里他增长了察言观色的技能,学会了委婉的关心别人,现在也会绵里藏针,话中暗讽。
从谁身上学会的,现在就被他用到了谁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