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托盘大的厉害，又是实心的，结实的很。长三尺，宽一尺半，上面拥挤的塞满了分量足足的午膳。阿七要不是手上练过，这东西还真端不住。
眼瞧着琳琅满目，鼻端又是喷香无比。一盅乳鸽汤盖的严严实实，委委屈屈的的被挤在最中央，那鲜嫩的香味盖子也盖不住。
八宝鸭依傍着它，酥红的外皮摆出一个诱人的姿态，仿佛在诱人采撷。红褐色的外皮烤的焦酥，橙黄的油脂令人口舌生津。
五香鱼离得也不远，透过鱼身上五道锋利的切口，足以见厨师的刀工之利。切口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果子，色彩的明亮搭配使这道菜臻至完美。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诱惑，谁挡的住？
起码画眉就挡不住。
“辛苦了，辛苦了。“
画眉一面客气的说着，一面忙不迭从阿七手中接过托盘。头也不抬的就端了起来，手上平稳极了。
尽管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阿七还是目瞪口呆。平常一个弱女子半个木桶都提不起来，结果放满东西这么重的托盘说端就端起来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画眉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手滑过。
画眉可不知道他的疑惑，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理会。木桶的重量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膳食有重量吗？好吃的膳食有重量吗？
当然没有！
都白羽住下的这几天，带给画眉唯一的变化是——她学会了摆盘。
这项技艺学的悄无声息，昭和都震惊于她的天赋。往常插花画眉怎么学都学不会，没想到换成摆盘一日上手。
果真术业有专攻。
就比如此刻，乳鸽汤的c位没有变，大咧咧的被放到了矮几中央。画眉看似稳重实则急切的把青花瓷瓦盖一把掀开——
霎时间，屋内满室生香，生的不是一般的香，而是饭香。鲜美香甜的味道充盈整个房屋，“娇羞美人“的姿态也完全暴露了出来。
乳白色的高汤与鸽子肉几乎融为一体，不分你我。肉炖的糜烂，葱花上下起浮在汤面上。
画眉不加遮掩地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声还不忘擦了擦口水。昭和……昭和艰难的把眼移开了。
结果眼中又撞入摆在c位旁边的麻婆豆腐、毛、金银蝉丝丶蚂蚁上树……
“……”
东南西北四个角，上下左右四个方位。画眉是一个也没放过，摆盘摆的既不稀疏又不拥挤，关键是还很快速。
摆完之后一脸殷切的或者说是催促，意思很明显——赶紧吃完剩下的让小的吃。
瞧她这副样子，往日里尊卑分明、谨小慎微，全都忘了一般，只记得那口吃的。
“公主且吃吧。”
她催促道。
“……”
昭和无话可说。
“都公子，你既已身负重伤，下厨还是交给膳房的那些人吧。”
她最终还是不再看矮几上那些东西。眼底望见自己的袖口，好似在数上面有几朵花。
话里的不尽是事实，却都是她心里所想。有一缕碎发位置不对，没有服帖的飞入鬓角，都白羽有些手痒了。
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吓到她，不能操之过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说的对，可我偏不，你又能奈我何？”
这确实像都白羽会说的话，也像他没听懂的样子。
昭和不信，她的神情郑重而又坚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有同你玩笑。”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昭和这朵栀子隐藏在纯白之下的黑色，知道柔软之下的荆棘，知道充满亲和力的表现之外疏离的距离感。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他还知道，还知道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恰到好处的微笑并不只对他一个人露，飞身把他扑倒在地的，也源于她心里的英勇与正义，而非心悦与他。
交谈的诚恳与劝慰也只是因为这个女郎，始终有一份埋藏于心底的善良。
纵使岁月更替，朱颜已改，这一份善良也始终被她妥帖的藏在心底，悄无声息的从树苗长成参天大树。
而他呢？
他都白羽习惯了漠视，习惯了残忍与黑暗。习惯了自私，习惯了满手满身的鲜血。
在权力的漩涡中，他与亲生母亲至死方休。帷幕之后的朝堂，他生杀予夺，享受肆意的快感。满朝的文武百官跪在他面前，姿态恭敬如鹌鹑。
他下令，执行，无有人反对。
他也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驰骋沙场，享受鲜血溅在脸上的温度，然后很快很快对这些都感到索然无趣。
他是黑夜，那她就是拂晓，是黎明的第一道光，是黄昏的最后一束亮。
他们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不是因为身份，不是因为经历，而是因为刻画在骨子里的性格。
可是阴沟里的污泥，也想昂扬的向上生长啊。
“我……“
他艰涩的动了动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上是强撑出来的云淡风轻，心里是满溢出来的酸涩。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郎，也第一次心脏变得不太一样。
“公主——”
短促而急促的呼叫。
是月桂突然闯进来。
“呼——”
多亏她这打断，屋内除了昭和都长吁了一口气。阿七是担心自己的主子找媳妇儿失败，自己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都白羽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怎样的话，又能说怎样的话，幸亏月桂突然进来。
而画眉嘛，当然也听得出来他们之间的暗涛汹涌，纯粹就是感情问题。她只是担心这位突然出现的都公子又突然消失，人间绝味的剩饭就再也吃不到了。
昭和没有长吁一口气，但心底里也隐隐庆幸于月桂的到来。
“公……主…”
月桂气喘的很厉害，像是走的很急。
“慢慢说。“
屋内凝滞的气氛重新流动，昭和望了那盅乳鸽汤一眼，又望了一眼，然后还望了一眼。
蜷缩在袖口下的手指动了动，喉头也动了动。
都白羽还沉浸在“太好了，有人来了，打断了。”的喜悦之中，这种昭和的小动作是一点儿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