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剧烈的奔跑，一些红色的痕迹洇湿了裤腿，玻璃片牢牢地钉在腿上，让人看着就觉得疼。
可是方明珠腿上一点也不疼，她心里疼。某种强烈的剧痛充斥着她的心脏，突然变快的心跳让她的眼前几乎白茫茫一片。
向来熟悉的归德侯府，此刻的方明珠却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一路上不知绊倒了几次，但她立马爬起来就继续跑。
她的双腿机械的奔跑着，不知道要把她带向何方。她仿佛没有刻意记着方向，只是在随意的乱跑，可她心里有一股直觉的绳，指示着她现在就到祖父的身边。
她渐渐听见了有什么人聚集在一起，发出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又或者她离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忽然有什么人拦住了她，轻轻的抱了她一下又立马放开，“快进去吧，老侯爷在里面。”
那种温柔的暖意把她的心泡在温水里，她稍稍冷静了一瞬，勉强克制住立刻落泪的冲动。
她呆呆的立着，良久才像木头一样的反应过来，挤开层层人群，嘈杂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的眼里心里只有祖父。
教她骑马的祖父，容忍她坐在脖子上的祖父，给她买糖人吃的祖父。祖父甚至教过她刺绣，这是祖母自创的一种绣法。
祖父拿刀的手捏着绣花针，一针一针的教她，让她把祖母的手艺传下去。大掌上满是茧子，绣花针小极了，极不相称的动作祖父也是丝毫不在意。
那时真快乐啊，幼时的梧桐树已亭亭如盖，亲手栽下他的祖父要走了吗？
祖母的房间她也来过几次，她扑开门，屋内气氛沉重，她心里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陛下站着，父亲站着，陈爷爷站着，那祖父呢？
祖父站在哪儿呢？
艾草的味道太难闻了，方才跑的也太剧烈了，她猛然大咳起来，鼻涕眼泪不顾形象的流了一脸。火红的嫁衣也早就不能看了，一路上也不知跌倒了几次，在珍贵的布匹也磕的一块儿又一块掉线。
“父亲，祖父呢？”
方弘毅沉默无声，眼角犹有干涸的泪痕。他让了一步，厉燚也让了一步。方明珠此时已经忘了尊卑之分，已经忘了自己要行礼，已经忘了面前的这个人是皇上。
她看见了——悄无声息的躺在梨花凤鸟纹床上的祖父。
方明珠连滚带爬，跪在了床边。
“祖父？”
她喊的小声极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更怕无人回应。
老侯爷耷拉的眼皮抬起了，瘦到脱相的脸上扯出一抹慈祥的笑，“明珠来了啊。”
“明珠不孝，现在才来了。”
方明珠语带哭腔，双手紧紧握着祖父的手，额头深深抵着。
“明珠以后会孝顺的。”
鹅黄床幔轻轻晃动，恍若应和她的话。
“秀娘也来了啊，快见见明珠，你还没有见过她吧？”
秀娘，祖母的乳名。
老侯爷已经出现幻觉了，他脸上慈祥的微笑更像是回光返照。
他向来疼爱方明珠，方明珠越大就越像她的祖母，性子却像是两个极端。一个火辣，一个温柔。
秀娘一定最喜欢这个孙女。
“祖父——”
方明珠紧紧抱着老侯爷，她悲哀的发现自己像是抱着一捆干瘪的麦穗，生机与活力，所剩无几。
“明珠在，为了明珠，活下去好不好？”
方亓看着她，恍惚看着幼时那个不足他膝头的孩子，那样的不懂事，那样的天真。
“祖父老了，该去陪你祖母了，你要好好听父亲的话，听母亲的……”
“我不要！我只听祖父的话！”
方明珠满脸泪痕，把祖父抱得更紧了，这样就能留住似的。
“陛下。”
方亓最后不舍得看了一眼方明珠，想挣扎着坐起来。
“孤在。”
厉燚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老侯爷，方弘毅红着眼睛把方明珠拉开。
方亓静静的靠着他的胳膊，躺在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怀抱里。
他的嘴唇干燥的开裂，眼睛也越眯越紧，好似困倦到了极点。没有人忍心让他清醒，但谁都知道，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臣……救驾有功，陛下准备封赏什么？”
他问得很直白，仿若年迈的大臣在讨要赏赐，贪心不足蛇吞象，然而厉燚回答的更直白。
“加封一等护国公，赐千户……”
方亓心中冷笑，他以命相搏，厉燚只想给他这些？咱这位皇帝，比先帝还薄情的很。
怀疑了吗？
加封一等护国公，肯定是死后追封的他，这东西他都到了地下，要这又有什么用？
赐千户……无非也只是金银财宝上的荣华富贵，一点实权都没有，归德侯府要这些又有什么用？
“微臣知道陛下体恤，但是这些本就是臣下应该做的。”
方亓慈祥的看着厉燚，如同看着自己的孙辈，目光那样慈爱，足以看软人的心底。
“树大招风，归德侯府荣华富贵已够，要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润在一点点消失，血液从身体流出去，手脚也越发冰凉了起来。
方亓费力的抬起自己的手掌，手掌上纹路沟壑纵横，细小的伤痕遍布，粗大的骨节变形。
这是一双练武的手，即使已经老眼昏花，方亓也保证这双手能迅速扭断一个人的脖子。
比如那个刺客……
可没必要。
所以那个刺客现在还活着被压着，而他躺在床上等死。
这双手曾经武刀弄木仓，闯下赫赫威名。也曾含饴弄孙，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也曾递出……
机密文件，通敌叛国。
现在这双手放在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手上，冰凉刺骨，又隐含慈祥。
“毅儿……过来，我快走了，你母亲来接我了。”
方弘毅赶忙走上前，跪在床边。
“我在呢，父亲。”
方亓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拉过他的手，与厉燚的手放在一起。
“你发誓！好好效忠陛下，用你的命，鞠躬尽瘁！你快发誓！要不然我死了都不安心。”
厉燚没有甩掉方弘毅的手，原谅了老侯爷逾越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