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醒的前夜
赵林2025-11-11 11:426,182

  

  九山在行业里混到了第三周年那天,他在课堂是讲分享课。他心情无比失落,他永远记住八月十五日那天,他背着包袱来到这个地方。永安宾馆的六楼,留下了他三个春夏秋冬的衣着各异的身影,每一个墙壁缝里都储藏了他的声音,这个破败的宾馆一到冬天冷如冰窖,人坐在那里听课,从脚底开始凉,一直上升到胸口,两条腿坐麻木了,讲课还要稍微好一点,因为面对着大众面对着新人,有一种信念在支撑,才会暂时忘记了寒冷。三年了对于讲课和听课已经很反感,这些老生常谈已经变得乏味,没有了才开始时的新鲜了。重复的话重复说,重复的事情重复做,听得耳朵起了老蛆,讲得舌头麻木了。九山预感到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家里的危机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了,行业即使要发展下去,也只能留下玉翠在这里撑着。这天课堂被查封了。九山讲到半途,警察来了,全体人都站了起来,他极速地挤进人堆里,一个眼尖的警察把他楸了出来。九山心想倒霉透了,三年多来没有失过手,临到要收摊了被人抓了,真正好抓的人他不抓,抓他这个替罪羊。警察问﹕“你是头子?”

  “我不是头子,我们没有头子,自动组成的网络营销。”

  “跟我一起去一趟。”

  警察又拉了一个人“带走!”

  九山说﹕“走就走我不怕,我没有做犯法的事,怕你什么。”

  玉翠吓得张大了嘴巴,想喊一句话,她不敢。

  警察指着这些人﹕“你们听好了,这是骗人的,你们在这里耗时耗力没有什么好处,赶紧解散吧。”

  晚上九山回来了,警察教育他一番,他低头不语言。课堂没了,三胖跟黄军两个负责找课堂,陆代下来安慰各位新田人,不要怕,这都是国家采取的保护措施,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所从事的是一项合法合理的新型行业,当然会遇到一些挫折,这是行业在考验人,也是国家在考验你们的耐心。

  陆代这段时间也来收过几起从事款,她只是过手一下,马上就要打到上司的帐号。三胖跟黄军赚过黑心钱,胆子也变大了,他让陆代别交钱给上司了,自己留着,留到一部分就开溜,反正这个鸟事已经撑不长久了。

  九山家里电话,大女儿大学缴费的时间到了,他不得不回去。

  姐夫黄半仙和外甥黄军送他到车站。九山说,假如家里有人来,是带来还还是不带来呢?黄军说,不要带了,要来也要到明年,等我进代了看到现实才叫人来。黄军已经有些知道行业真实性不大,他不甘心,他要留在行业里看到最后的结果,起码做到代理员去顶部看看,反正一家人都混到这一天,还在乎多一天少一天吗?黄军的爸爸黄半仙也接上说,他也回家干了,老是这样下去,家里攒的几个钱用完了还要背了一屁股债,就目前来讲他们已经消耗了现金三十多万,卖了了祖宗留下的两间屋基。回到家里他坐在公园里的石凳上,眯缝着眼睛也能挣他个百把两百的。

  寝室长培训员七点五十分在广场集合,去找课堂的。九山跟他们挥挥手,他向三胖、金学好、陆建安等人走近,跟他们谈了几句。说回家安顿好了再来。小矮子何成一直没有发展,这个家伙刁,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市场,发展不到人,放他回家吧。一个残疾人能有什么油水。这也是九山的网下人,王半仙的下线。

  小矮子何成跟九山一起回家,何成是玉翠娘家那里的人,跟九山也算是亲戚,他缠着九山,要跟九山一起到临海做生意,九山哪有不允之理。一路上九山跟何成谈了许多,何成说,这个行业不是国家试点行业,如果真是国家搞的,国家会蒙羞,因为这个行业对国家一点好处都没有,简直就是劳民伤财。他认为行业现实,很可能是国家领导人在背后操纵,为某个企业集资,如果国家领导人要换代,这个行业就要倒台。九山认为何成不是个不简单的人,他分析得很有道理。

  同时回去的还有大赛和划得来的父亲,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搀扶着回家了。大赛也没有捞到油水,回家有她罪受的。临走的前一天,大赛去课堂讲分享,猫死了,它已经知道分离在即,何必还跟着大赛,头一天晚上大赛跟猫说一起回老家,猫摇摇头,偎在大赛的脚脖子边,呼呼地睡着了,后来大赛不在家,猫就想点子死了。大赛一阵伤心,猫啊实指望老了你陪我走一段,看来一切都成空了,大赛抱着猫的尸体,将它埋在防洪坝边的一棵水杉边上。划得来的父亲回到敬老院没几天就死了。大赛还是两手空空回到了家。

  九山这次进门就给姨丈打了电话,向他借五千块钱。他早些时候还想引诱姨丈加入新田,现在九山不提这话了,要是把亲戚们都拉下水,他的罪过就不得了啦。也亏他九山留了这一手,没把亲戚们一网收拢,不然连个借钱的人都没有了。姨丈说,早就跟你说了,叫你别干你还不信,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娘姨在卖熟食,中午带回来大肠子,卤鸭,炒了几个菜。娘姨叫他去吃饭。九山骑着一张老爷自行车,挥汗如雨地到了娘姨租住的房子,整个房子里都有一股大茴花椒的味道。他皱了皱鼻子,深吸了一口这好闻的味道。菜已经上桌了,姨丈拿着啤酒开子,给他启了一瓶啤酒,这三年他烟也戒了酒也戒了,要说行业就这点好处,戒了多少回也戒不掉的酒瘾烟瘾在新田彻底地戒了,现在根本就没本钱喝酒了。他盛了一碗饭,娘姨把菜夹了他一碗的,他说﹕“娘姨你外甥又不是一般的外人,客气什么?夹菜我自己还不知道嘛,要你夹什么夹。姨丈我下半年在家做生意了,让玉翠一个人在那里干。”

  姨丈说﹕“把玉翠也叫回来,最好把你亲戚的人都叫回来,这个就是传销,九山你听我一句劝,如果你在家挣钱,拿到安庆去花,又何苦呢。小子你现在还是迷着,”

  九山说﹕“如果再去的话就有百分百的赚钱才去。”

  姨丈说﹕“赚了钱都有鬼。你下半年还不回来,我们准备带警察去把你们叫回来。”

  “姨丈你真要这样做,说不定你去了也不想回来了。”

  “九山你几次想迷你姨丈,姨丈也亏好那一程走不掉,要是走得掉,也被你害了。”

  九山笑。

  九山你们家的负担都是你一个的,你爸爸和妈妈都老了,还有一个精神病哥哥,两个孩子上学,你不能再迷了,你现在就在悬崖边上,再朝前一步就要掉进去。

  娘姨姨丈你们放心,我不会迷进去的,就像迷六合彩,当我发现是假的之后,我说不压就不压的。我干了三年一直都在研究这个行业,这个叫网络营销的行业,如果是假的我立马不做,但是如果是真的呢,我不是很亏吗?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什么网络营销,不就是传销嘛。换个名字叫人上当。

  姨丈说他们村的一个叫何秀敏的刚从新田回来,现在在菜市场卖龙虾,你可以去问问她。

  姨丈把何秀敏的电话给九山。九山抜通了秀敏的电话,九山问她是干什么行业的?她说新田。九山心里一阵冰凉漫过五脏六腑,他脑袋嗡嗡地响了一阵,像是拉响的警报器。秀敏说,你是包林君(包林君是姨丈的女儿)的表哥我才告诉你,一般的人我不说,这个东西完全是假的。现在我要上班,你明天六到八点的时候过来,我在白水洋菜市场卖龙虾,我把详细情况跟你说。一起做新田的还有几个都回来了,他们的手机里还有录像,你看了就知道了。

  九山一屁股坐在姨丈家的躺椅上,在这一瞬间他好像经历了生死别离进退维谷的考验而变得有些迟滞了。他跟姨丈说,如果秀敏做的跟他是一样,真的是骗局的话,他马上回安庆把网下的人解散。

  回到家九山再次跟何成讨论这个行业究竟现实不现实,九山在何成面前泄漏了本不该泄漏的秘密,何成只是会员级别,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何成听了九山的话,一点也不吃惊,好像他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九山一夜没睡,天气异常的闷热,雷闪像银蛇一样在窗外舞动,九山被雷电击得头晕,灵魂好像出离了肉体,使身体轻飘飘起来,他摸摸额头有点发烫,他病了,这是老症候,一到季节转变就会出现这个情况,发烧感冒干咳,干咳这个毛病几乎要持续一个多月,无论什么样的药吃都不见效,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不咳了,这成了顽固性的毛病。说也奇怪,在这个新田里干,这个发烧感冒干咳的毛病不治而愈。今天他像一个梦正酣的人忽然被人摇醒,他身体里的毛病便出现了,这一切都在告诉他,这几年是活在梦里。

  四点多九山就爬起来了,反正睡不着。起来也不知道干什么事,来回地走动,鸭舍里的鸭子听到响声,以为是天亮了,就呱呱呱呱地叫起来,他把鸭笼打开,鸭子们就从门缝里挤出去了。九山妈听到鸭子的叫声,伸头来看,鸭子愉快地向小河的方向去了。遭了,蛋还没生下来,这个死九山该做的事情不知道做,不该做的瞎做。还在呼呼大睡的何成被九山叫起来,九山把酒壶里的料酒倒了一碗咕嘟菇嘟地喝了,也不叫何成喝。天还没有亮,他就带着何成出去了,他叫何成到渡桥去租屋子做生意,自己去白水洋菜市场找秀敏谈话,他还心存一丝侥幸,这行业不会不是真的。这样一想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样的自信。

  白水洋菜市场杀猪案子都挂上了猪肉,水产区也热热闹闹,一部分的摊主到了,九山扫了一眼水产区,何秀敏还没有到。他站在一个卖黄鳝的边上,拿出手机来看短信,他在行业里也有了不少粉丝,常常给他发发短信,发得最多就是郭道佳,这个娘们没准是喜欢上了九山,九山没有这个想法,九山跟上司下属,三个钱搁两下,一是一二是二,他要像有些人花心,早就把郭道佳哄到手了。

  何秀敏骑着三轮车来了,三轮车里放着一个红色长方形的两头圆状的塑料桶,她对九山宛然一笑,九山过来帮她把塑料桶抬下来,一网兜田蟹,一网兜龙虾,都生着坚硬的钳子,放在盆子里。

  何秀敏把东西摆好,摊主基本上都到齐了。顾客一时半会都没有,秀敏就把她怎么才知道新田是皮包公司的话跟九山说了,秀敏电话叫来了三个新田网友。其中两个人的老公是六合彩的庄家,由于公安局抓得厉害,从家里跑出来了。也巧就有人邀他做新田,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正合口味。他做到培训员级别,网下有三十三人,在位有三十二人,还有要加入的人很多。正干得好好的,出事了,内部出现了“反贼”。出事后,他外甥要求迁网拉出去干,他没同意。这样一个以赌为生的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很可能觉察到赌不是长久之计。那天课堂里的人站出来殴打代理员,这个代理员叫迟菊花,那些人抓住她的衣领,逼问她;有没有公司?四种奖金分配制度有没有?他们把怎样殴打代理员都拍下来了,迟菊花是路桥人,殴打他的是黄岩人,家反家了。迟菊花哭丧着说﹕“代理商就是公司!”

  秀敏把殴打代理员的录像给九山看,其她的两个人跟他讲解,代理员头一个月进代,宾馆补助费六千元是给了的,第二个月二千元的工资,第三个月没有工资。她们跟九山说,我们没必要骗你,信不信由你,我们现在回到家,亲戚没有了朋友没有了,有的是行业网友。这些话不是同行根本不往外讲,讲了人家也不懂。

  他们把代理员的网络图都拿来看了,人在课堂就是活点,人不在这里就是死点,打了红叉。

  九山你把你网下的人叫回来,你的亲戚没有进代还好,进了代麻烦更大,骑虎难下。

  一个姓罗的代理员被网下人抓住,他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像捣蒜一样,好话说了一大堆﹕“饶了我吧,我猪狗不如,打我脏了你们的手,我不该做到代理员,我不该明知道假的还不直说。我要得到什么好处都是龟孙子,我要是私自把你们的钱装到腰包里我就是大姑娘养的私孩子!”

  九山石雕一样站在四个女人之间,他看上去非常平静,其实内心里一片空白,事已至此,难过也是无益,何况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我受了骗,我不是最笨的,我也不是最聪明的,我只是跟大多数人一样一时糊涂,人都有糊涂的时候。

  九山像犯了心脏病一样勾着腰,他干咳的毛病犯了,咳得肠子都结了疙瘩,他一时还回不到现实中来。他有点乱,必需把头脑理顺过来。回来的路上,碰到很多熟人,人家跟他打招呼,他竟然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九山的口碑是好的,他不瞟不赌,什么样的坏事都没做过,乡里相邻都对他很信任,说他在外面做传销,一般人都不会信。人们见了他,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使他负担不重,没有人嘲笑他。

  九山蹬着老掉牙的加重自行车,他猛地一踩脚踏,身边的人极速地闪开,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想放开喉咙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嘴张得碗口那样大,把所有的人都吓跑了。

  九山没有想到这个新田的面积已经达到全国各地,他们在安庆做,别人在黑龙江做,都是一样的路数,很多人在里面耗尽了所有,他们还蒙在鼓里,不知情的人想进来,知情的人想出去。

  牟勇治今年清明节回家,有一帮人跟踪他。那天阿治带着家眷还有儿子回家给他老父亲上坟,这是他父亲的第一个清明节,算准了他会回来的。那些对阿治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整装待发,早几天就埋伏在临海梅园的附近。从梅园到临海每二百米一人跟踪。上午九点多,天灰蒙蒙的,满天都是云彩,空气异常潮湿,瘦得像大烟鬼一样的牟勇治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接电话,这是他准备潜逃的前期。牟勇治其实也可怜,你看他瘦的,如果挣了几个钱不用操心的话,他能这么瘦吗?他老婆淑敏跟儿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眯缝着眼在打瞌睡。乌鸦在头顶上呱呱地叫,使牟勇治头皮一阵发麻,他攒了几个黑心钱,不免有些心虚。车到乡下忽然路边上窜出来三个彪形大汉,人人捏着一根鲜活的槐树棍子,冲着汽车奔来,阿治贼眼一瞄知道情况不好,油门一拉大,汽车如利剑一样飞了起来,在一个拐弯处差一点和一个电瓶车碰头,阿治一个急刹车,车嘎呀一声停下来,后面的人高喊着﹕“抓贼了!抓贼了!”

  牟勇治仓惶地逃窜,没有跟上,让他跑了。阿治根本就不敢回家,第一晚上住在宾馆,仇家带了刀,磨得风快的,逮着了要骟他的蛋子,仇家在宾馆外面等了一夜,第二天没见出门,正当失望的时候,目标出现,阿治带头,妻子和儿子尾随其后,惶惶不安的神色显在脸上。阿治开车出门,几个人尾随其后,没一会将他拿获。

  阿治干黄的瘦手一摊,兄弟们我跟你们素未平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请你们放开我,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你们。

  “我要你的命,你能满足吗?”

  阿治冷笑笑不慌不忙地说,“我贱命一条,弟兄们有何苦伤了生。”

  “废话少说,绑起来。”

  黄淑敏将儿子紧紧地抱揽在胸口。

  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为了逮这个老狐狸,兄弟们可费心了,调查了几个月,才查明了你这瘪三的底子,你干的好事,牛皮哄哄的,什么二十三点八万,一千万到五千万,都进了你的腰包。你的赌友郑红满现在也在我们手下了,你电话跟他通一下,问他是不是落网了。

  郑红满在黄岩橘都大酒店,被秀敏他们抓住了,查看他住宾馆的身份证都是假的。郑红满带着姘头子住在303室,两个人光着身子在床上打滚,忽然门吱呀开了,进来了七八个女的。郑红满连忙拉来被子盖着身子,恼怒地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没有谁让我们进来,我们自己要进来。几个女的一头扑上去楸住他的毛,一个人抠鼻子,一个挖眼睛,一个人扭耳朵,一个人拿着刀要来割他一块肉。郑红满龇着一嘴烟熏黑了的牙齿,手抱着头,脑门上爆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小满子啊小满子,你这个坏种,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你这个撒谎磨天的土匪坯子,你家三代忠厚,未承想到了你这一代出了你这样一个奸贼,你害得我们好惨啊,老实交代,你一共吃了多少黑心钱?

  何秀敏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小满子给我跪下!”郑红满被几个女人撕扯得吃不消了,他嬉皮笑脸地说;“搞什么搞,一个个还上头了。”

  几个女的楸着他的头发,完全不顾他的疼痛。

  郑红满交代,工资单是他让黄岩九峰到洪四这一带的打字员打的。一切真相大白,临海的这支新田的头目被抓住了。

  秀敏说,要不是他们把这些黑心人逮到了送到公安局,靠公安局来抓,胡子白也抓不到。

  你这样说公安局没你们能了。

  不是的,我们没公安局能。公安局想抓一个人,哪怕你跑到鳖洞也把你抓到。但是公安局一提到抓传销头子,就没辙了。因为传销头子就像深水里鳖一样隐蔽,用千里眼放大镜也难捕捉到一丝一毫。这些家伙飞机来飞机去的,今天这个城市,明天那个城市,比国家干部混得还要圆和。公安局要是集中精力来抓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案子,就不知道要搁下多少别的案子。

继续阅读:结尾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看不见的顶部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