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田人的孩子
赵林2025-11-11 11:018,854

  

  玉翠在墙旮旯接电话,她婆婆打来的。

  “玉翠啊,没钱吃饭了。”

  “我给你打来,迟三五天就给你打来。”

  “欢欢三个多星期没有回家了,打电话也不接。”

  九山的母亲有高血压,一急就上火。家里的事情真是一团糟,老头子得了老年痴呆,他早不痴呆迟不痴呆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痴呆了。不但帮不了家里,还傻愣愣的站在马路边上,常常拿着个碗跟人家要饭,九山妈最要面子,简直被老头子气坏了,家里一个有毛病的儿子已经够受了,又出了一个傻不拉唧的老头子。九山跟玉翠都出去了,让我一个老婆子担当这么重的责任,没法过啦这日子。

  玉翠生育了一男一女,大女儿在大学里读书,一年要二万多,这孩子乖,用钱节省,只要给足了钱倒是不要问事。小儿子十三岁在临海中学读初中,可会花钱啦,一个屁大的孩子在外面结交三朋四友,结识了一帮死党,他们或她们的父母亲都是新田人,有一个QQ群叫“新田人的孩子”,就是这帮小屁孩们创建的,这个群最大的二十三岁,最小的只有八岁,这些孩子经常发出群聚会的邀请,九山的儿子欢欢是群主,欢欢这个孩子从小就意气用事,打肿脸充胖子,每一次聚会都要吃喝玩耍,小家伙把奶奶的枕头底下的一千多块钱拿去请客吃饭用了,这可把奶奶急得要发疯,奶奶以为遭到了贼,把家底给一锅端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血压升高到一百九。欢欢回来了,一手垰着腰,一手指着奶奶大声地训斥﹕这么大的人还哭,不就是千把块钱吗?我娘我爸在外面挣大钱还在乎这几个钱?赶紧把眼水擦掉,让人看见了还以为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以为我们家穷得很呢”

  欢欢被爷爷奶奶宠得没有了谱子,自从娘爸没在身边,他真是“老猫不在家老鼠掀屋疤。”向奶奶要钱像打架一样,有了钱就瞎花。“欢欢你又到哪里去啦?把饭端给爷爷吃”这孩子在家一刻也呆不住,刚打了照面又找不到了。

  欢欢躲在草堆头玩手机,他正在跟一个女网友聊天。

  三十多个群友里有十一个女孩子,欢欢偏偏喜欢三胖叔的女儿妞妞,妞妞继承了妈妈的身高和体形,又继承了爸爸的肤色,妞妞是百里挑一的漂亮女孩,在她姨妈家生活,姨妈是个忙人,家里开早餐店,小炒台,有做不完的家务。妞妞才十一岁就要干很多家务活,洗衣做饭,帮店里洗碗,说是寄居姨妈家倒像是姨妈家的帮工的。她九岁时就被妈妈送到姨妈家,一下了学就要干活,她真不想回姨妈家来。她常常在节假日边帮姨妈洗碗边流泪,心里在喊着﹕爸爸妈妈你们快回来吧,我不想住在人家啦!头一天在姨妈家帮姨妈洗一大堆衣服的时候,她的小手被泡得起了皱,一冷就开裂,夜里睡觉时就偷偷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她读了万卡给爷爷写得信之后,哭得跟万卡一样,万卡有一个好爷爷,她没有爷爷。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还是在家门口挣钱吧,这样妞妞就高兴了,妞妞不想在姨妈家,她家有刷不完的碗,还要洗一大些的衣服,妞妞累瘦了。妞妞多么想回到以前,一下了学放下书包就写作业,爸爸左边看,妈妈右边看,妞妞出一道题目把你们都难倒了……

  昨天给姨妈洗碗时,地下打滑摔了一跤,跌碎了六口大碗,瓷片把我手划破了一道口子,姨妈拿起扫帚就给我两下子。妈妈你说打人不能用扫帚,可是姨妈用了。是不是被扫帚打过了妞妞就长不大了,妞妞想早点长大,跟欢欢一起去找你们……

  爸爸妈妈我每天做梦都梦到你们回来啦,妞妞在场地头那里接你们,妞妞三步并作两步,近了近了,爸爸妈妈被我抓住了,想跑也跑不了。

  姨妈来了,见妞妞房里亮着灯很生气;“妞妞你还不睡觉在做什么?你以为姨妈家的电灯费不要你给是吧?”

  第二天妞妞托一位大叔给她把信带到邮电局发了。

  欢欢给爷爷端饭过来,爷爷在大马路张望,马路的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欢欢家的十五只鸭子白天在河里嬉戏,摸螺丝逮蛤蟆,晚上就自动地回家,厨房堆放柴火的地方给十五只鸭子做了一个小巧的鸭舍,这是爷爷没有痴呆时砌的,欢欢给爷爷打下手,那时的爷孙两个多么和谐。六只生蛋的老母鸡也跟鸭子挤在一起,一到晚上鸡先进了里面,六只鸡挤在一个角落,把大部分的面积让给鸭子。鸡和鸭子从来不吵架。

  爷爷蓬头垢面,衣服几天都不换,见了谁就笑嘻嘻地问﹕“你见着我家九山了吗?九山嫂叫什么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九山出去了,做传销去了,你们见过了吗?”

  别人都绕道走了懒得理一个脑筋有毛病的老头子。

  欢欢把饭塞到爷爷手里,爷爷说;“你是哪家小孩子,敢到这里来撒野,我叫我家欢欢来揍你。”

  欢欢急得没法子,跟爷爷解释;“爷爷我是欢欢啊,你怎么忘记了,你怎么老糊涂了,我给你送饭吃了。”

  爷爷抓了一把饭塞到嘴里,就问欢欢;“小孩子你看见我家九山了吗?”

  爷爷你再糊涂就不理你了。

  欢欢习惯了被爷爷宠着,现在爷爷一点都不像爷爷了。有人说爷爷那天去山头砍毛竹,遇到一个人,跟爷爷说了几句话,爷爷当时砍毛竹的手就发抖,砍好了往肩膀上扛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糊涂,连家里在哪里也找不到了。爷爷把毛竹扛到这个村问路,扛到那个村问路,邻村的人都感到好笑,九山父亲怎么糊涂了?后来还是一个熟人把爷爷送回家的。

  那个人跟爷爷说;“老头子,你要提防着点,你家九山在外面做犯法的事情,到时家里新盖的房子也保不住。”

  爷爷问﹕“我家九山做什么事情?”

  那个人走到爷爷跟前,贴着爷爷的耳朵说;“做传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跟爷爷说这话的就是唱戏的铜百和的舅舅。

  欢欢放学一到家,就被奶奶叫去割稻,家里栽了两亩田的水稻,奶奶自己干不动了,什么事情都靠欢欢,欢欢才不干呢。奶奶让他背着两捆稻把,他不想背,那天他的小嗓子发出了让奶奶吃惊的声音;“我不想活啦,我一进到这个洞(屋子)心里就拔凉拔凉的。”

  奶奶求他;“好欢欢我的大孙子,奶奶没有孙子能干啦!”

  欢欢哭了,从家里拿起以往爷爷用过的挑子,去挑稻把。想爷爷没有痴呆的时候,家里的活都是爷爷扛着,哪要他伸手,爷爷还背着奶奶给他零花钱,现在好了,一个疼欢欢的人都没有了。他的伯父仙来跟孩子擦肩而过,看见欢欢挑了两个稻把,贴着地下拖着,也不接过去挑。欢欢说;“阿伯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帮人家干活也不知道帮自己家干活。”

  九山的大哥仙来常常去给一个老寡妇家干活,老寡妇阿秋还不领他的情。拿棍子轰他走。他不计较,还一个劲地笑。伸手不打笑脸汉,时间长了,老寡妇也就随他自己,爱干就干,反正我没有叫你干。有时赏他一碗吃的,把个碗搁在地下老远的招呼他﹕“去吃吧!”他就拍拍手上的灰,蹬下来捧碗,有几块大肥肉,他抓在手上,一口饭一块肉,吃得满嘴流油。他知道老寡妇不想让他进寡妇家门,他从来都不进去,把碗搁在外面的稻场边上就去干活了。说也奇怪,平时疯疯癫癫的,一到老寡妇家干活,就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他从自己家里扛着一把镢头,到寡妇家的竹林里翻地,竹山搁几年就得翻一遍土,竹子要松土,压上家杂肥,竹笋就长得鲜嫩胖大,生吃也甜丝丝的。板结的土里长出来的竹笋拱出土就青头了,这样的笋子吃起来涩嘴,不好吃,只能制成笋干。他光着膀子抡起镢头使劲地翻地,干得一头大汗。他只认寡妇家的地,其他人家的一概不干。有人跟他说﹕仙来,到我家干活,我给你好酒好肉。他头摇摇。家里老母亲累得爬不起了,他也不给家里干活。老母亲用哀怨的目光瞅着他说﹕“仙来啊,我娘儿俩是不是前世的冤家,今世聚头来还你帐的?”仙来只笑不答。

  欢欢看着伯父游手好闲的样子,心里窝着火呢。伯父没有回答他到哪里去了,好像他到哪里去了侄子早就知道的不需要回答一样。欢欢把挑子放在脚下,歇歇气。听到他阿伯扯开嗓门唱起来了——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

  欢欢自个儿挑着稻把回家去。

  稻子还没有割完,欢欢拐走了奶奶的五百块钱,再也不露面了。

  “新田人的孩子”在秋收过后,举行了一次月光晚会,这一晚的开支在二千多块。玉翠的儿子欢欢、阿荷家的小海,是晚会的主要人。带领几个毛头小屁孩劫了一个开出租的光头叔叔,半夜里天空特别的高远,几颗星星从云缝里钻出来,像几盏遥远的街灯,将微弱的光芒洒到路边的枫树梢上,紫红的枫叶像蒙上了一层轻纱,越发好看。一辆银白色的北京现代轿车停在树脚下,枫树枝叶像一把遮阳伞将汽车笼罩着,光头司机坐在车里,一只脚翘在方向盘上,两条胳膊枕在头颈下,打起了瞌睡。这时来了几个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还拖着鼻涕的家伙就是阿荷家的小海。这几个孩子老练得不像个孩子,一副世故的大人模样,一个个头只有一米五光景的小屁孩拍了拍车子,用稚嫩的童音大声地说﹕“喂光头送客!”

  光头坐了半天没有生意,见来了主顾,头脑一激灵,瞌睡一下子就跑了。

  见是几个孩子,就显得有点不重视,懒洋洋地问﹕“到噶无(哪里)的?”

  “白水洋。”

  “三十块,上来。”

  五个孩子一窝蜂子上了车,副驾驶座坐着个头稍高的罗大栓,新田人罗小膀的儿子,晒得像黑炭一样。其余四个坐在后座上,衣衫都不整齐,鞋袜都不合脚,头发都留长到耳朵坠下,常年不洗虬结得疙里疙瘩的。四个小家伙肩膀搭着肩膀,小海鼻涕耷拉到嘴唇了,也懒得揩。小海虽然小欢欢几岁,按说还是欢欢的堂叔子,但是在外面混江湖不谈私情,都是哥们儿。一帮兄弟们算小海个头矮年龄小,但是小海社会知识堪称老大,什么样棘手的事情都要向小海请教,他可是干过大案的人了。上一回小海落到一个糟老头子的手里,差一点逃不出魔掌了。那天小海跟阿义从网吧里出来,三天没捞到吃的了,乍出网吧有点头重脚轻的,他们想在夜深人静时,潜入到白天已经观察好了的,一个僻静的小店里偷点吃的,这个店主是个老太婆,晚上不住店里的,这才给他们提供了下手的机会,店门锁了两道,第一道那种防盗锁小海用硬片往里一插就开了,第二道是链条锁,这个阿义准备了一把削铁如泥的钢锯,没费事就锯断了。他们共拿出来香烟八条,其中中华烟一条多,从店里腾出来一个装饼干的纸箱装着,就在这时,一个老头子用一把大网将他们两个一网兜走了……。谈到这件事,小海心有馀悸。

  到了白水洋,司机停了车,罗大栓指着前面的山,让他再开一段到山嘴下车。砂石路狭窄难走,司机摆摆手,让他们下车。这时欢欢从后面将早已准备好的打了活结的麻绳往前一撂,绳子就扣到了司机的颈子上,司机还没有反映过来,罗大栓迅疾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油腻的破布塞到司机的嘴里,五个人一齐动手,把个光头司机五花大绑了。罗大栓坐上驾驶座,把车开到山头的黑松林里。

  搜身

  全部口袋里才五百多块钱。

  “老伙计,你大爷近日手头不便,等你大爷发了财就还给你,这笔帐给你记住。”

  先绑着,老伙计,你熬一晚,会有人来救你的。

  月光晚会在南门广场如期举行。新田人的孩子基本上到齐了。大家还在等一个主要人就是欢欢,欢欢晚上走不开,奶奶吩咐他的事情太多了,他偷偷地溜了。他牵着家里的大黄狗来了,这个畜生走一步都要跟着,上学你不能跟了吧,这一点它知道的,只要到了学校门口它就转身回去了。会场由各个参加晚会的孩子们从家里搬来了桌椅,分两行一溜摆开。桌子上放着水果、瓜子、香肠,盛在红色的塑料水果盘里;五只北京烤鸭,焦黄流油,盛在船型的瓷盘里,上面撒了一层香粉末和葱花﹔六只三黄鸡,乳白色的整鸡躺在圆盘子里,松脆粉嫩,上面抹了一层大酱;四只大肥鹅,扑在一只青瓷大盘子里,鹅颈子被绕了两道夹在鹅膀子里,一个葱疙瘩覆盖在鹅身上;一只青盖大鳖足有小磨盘子那么大,趴在一个等边三角形的深度盘子里,虎视眈眈的,汤汁里飘着几缕芹叶;一条清蒸鳗鱼像游在浅水里一样,难以舒展身子而显得僵硬,上面覆盖着葱白蒜泥姜花;一条小山羊卧在桌上,旁边放着一把菜刀。晚上一共请了三个大厨两个帮手,露天里摆着三个大炉子,里面燃着松木劈柴,一锅红通通的油焖大虾,一锅里糖醋小排,一锅卤大肠子汤汁翻滚顶开了锅盖。整箱的啤酒就摆在桌子下,整条的香烟就放在桌子上。穿戴稍微整齐一点的新田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乐开了花,这些小家伙,有不少都是饱一顿饥一顿,吃了早上无晚上,孩子都饿得面黄肌瘦,两只大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眼珠泛着黄疸型肝炎一样的黄色。

  吃吧!要爪子抓着吃吧,没人说你不文明,文明是对于一部分人有效的,对于这些野孩子那还谈什么文明。多会儿没吃饱过了,这下让你们敞开肚皮吃,吃饱了之后,人就精神了,个子就窜高了,大脑就灵活了。没有挨过饿的人永远没有挨过饿的人聪明,你想变聪明吗,赶紧挨饿吧。用刀子劈开小山羊,拽着羊腿,撕开羊耳朵,啃着鹅腿子,嚼着烤鸭子,吃出一片响声。

  一阵凉爽的秋风将没有遮拦的香气送到了大街小巷,边边角角,有人闻到了香气——从东南方来了四个拖着讨饭棍的叫化子,从西北拐子又来了八个高矮不一的叫化子,这些叫化子小海基本上都认识,其中一个叫老耿的老叫化跟小海是朋友,忘年交,小海招招手,让老叫化走近一点,小海扯起一条羊腿轻轻一抖,一条羊就分成了两半,他把一个小半赏给了叫化子,小海豪迈地说:“老叫化子拿去跟弟兄们分了!”他和叫化子的渊源一时半会说不清。老实说其时小海想到了阿义,阿义也和这些叫化子熟得很,这样好的晚餐阿义没有吃上。

  正中央的一张油漆得油光发亮的大圆桌铺上了大红台布,端坐首席的是﹕小海﹑大栓、欢欢,还有欢欢家的大黄狗,大黄人五人六的坐在桌角,伸着舌头喘气。有人将一块胯骨扔在地下给它去抢,它纹丝不动。它有它的想法,你想让我去抢,我偏不抢。很快就来了五六条狗,跟大黄认识,老远看着大黄,只要大黄吭气一声,这些狗就一窝蜂似的来抢食了。大黄不吭气,它太了解这些狗了,一个个只知道护食,搞的不好要打群架,它不想出乱子。

  有几个女生围在欢欢和小海几个人旁边,大献殷勤,一会儿敬酒一会儿递烟,三胖叔叔家的妞妞坐在欢欢旁边,一副乖巧的样子,欢欢对妞妞情有独钟,上一次阿义跟妞妞多说了几句话,被欢欢警告过了,再敢对妞妞起外心,我可不讲兄弟情分了。其她的女孩子你可以喜欢,但是你要长点眼色,别抢兄弟我的女人。小海不懂这些,在两个人之间劝架﹕“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争什么争,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不划算,大丈夫何患无妻!”

  小海还引经据典进一步地开导说﹕“过去黑风寨的一个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土匪头子赏赐给所有土匪弟兄们享用,这才够江湖义气。”

  小海手在膝盖上拍打,漫不经心地说:“单独享用那是小家子气。”

  此话让欢欢有点不悦,忠言逆耳,小海直言不讳。

  欢欢在晚会上致开幕词﹕

  各位群友各位死党们各位兄弟姐妹们金秋十月秋风送爽丹桂飘香金桔在枝头上荡漾

  “想往年我爷爷一箩筐一箩筐的桔子朝家里扛,可是今年我爷爷不行啦,我们家桔子只能挂在枝头上烂掉,我们家的山芋只能在土里埋葬。这都怨谁呢?在座的大家都和我一样,你们的爷爷很可能没傻,但是你们的爹娘和我的爹娘一样在新田赚钱,说起寒酸,三年啦没有一个钱嘎巴到家。你们的爹娘有钱到家了吗?”

  “没有!”

  “那他们算什么爹娘?上一次我爸回家来,我在门拐瞅着他,我没有及时去跟他打招呼。我想看他究竟是不是发了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爸在我奶奶的抽屉里找,将我奶奶的一副金手镯还有一副耳环拿到他的包里,一闪身离开了屋子。我当时没有立即去制止他,怕他在我面前丢了面子抬不起头。事后我奶奶硬说我偷走了金器,我奶奶还说我已经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了,你说这冤不冤?”

  几十双眼睛盯着欢欢。

  欢欢很激动,人站起来,手背在屁股后面来回地踱步,他个头已经长到半大孩子,脸蛋像母亲玉翠,身板像父亲九山。圆圆的大脸,漆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这孩子不丑,是个能干事的孩子。八岁就会洗米烧饭,十岁就搭着板凳上锅台炒菜了,他看不惯奶奶炒的菜,锅还没烧烫,就把菜搁进去炒,结果炒出来的菜死塌塌的吃起来没有劲道。这一点他和小海是有区别的,小海不会烧饭,小海就吃亏在不会烧饭的这个关键问题上,把自己逼到了墙角。欢欢有一回到小海家看见小海正在吃饭,一碗半生不熟的米饭,就着焦糊如碳的猪蹄,此猪蹄虽然外面焦糊,里面却还是生的,小海一口咬,猪蹄淌出了血,他使劲地咬,肉皮吧嗒吧嗒打着腮帮子。欢欢专门给小海上了一课,他认为人首先要学会烧饭。在晚会上欢欢向群友们传授烧饭炒菜的经验……

  当你是一个鼻涕孩子时,你的父母亲离开了你,你从米翁里舀半碗米,从咸菜坛里挖一把烂咸菜,蒸在饭上,吃起来比吃什么都香,饿不死土里的蚯蚓,就饿不死你,衣服可以不洗,饭不能不吃。粮食呢,自然会有的。

  月亮像一个圆盘,喷吐着银白色的光辉,满天都是鳞片一样的白云,银河边上大大小小的云块像堆在这里的乱石,一颗卫星在正东方缓缓地向西移动,广场边的黄菊花和白菊花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烁着诡秘的光芒。

  下面有小海给群友们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

  小海虽然只有八岁半,但是说话的口气就像大人一样老练﹕

  “来来来吃菜喝酒,边吃边聊,”小海用高脚杯倒了一杯石梁干,举起来向全体群友们致以节日的问好,他是这个群的管理主任,大小也是个领导。他向群友们宣布﹕今天是我们‘新田人孩子’建群两周年的大喜日子,我给大家谈谈一个人的出路,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出路在哪里?其实我小海已经在大跌大摔中谋求了一条出路。”

  小海抹了一把鼻涕,搁大腿上一揩,一屁股旋到大圆桌上坐下,他的声音尖细,乍一听以为是个小姑娘,他的头发长及耳根,脸上灰尘基本上盖住了脸皮的基本颜色,他很可能三个多月没洗过脸了,上衣是一件齐了大腿根的烟灰色长袖褂子,也不知道他哪里弄了一个如手链一样大的耳圈,戴在左耳朵上。一帮鼻涕孩子都起哄喊着;“小海快给我们指出一条出路吧。”

  小海跟阿义那天被一个糟老头一网篼走了之后,小海逃出来了,阿义不知去向。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黑得像锅底,他跟阿义在网兜里乱窜,被老头子一巴掌煽在后脑勺上,人就糊涂了,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好像是拐了一个个弯又进了一条条巷,反正他们根本记不住七拐八弯究竟走过哪些地方,临末了走的地方阴漆漆好像是进入地道,事实也是进入了地道,我的乖乖,地道真是长啊,约摸走了二十分钟,听到一个人说﹕“两个猢狲!”小海跟阿义被老头子扑通一扔,跌在水泥地下。旁边的人说“轻一点,碰坏了就麻烦了。”小海知道了,落入了魔窖了,他心里明灯笼一样,他想跟阿义说一下,要沉着冷静,静观事态,结果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小海太刁啦,他从网兜里放出时,嘴唇紧闭,装聋作哑,他被推搡到另一间屋子跟阿义分开了。说是屋子其实就是洞穴,这个洞穴有十五平方,安了一道铁门。小海呆在里面,没有灯,他又饿又急,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他的脚踢到一摊干草,就此倒在草滩上。一直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太婆端着一个不锈钢快餐盘进来了,盘子里盛了有一勺子豆腐,一勺子红烧肉,一勺子芽菜。小海本来想拒绝吃喝,但是经不住诱惑,他常年捞不到热菜热饭,一闻到饭菜就顾不了许多了,他一把接过来,蹬到墙根就狼吞虎咽起来。在网吧里泡了三天,人都瘫软了,几口饭菜下肚,腿肚子渐渐有劲了,大脑子也活跃了许多,老太婆抽身走了,把门锁上。小海吃饱之后,把盘子一扔,人靠在墙根边呼呼地睡着了,头一天晚上肚子里没货睡不着,肚子填饱了,恐惧也减轻了,他就呼啊吭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再来送饭时,小海看清了老太婆胖乎乎的,身子圆圆的腿短短的,穿着一件红色的套头衫子,脊梁盖一朵大红花足有脸盆那样大。小海故意不用眼去瞅他,老太婆问:“小猴子你不会说话啊?”小海摇头。“你会说怎么不说?”小海又摇摇头。“又聋又哑!”老太婆嘀咕。

  一直到了第三天,小海被带了出来,他在走廊上遇到了阿义,走廊上有十几个跟小海差不多大的,阿义已经吃了哑巴药,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小海张大嘴巴想问阿义什么,只见阿义摇摇头,他忍住了。老板问他话,他把黑眼珠遮起来,尽泛着白眼珠,一副傻呆呆的样子,送饭的老太婆过来说:“这个猢狲是个聋子又是哑巴还傻傻的,天生的材料,聋哑药可以省了。”老板拎着小海的头,就像拎着一个小葫芦一样,小海的鼻涕呼噜一声喷了出来,接着吐沫口水沾了老板一手的。老板把他放下了说;“还真是个傻子。”

  小海逃掉了吃哑巴药的苦头,却没有逃掉烈火烤身的苦头。

  那天老板一共凑齐了有十一个孩子,最大不超过十岁,最小的只有五岁,精赤着身子,都吃了哑巴药,小鸡鸡被吓成了乌紫色。进行集体化训练,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来捆绑孩子,孩子们的惊恐的眼里都一泡泪,随后将孩子用绳子吊着升到二梁上,这里采取的是机械化升降,一个人专门捏一个河蚌一样大的开关,下面点燃了一堆劈柴,点燃劈柴的是一种叫“驯服草”,每一个降落下来的孩子都准确地一腚坐在火堆上,熏去孩子身上的野性,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驯服的牲口。火烧着孩子的屁股,咝咝地冒烟,一会儿焦糊的气味就弥漫开了,在肉还没有烧熟之前,得将开关一捏,再把孩子升到高空,来回折腾,只把孩子折磨得奄奄一息,醒来的时候,根本就忘记了前事。小海被升到空中的时候,他的头脑一阵眩晕,当又跌到火堆里时,他差一点发出了妈呀的喊叫,可是他没有发出喊叫,喊叫了他就不是小海了,他忍啊忍忍啊忍,只见他的眼睛里喷出了绿色的火焰,他的两条胳膊像鸟翅一样忽闪忽闪的,一个白胡子老爹在他耳朵边说;“孩子你终于熬出来了!”

  小海在家里时,也受过火烧的酷刑,那是他在游戏厅被爸爸阿满逮着了,阿满也把他升到二梁上,用烧红的烙铁烙他的脚底板,直把他烙得头发根根直竖起来,阿满问他还去打游戏吗?他说等我脚底板好了再去,结果在家躺了一个多月不能出门。

  三个老太婆把一盆烧焦了的鸡蛋壳拌上了麻油,粘到一根鸡毛上给孩子们治伤,鸡毛掸到伤口上凉丝丝的。

  皮肉结了疤之后,开始残肢,把一个个都搞成瘸腿断胳膊。他们就得为老板卖命了。

  小海也被下了胳膊,这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一个人的手在孩子的胳膊窝里使劲地旋转,只听胳膊嘎巴一声,孩子也跟着发出惨烈的叫声,孩子的胳膊被下了,也有被下腿的,都是同样的方法,早饭吃了过后,两个包子一碗豆浆,就开始化妆,脸抹了一圈锅灰,头发结了许多蛛网,穿上一件不合体的衣裳,一副可怜的小模样。这十一个小孩被蒙了眼睛带出洞穴,一辆绿色的卡车把他们送到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小海被下了一条胳膊,翘在肩膀头上,被带到一个公园的一个出口处,让他蹬在一个石狮子边上,拿着一个钱罐子,向游客讨钱。

  “叔叔我被拐子拐来讨钱的,快救救我吧!”

  一个外地来的游客在小海的钱罐子里丢了十元钱,小海一把抓住叔叔的手。

继续阅读:四)天造地设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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