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置信地看向萧觅,萧觅似乎和我一样,有点厌恶,但那厌恶里不掺杂任何吃惊的成分。当我转过头,英木黎正艰难地把目光从陈骆安身上拔起,像一只刚从泥潭里走出来的大象,摇摇欲坠地看我一眼。
“明天见记者也来得及。”陈骆安还死攥着那瓶眼药水。
“晚上我要回昆明。”英木黎说。
“还回去?镜儿是死是活跟你一点——”萧觅忽然失声,她连珠炮地说着,但一句都没发出声来。
英木黎一动不动地看着萧觅,让萧觅误以为自己的愤怒得到了重视,她静静地看着萧觅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时陈骆安走到她身后,两只手扣在她手腕上。忽然,英木黎垂泪似的一闭眼,再睁开眼时,陈骆安手里的眼药水已经到了她手上,她握着眼药水径直朝前走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陈骆安眼里的星光全黯。
萧觅知道拦不住了,赶紧让助手把一人多高的移动台推出去,然后拦在休息室的出口,看似还要叮嘱英木黎几句,英木黎什么都听不到,仍旧微微点头:“第一,我没怀孕,第二,我不会和曲谱结婚,其他就不说了。”
英木黎一上移动台,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很快就被淹没了。陈骆安拽起几乎跌倒的我,在身后奋力护着,我顺着这股推力,稀里糊涂地上了台。
“英木黎!看这!这里!”
所有人都在挤,挣扎着找最好的位置拍照。这时候一个听声音不太老,也就三十岁的女人,拄着拐杖在台子下面张望。她非常矮,加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右腋下的拐杖上,我在台上能看到的,就是她瘦削凸起的左肩,以及从左下巴到右额头的半张脸。
英木黎走过来准备跟她握手,却发现手上黏糊糊的一片,陈骆安竟然把眼药水抠破了。我眼睁睁看着萧觅上来,给英木黎擦手,又眼睁睁看着那个残疾女人徒劳地把头往上伸,声嘶力竭地喊着:“92年,我跟麦芒在东京,这是他写给我的歌。”女人颤巍巍地,把左手伸到台上,那是一张折成名片大小的横格纸,因为常年揣在身上,折痕都毛边儿了。她拿大拇指压着纸片的一角,然后食指拼命往下扒拉,想把纸展平了。可惜人潮涌动,惊风乍起,她总是在刚要展平时,担心纸片被风刮跑了,又按着折痕把纸片压在手掌下——我看着着急,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想帮她按住纸片的另一角。
就在我碰到纸片的一瞬间,这个女人突然松开拐杖,两只手揪着我的衣领,一把把我拽到台下去。当我大头朝下,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我还有感觉,我还能感觉到她的腿一下、两下、三下地踢在我脸上,连那条残疾的腿都在踢我。
我想,鼻梁一定断了。我想,眼眶一定给豁成嘴那么大了。我想,下牙床一定踢到上牙堂里了。我想,孩子一定保不住了——
直到给人抬上担架,我都有感觉,我能感到雨落在我身上——雨,那些圆的、老大的气泡,一串一串漂浮在我四周,一旦挨到我就碎了。我仰着头,窥探到了生命的秘密——那些长眠地下的灵魂,他们看到的下雨天,就是这个样子吧。一堆泡泡,碎了一地的泡泡。
我看着泡泡一个个碎掉,碎了一个,又来一个,碎了一个,又来一个,看得我不耐烦起来——这世上怎么那么多泡泡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一碰就碎的东西啊——
然后,我产生了幻听,我听见陈狄安在我耳边唱歌:
“有你在的冬天总下雪,我不知道冷就算再冷,春来了花开了你走了,我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夏天的雨来了,我看着潮湿的草地上好像走着你……”
“你给的电影海报我都没有见到,演唱会半截门票我小心收好,已经用习惯的牙膏是你喜欢的味道,因为你我才看到生命里各种的美好,只可惜当时我们对爱了解太少,现在过得好不好都不再重要,这一秒只记得你所有的好,幸福是气泡,但我至少曾经抓到……”
幸福是气泡,但我至少曾经抓到——
我右脚猛地往下一蹬,就像在大雪天的路上踩急刹车,我拼命地睁大了双眼,眼前却是一片亮白,和除夕夜一模一样的亮白,我突然感到绝望——怎么又下雪了?
“这是倒春寒啊,傻丫头,让你后悔,还你逝去时光的。”
糟糕,我又听见陈狄安说话了,我想我离死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