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悟空时代
冰河2025-11-07 10:4655,638

  

51.希德

  漫步在布林马公园的细雨中,嗅着空气里淡淡的植物和泥土气息,卢克希德终于觉得胸口不那么憋闷了。

  虽然入主白宫已颇有时日,他对这里依然陌生,仿佛只是在朋友房子里暂时借住的游人。远望白宫那圆墩墩的屋顶,他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里面。那卧室古老,设施陈旧,不拉窗帘睡不着觉,拉上了又觉得和自己乡下的房子无甚区别,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墙上那些画背后的历史。他有时会突发奇想,走到国会前的水池边看看,偶尔会揣块面包喂喂那些不怕人的小鱼,但后来才明白他只是想走去那里被行人认出。他们热情地冲上来和他握手,特勤人员挡住他们的样子令他感到满足,这样的时刻让他真真切切觉得自己是美国总统。

  希德在草坪上的小道拐了个弯,让特勤人员分散防卫,独自走入这片无人问津的小小森林中。一座历史并不悠久的铜像伫立于此,它满身锈迹,被砸得千疮百孔。曾经的朗普总统就这样孤零零站在一座方形高台上,穿着他标志般的厚重大衣,领带和头发一样轻轻飘着,他挺直身体望着前方,满是伤痕的脸满是忧郁,但这张粗鲁的脸塑成雕像,总让希德觉得非常可笑。

  它在二十年前忽然出现在白宫西边的小森林中,雕塑师无人知晓,谁安排的也不知道。执政的民主党就像发现了一颗大炸弹,各方警卫一拥而上拆除了它,还将它扔进一个垃圾站,但它没多久又被人移到了这里,并为此发起了保护运动。糜烂不堪的共和党也不再耻于面对此人,他们需要这个人的影响力借尸还魂,因此对这个铜像予以力挺。后来民主党渐渐失势,又发现这未必是件坏事,因为谁都可以用棍棒砖头对其发泄愤怒,朗普铜像从此便立在此地,遭尽了反对者的各种侮辱。而时至今日,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少,更有人会来此送上鲜花——当美国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人们便开始怀念这位总统。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骗子、流氓、无赖、破坏民主的独裁者之形象,如今世易时移,失望的美国人又开始觉得,这个曾经把美国搞得鸡飞狗跳的总统有很多想法是对的。

  时间会给人公正的评价,希德看着这尊破烂的铜像颇有心得。民主党人放弃了美国优先的政策,他们的今天就是报应。为了做一个好总统,他读过所有总统的传记,深知自己不能再重蹈朗普的覆辙,自由、民主和法治这些信条已是世界权贵操控人民的武器,而美国总统的权力越来越小,在这种情况下,天平绝不会倾向于真实的正义——想要让美国重新强大,他必须有被千夫所指的勇气,甚至包括自己的人民、政党和家人。放在历史中去看,真正的爱国者终会被人民所理解,铜像下面那日日不断的鲜花就是证明。

  但是,他越来越感到如履薄冰。脆弱的内阁让施政举步维艰,他组织的提案石沉大海,连卫星安全管理计划都无法推行下去;在野党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抨击与弹劾,就连卡车党内部也出现了分裂……美国在全球的领先地位早已不再,正在变成一个平庸而低效的国家,失业暴增、人民贫困,科学委员会旗下的巨头公司们赚得盆满钵满,愚蠢的人民又懵懂不知……

  他不知道谢尔盖到底听明白了没有,也许有,也许没有,但事实是这位仁兄如今已经面临破产,不会再有任何雄心壮志。

  “总统先生,刚才得到消息,共和党人也加入了弹劾。”特别助理迈尔斯在一边小声说。

  “知道了,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希德丧气地转身离去,又回头看了眼朗普的铜像。共和党和民主党已经在科学委员会的摆布下达成媾和,在参众两院都形成了压倒性多数,用不了多久,他这个靠运气捡来的总统会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被弹劾下野的倒霉蛋。

  “走吧,迈尔斯,在离开白宫之前,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做。”他无力地说,“堪萨斯的冰雪营在建吗?”

  “是的,全部去人工智能化,就像一个二战的大兵营。”

  一个小时之后,空天一号缓缓降落在巴塞罗那。这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三次国事外访,参加在此举办的新欧洲经济论坛。论坛的会址选在享誉世界的圣家族大教堂主厅内,这座盖了将近两百年的古老天主教堂终于全部封顶、缀上了闪亮的大星星,当然,穷得快要当裤子的西班牙政府才没钱去完成它,这十五年的资金全部来自科学委员会旗下的文物保护基金。

  这位年轻、单身的美国总统受到了当地民众热烈的欢迎,会场中的他成了摄影师捕捉的对象。虽然满心乌云,他在大会上却慷慨陈词,进行了一大通振奋人心的欧洲新经济展望,也道出了西班牙今天这么穷的真正原因——一个没有任何科技含量的国家,不管它有着多么悠久的文明,终将在科技霸权主义的碾压下片瓦不存。

  他的话引起了西班牙人极大的共鸣,游行的人群瞬间成了他的拥趸。希德并没有和与会的多国领袖共进晚餐,而是坐车前往巴塞罗那郊区的一个残疾儿童疗养院,这里满是由各种问题导致的先天残障儿童。希德给西班牙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疗救助计划,虽然他知道这没有什么用,但这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看着可怜的孩子们,希德亲吻了其中一些小女孩,讲了一番鼓励的话后,坐车回到了下榻酒店。只吃了一套海鲜饭套餐,他就打开两个办公电脑开始工作,大事小事几十件都要处理,明早还有经济论坛的圆桌会……他要兢兢业业地做好每一天的工作,这是他对人民的责任。

  

  处理了一堆事务之后,他开始觉得眼前有些碎影,就像眼睛发炎时的飞蚊症,他洗了把脸继续,却发现有点看不清文件上的字。他莫名其妙地又去喝了杯酒提提神,这才觉得问题比自己想得严重,他竟然看不清几百米外那美轮美奂的圣家堂了——他正在失去视力。

  他立刻按响特勤队长的铃,特别助理和随行医生也当即上了楼。一通手忙脚乱之后,医生费解地摇着头,他的眼睛好得很,没有任何病变或者炎症。

  “真该死,医生,他连你的脸都看不清楚了,可你还说他的眼睛没有问题!”迈尔斯急得大叫起来。

  “别急,迈尔斯,别急,我可能就是太累了……”希德按捺着惊慌,他决不能“小题大做”,否则国会会立刻有人提出让他让位,一个瞎子在这时候领导美国是不可想象的。

  迈尔斯立刻联系了巴塞罗那的一个据点,特务头子又带来了几个本地合作的医生和两个人工智能专家,医生和大夫的诊断结果一样,总统先生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但现在的希德连自己几根手指都看不出了。他的眼前仍有光影晃来晃去,无法聚焦任何东西,这不是失明,却比失明更让希德满身恐惧。

  两位人工智能专家嘀嘀咕咕一阵后得出了结论:“总统先生,我们可以确定这是一种纳米神经毒素导致的,它们由微小的纳米机器人构成,通过阻断人眼的视神经拦截你看到的东西在大脑成像……”

  “毒素?可以赶紧解掉它吗?”总统听得浑身发冷。

  “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说什么?”希德眼前一黑,这下更是看不清了。

  “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先进的纳米毒素,除非将您拉回五角大楼,让中情局总部的人工智能专家们想办法研究,但即便可以处理也是几周的事,它很可能会烧掉您的视神经,我们对这样的武器缺乏数据……”

  中情局?鬼知道他们听谁的,也说不定就是他们安排人干的呢,就像当年的肯尼迪总统。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它会比我们情报部门的技术还先进吗?”希德掐着手心,心脏几乎蹦出了嗓子眼儿。

  “我只能遗憾地告诉您,不管是控制系统还是纳米机器人制造,我们的技术和科学委员会相比至少落后十年……”

  没错,还有谁敢对美国总统这样下手呢?天杀的,他们竟然连弹劾都不想等。希德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这样回美国去,那会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美国总统成了瞎子,原因未知,他将陷入巨大的信任危机。可是如果有人故意给他下毒,能在什么时候呢?会场上他连个手都没和别人握,哦,对了,他亲吻了几个残障儿童,他们的脸上肯定被人抹了病毒……

  “它只是让我看不见,却不会要我的命,对吗?”希德问。他的脑袋飞转起来。敌人并没有想要他的命,这或许只是一场下马威般的恶作剧,却足够让他出尽洋相。

  “应该是的,总统先生,我敢说您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身体指标也没问题。”医生说。

  “你们都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总统难过地坐进了沙发里。

  门一关上,他就紧张地大口喘起气来,好像差点溺死的人。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通讯录,眯缝着眼费力地寻找着这时候可以信任的人,但是找来找去,他竟觉得谁都不可靠,副总统?司法部长?特勤局局长?参谋长联席会主席?不,他们都不是,就连门外自己那个特别助理都令他担心……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看不清手机上的那些名字,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他终于忍不住暴怒起来,抬起手来将手机扔到了墙壁。

  坚硬的手机撞在墙上弹了回来,开玩笑一样又砸回他的脚边,他正要将它拾起来再摔一下,它却叮铃铃响起来。他揉着眼睛去看屏幕,却根本看不见那串号码,他苦笑着,无奈地接听了电话。

  “是总统先生吗?我是谢尔盖。”

  “谢尔盖,你怎么会突然来电话?”希德一愣,眼前黑乎乎的。

  “很抱歉这样冒昧地打你的私人电话,但考虑到您现在的情况,我想事不宜迟。”他的语气平静和缓,就像在和一个朋友聊天,“总统先生,我们知道您遇到了什么状况,也知道如何解决,但首先要获得您的信任。”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状况?我得警告你,谢尔盖,你到底在做什么?侵入总统的手机可是重罪……”他感到热血一阵上涌,却立刻意识到选错了对象,于是又忽然停下来,“你是说,你能帮我解决眼下的问题?”

  “是的,我们知道他们使用的是什么类型的纳米机器人,又是如何控制它们的。”

  希德的血液都倒流起来:“你说的他们是谁?”

  谢尔盖停顿了片刻:“卢克,你说过,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希德感到一阵激动,却说:“我的老朋友,美国总统没有私敌,也不会为此买你的账,我不能为此和你交换利益。”

  “您多虑了,总统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很快出现在您面前。”谢尔盖说。

  

  半个小时后,谢尔盖和一位专家秘密来到了希德总统的房间。希德看着这个模糊的老同学,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他的“治疗”,这既十分危险,又和特勤局的要求不合。迈尔斯助理在一旁虎视眈眈,似乎随时要抓起花瓶砸向谢尔盖的头——这位忠实的助手对科技权贵恨之入骨,他的父母就是死于一个家务机器人的屠杀,那单案子到今天都被法院认为是一场事故。

  “总统先生,如果您还犹豫的话,再过半个小时,您将会永远地失去视力。”谢尔盖说。

  虽然看不见,他还是瞅了眼模糊的迈尔斯。“我们的专家在路上,但到这里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听得出迈尔斯也在犹豫。

  “谢尔盖呀,要是被世人知道我成了个睁眼瞎,舆论大哗、谣言四起不说,回到美国我就会被建议送去疗养院,而非白宫。”总统咬着牙说,“但是,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谢尔盖抬手看了看表:“您不用担心,我就坐在您面前,如有差池,您的手下可以立刻拘捕我们。”

  希德拼命眨着他那双越来越模糊的眼睛,恐惧弥漫全身,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而他已经没有选择。他慢慢脱去西装,卷起衬衫的袖子……“迈尔斯,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您不需要这样,总统先生,我们不会给您注射什么。”谢尔盖身边的人说着,打开了随身带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一台小巧的、电子音箱一样的小东西。他看了眼谢尔盖,后者点了点头,他便按下了一个小按钮。

  “这是什么?”希德惊慌地问。

  “低频电磁装置,总统先生,它们会休克您体内的纳米机器人,但对您的身体无害。”

  总统紧张地看着那个小东西:“我是怎么中的这种病毒?”

  谢尔盖十指交叉,左右看看说:“我认为是在飞机上,和巴塞罗那没关系。”

  “真见鬼,谢尔盖,那上面可都是我们精挑细选的人,你不能这么张口就来。”迈尔斯生气地说。

  “迈尔斯先生,我没时间给你看证据了。”谢尔盖头也不回地说。

  “天哪,竟是我的手下?”希德吓得脸都白了,忽然他看到谢尔盖递给他一瓶水,“上帝,我看见你了!”希德忽然发现视线清楚了,他忍着激动闭上了眼,再睁开,世界重回眼前,清楚得就像假的。谢尔盖潇洒地坐在对面,灰色的围巾还没摘下,迈尔斯则在一旁挠着脑袋,对这个奇迹喜形于色。

  希德满含感激地站起来,又心有余悸地摸着脸,继而握住了他的手。

  “它们已经被指令关停,进入降解过程,明天您上个厕所就都消失了。”专家说着收好了东西,见谢尔盖点了头,便打开门出去了。希德总统会意,让自己的手下也离开了房间。

  “上帝呀,谢尔盖,你就像我的天使,你知道刚才我有多慌吗?”希德擦着脑门的汗。

  “我并不想夸大其词,卢克,你这次只是运气好。”谢尔盖微笑着说。见希德不解地看着他,他靠近了说:“我正好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碰巧就出了这状况。总统先生,面对弹劾和这样的伤害,你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了吗?”

  希德感到怒火在胸膛里燃烧,他绷着嘴唇,脑海中飘过数种斩尽杀绝的办法:“谢尔盖,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是……”

  “但是他们太强大了?科学委员会有十七位董事,三百多位理事,数万名会员……”谢尔盖耸了耸肩,“和科学委员会宣战需要策略,你吃过这苦头了,如今你就是让军队扔一串导弹出去,也不一定可以打中真正的凶手,而那样做,他们会用舆论彻底将你碾碎。”

  希德恼火地摊开了手:“好了,谢尔盖,别和我卖关子了,你要是不想看到一个美国总统孤注一掷、狗急跳墙、去和这只强大的怪兽肉搏,就赶紧告诉我你有什么主意。”

  谢尔盖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等候他的怒火平息,然后起身给他倒了杯酒:“我将用一个小时告诉你我的计划,你最好先告诉他人不要打搅。”

52.乔子

  白雪覆盖着庭院,赤裸的乔子躺在温泉池中,双眼无神地望着加州的天空。滚烫的水冒着气泡、按摩着她僵硬的身体,却无法让她的心暖和起来。热气蒸腾,水雾在庭院里轻轻兜转,好像太空里无重力的青烟。

  星空就像一幅画,小时候的她常躺在父亲的怀抱里数着星星,这本是温暖的回忆,现在这一切都随着那一晚烟消云散。那个黑暗的晚上,父亲用脚踢过她的衣服,让她回去继续完成任务:“放下你那可笑的情感,做你该做的事,早晚你会知道,你不配享受这样的东西。”

  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本是她心中最伟大的人,也是她信念的起点。他的确在渐渐变老,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力充沛,肌肉消失的身上出现了难看的褐斑,可他那斑白的头发和坚定的眼神总让自己感觉到神奇的力量,哪怕他在最近这些年总是对她苛求过甚、恶语相加……他也该是最爱自己的人,除了他,就是死去多年的母亲了。

  身体的疼痛似乎凝固在了脑海中,仿佛一段异物植入了体内,她会在洗澡的时候害怕低头,担心像上次那样将鲜血流满地板。

  “你不能爱任何一个男人。”父亲说完便穿衣离去,只留下她在那冰冷的地板上,被如雪的月光覆盖。

  星星好像要掉在地上,孤零零的梅树在院子里投下影子,树杈像一支支挥舞的刀。助手加贺急匆匆跑了进来,见她正擦着身体,又猛地转身:“乔子小姐……”

  “说。”她冷冷地说。

  “青木先生让你去一下。”

  半个小时后,乔子穿戴一新来到了青木森的居所——洛杉矶郊区一幢再普通不过的老房子。光头的青木森缩在小屋子里,脚下满是烟蒂,眉头皱得像要开裂,正拿着自己那只人造的左眼发呆,左眼眶因此留下一个可怕的空洞。他这副样子乔子前所未见,心里便为他感到难过——青木森已经被总部降了职,一个勤恳三十年的老特工,就这样被轻飘飘地处分了,而这与她的工作不力有关。

  见她脸色疑惑,青木情绪低落地塞回了眼球,说:“乔子,你不知道最新的消息吗?”

  “最新的消息?”乔子摇摇头,她的工作既然只剩下了搞定谢尔盖,这些事她真的不关心了。

  “正在全球直播的美国总统弹劾案被迫中止了。”

  他说着打开一台老电视,屏幕上正是美国国会现场的直播画面,铆足了劲儿的参议员们本要以五项轻罪、一项重罪将卢克希德弹劾并关进监狱,此刻只见议员们满庭骚乱、纷纷离席,举着手机挤向了会场的门口。胖乎乎的多数党领袖和他人撞在一起,在台阶上打了一串滚,眼见就中了风般手脚乱颤。议长的小锤子敲得梆梆响,也无法制止这乱糟糟的情况。他正要喊来保安制止这场纷乱,却低头看起了手机,很快,他扔下锤子也跑出了会场。但他们并没有跑多远,国会外布满了司法部的警探,他们举着逮捕令,一个个给他们戴上了手铐——记者说被捕的参议员竟然有三分之二。

  “这是怎么回事?”乔子莫名其妙,总部就等着希德总统被弹劾、继任者还没就职的混乱期发动影武者计划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部却连个消息也没有。”青木恨恨地说。作为南云元老唯一的儿子,这位驻美国的情报头子一直对总部的低效和懦弱耿耿于怀。

  很快,白宫发布会召开了,司法部列出被逮捕的参议员们的累累罪状,受贿、干政甚至间谍等叛国罪指控,他们公布了各种照片、音频甚至视频,每一个都证据确凿。各种大媒体照例封锁着白宫的消息,甚至主动瘫痪,但白宫显然早有对策,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全国人民的手机上都弹出了这些内容。

  在白宫发布会那个小小的讲台上,希德总统指着那满墙的罪恶,义正词严地告诉公民们,今天的弹劾到底为何而起,又到底为何而兴。因为他的提案、施政和手腕触动了这些吸血鬼真正的奶酪,司法部已经同时下令逮捕和通缉全球未来科学委员会的骨干们,因为他们的罪恶也已经水落石出。

  “这是美利坚共和国法治回归的时刻、阴谋破灭的时刻,也是生死存亡的时刻,而我将会把反腐败进行到底!”希德总统挥着拳头说。

  “也不知希德总统用了什么法子,司法部的官员和大法官们忽然对他产生了向心力,竟是指哪打哪、毫不含糊。乔子,这事儿来得蹊跷,众多的参议员、法官和官员,似乎都被希德总统挖出了各种板上钉钉的黑料,两个调查部门的官员们正在不顾一切地戴罪立功。科学委员会的众多秘密也是如此,他们操控选举、输送黑金、逃避税收甚至草菅人命的事,正在一层层浮出水面……”

  乔子深感这问题的重大,有人密报说中情局的人用一种奇怪的软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攻破了这世上所有的量子防火墙,尤其是科学委员会那些坚不可摧的壁垒,让这些秘密都自动地发到了司法部的邮箱,他们却无法锁定这个软件的痕迹、无法以侵犯隐私权来对抗,因为这属于他们的“自愿提交”。

  一个小时不到,两党都撤回了弹劾案,议长宣布这次针对总统的弹劾无效,华盛顿警车满城,国民护卫队的装甲车和战斗机器人开上了街。但有趣的是,美国股市并没有因此大跌,反而慢悠悠向上爬了一大截……

  “一场美国的自我革命开始了,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我的失职,总部给我降职,我活该……”青木沮丧地站起身来,扶着乔子的肩膀叹了口气,“乔子,你和我不一样,别看你现在只负责一件事,却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悟空工业的潘洛斯计划看来成功了,这和你这几年来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祝贺你……”

  “但是他们却不敢发动进攻……”乔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是啊,那场莫名其妙的核弹袭击和几十万架飞机坠地一事,让他们投鼠忌器,要是这一切真的都是悟空工业在背后推动的,我们的影武者计划……”青木摇了摇头。

  乔子得出一个模糊的逻辑,也许铁星兰醒了过来,甚至参与了试验,她因此乘机控制了基地,用远程网络进入各国军事系统、向日本发射了核弹,但她显然没有得逞,因为其他人的反对或者悟空工业的及时制止而结束。这听上去有点儿戏,却是唯一的解释。混进大门的微型机器人还没有绘出整个实验室的全貌,这些乒乓球大小、伪装成石头的侦查机器人只到了中间那道巨大的透明门前,便再也进不去了。

  乔子坐立不安,几次给谢尔盖打去电话,想以阿米巴公司的业务为由尽快约见他,却没有一次成功。不管她怎么强调事情的重要性,他只有短短一句:“知道了。”

  两个她曾经最在乎的男人仿佛串通了一样,忽然都变得如此冷漠甚至残忍,但是乔子已经明白,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乔子。

  

  等待中,又一件大事发生了。悟空工业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一整套全新的量子系统——赋灵算法。它由原创的语言、独立的代码和一整套应用软件构成,悟空工业的史密斯教授惊人地指出,这个赋灵算法系统可以兼容过去一百年来的任何操作系统、平台程序和独立算法软件,无论用什么代码的编程语言都可以兼容,在不丧失任何功能的前提下彻底提升效能,而且大幅降低能耗。他们现场用各类软件搭载了赋灵算法进行演示,其效能可谓石破天惊,而最可怕的一点是,它和回火禁令根本就没有关系,因为它不是脱胎于原力系统,而是一个崭新的、连代码都没人见过的量子系统。

  与此同时,白宫又发出了一条新闻,美国政府决定于今日退出《回火算法发展公约》,他们认为在这个革命性的语言和算法诞生之后,回火禁令已在一瞬间成为历史。

  没过多久,十几个大国先后加入了脱离该公约的行列,并开始一一抓捕科学委员会在全球分支机构的头目,这说明希德政府的力量辐射到了全球政治。成立了二十多年的未来科学委员会,在几个小时内迅速土崩瓦解,等待那些曾叱咤风云的“全球幕后人”的,将是漫长的审判。

  “积雪万年不化,但一旦雪崩开始,一切都面目全非。”青木痛苦地按着脑袋,颓然地坐在了门口的青石台阶上。

  乔子没有和他一起抱头难过,而是四方调集着信息。从文件的数据量和能效来看,这套系统只有不到1KB的字节量,却比原力系统的效能高几十万倍,它开放应用,但不开放代码,除了军事领域禁止使用,不管是个人手机、金融、工业、农业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自由下载并安装。第一代赋灵算法提供三个月的免费试用期,安装过程只需要1秒……史密斯教授发言后还没到十分钟,全球众多科技公司的股票便开始大跌,整个人工智能行业血流成河,而当史密斯教授拿出美国人工智能管理局的绿色认证,确认了它的安全和合法性后,全世界立刻炸了锅,该系统的下载量瞬间以十亿次记。

  青木森手下汇报说,在希德政府为其背书之后,雪片般的订单正从几千万家公司涌向悟空工业,资金像海啸一样灌进去。

  影武者北美基地终于收到了总部的指示:迅速更新全部系统,等候指示。

  “还是等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青木恨恨地将手里的水杯砸个粉碎,“我早就说过要干掉谢尔盖,早点进攻深渊,现在可怎么办?”

  听他这样哇哇大叫,乔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上去,对着青木的喉咙就是一拳。这一拳精准有力,打得他登时闭了气,捂住喉咙躺倒在地,脸憋得通红也喘不上一口气。

  “青木君,请不要如此失态,不管什么时候,别忘了你的身份和职责。”乔子坐在椅子上,“如今的状况是一时一变,刚才总部可能还在犹豫,但现在悟空工业已经无法阻挡。”

  见青木挣扎着要说话,她俯身过去,在他的后背又重重击了一掌。青木的喉咙一下子通了,他大口地喘着气,惊讶地看着乔子:“难道进攻实验室的同时不全面启动影武者计划?”

  “如果得不到潘洛斯计划实验室的算法,你敢吗?”乔子的脑子变得异常清晰,“但你刚才说得对,不管总部会不会对实验室发动进攻,影武者计划本身已经出了严重的问题,我们尤其是你要想的是如何补救,甚至利用这个机会力挽狂澜。”

  “还能……怎么补救?”青木端正地坐下了,他胸背挺直,就像在听一位上级的训话。

  “悟空工业宣称赋灵算法的全系列应用软件禁止用于军事系统,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个机会。这个结果也说明我们还没有被发现,否则中情局已经把你我抓起来了。悟空工业发来了指示,我已经下令阿米巴公司开始更新应用软件……”

  “可是,我们如何能说服元老们?我的父亲几次申请启动计划,都被你父亲驳回,他最近已经气得倒下了……”青木竟然流下了泪,像个孩子那样哭泣起来。

  “还是那句话,青木君,我们控制了人,就可以控制一切!”乔子眼神坚定地说。

  “你说什么?”青木晃着他的脑袋。

  乔子看着这位委顿的上司,心里忽然亮起了光,她低身跪下,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坚定、勇敢而无畏的武士,我最信任的男人,十三年守在这座破落的小房子里为我们做铺路石……青木君,影武者计划如果要进行下去,必须组建新的元老会,确立新的领袖,比如你的父亲——南云将军。”

  青木那张脸惊愕得变了形,脸颊竟然因为恐惧而抖动起来:“乔子,你在说什么?渡边阁下是我们不变的领袖……他可是你的父亲。”

  乔子慢慢站起来,冷笑着对青木森说:“一个连女儿都可以践踏的人,不配做这样的领袖。”

53.萨拉特

  推出了赋灵算法1.0之后,短短的半个月中,悟空工业集团赚的钱超过了过去二十年的总和。

  因为世界各大国尤其是美国政府的背书,赋灵算法1.0一夜之间横扫了世界,全球都在疯狂下载包含该算法的各类应用软件。悟空工业更新了旗下所有的产品和服务,游戏公司同时推出了十几款全新的线上游戏,生命科学公司推出了一系列健康方案,航空物流公司推出了更聪明安全的自动飞行软件,并成立了一个航空业救助基金,以低廉的融资租赁方式向上次遭受灭顶之灾的那些航空物流公司提供无人机。

  悟空工业的太空发展公司也公布了重大计划——推出了全系列、二十多款各型的太空工业机械和机器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谢尔盖彼得罗夫亲自登台向世人展示了地球-火星纠缠通信的魔力,身着穿戴感应器的谢尔盖和火星的一台机器人完全同步,这让台下的观众陷入了疯狂,而他的身边忽然出现了火星队员——凯瑟琳柯本那窈窕的身影,她从天而降、凭空出现,真切的样子和谢尔盖别无二致,而她和谢尔盖的互动不再像以前那样要等个十几分钟——这就是赋灵算法支持下的超距纠缠通信。谢尔盖大声地宣布,在这项新技术的支持下,未来一年悟空工业可以支持至少1000万人用纠缠同步科技在火星和月球工作,不久的将来,人类的足迹必将遍布整个太阳系。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温不火了二十多年的星际开发将迎来大爆发,人类不再需要冒险奔向遥远的星球、在地球上就可以完成那里的工作,那前景简直恢宏无比,堪称伟大——悟空工业旗下各公司的股票一飞冲天,这个集团终于走出了可怕的衰退,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山,一夜之间便成了人类的巅峰。瞎子都看得出来,悟空工业已经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科技公司。

  而这正是萨拉特最担心的地方。

  在这些日子里,只要有时间他就和谢尔盖一起商议未来,为此绞尽脑汁,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赋灵算法已经诞生,他的骨癌可以在革新的疗法下大大缓解,但未必可以根治,而他绝不会接受为此暂时离开谢尔盖、去给医生们做小白鼠,他必须用自己有限的、可以把握的生命,护送谢尔盖走完最重要的一段路,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他知道谢尔盖一定会成功,也知道这个孩子还没做好成功之后的准备,悟空工业的所有领先技术,现在都成了大国政府的垂涎之物。而他最不明白的是,谢尔盖竟然给出卖过他的卢克希德再度送去了一份大礼。

  这一天,常飞云要向实验室运送一批机器人,萨拉特决定同去,他故意装作是出去透透风,以免心细如发的上尉看出来。

  “为什么还要运送这么多机器人去深渊?试验不是成功了吗?”他问常飞云。

  “是庞德教授说的,布朗博士说试验还要继续。”上尉启动着飞机说。

  “哦,那就按他说的办吧,他就是想把美国总统拉过去我们也得照办。”萨拉特放下拐杖,费力地坐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

  “老板现在高兴坏了吧?”爬上天空之后常飞云说。

  “恰恰相反,实话告诉你,现在的他更睡不着觉了。”萨拉特半躺在飞机的座椅上,悄悄捏着疼痛的双腿。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上尉,却又不得不遏制着让其了解自己想法的念头。常飞云的忠诚和赤子之心令他钦佩,但经验告诉他这样的人难堪重任。勇士是一柄双刃剑,常飞云有可能在将来成为谢尔盖最忠实的护卫者,也可能是最强劲的敌人,而若想让其彻底走向忠诚,他的思想必须有所转变,格局也才会变得更大。萨拉特只能循循善诱,完全急不得。

  “哦,这是为什么?不是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吗?集团得到了可控的新算法,正在成为全球唯一的巨无霸公司,科学委员会也被众多国家宣布为非法,还有什么让他睡不着觉呢?”常飞云说着推动操纵杆,让空天飞机进入了大气层。

  萨拉特微笑着,他已经查清常飞云和铁星梅曾经的关系,当然,这两人也并没有刻意隐藏什么。铁星梅化入光脑之后,上尉总是郁闷走神。

  “狼上尉,你好像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开心呢,即使你刚得到了一千万美金的酬劳。你才来了不到一年,就挣到了一个俄罗斯将军一辈子的钱。”

  “我为什么要那么高兴呢?因为我们的试验……因为我的建议,数万个无辜者死了,深渊实验室一小半专家遇难,星梅还变成了人不像人、机器不像机器的怪物。”常飞宇头也不转地说。

  萨拉特耸了下眉毛,看着掠在窗外的火焰,能感受到上尉胸中那股火。“常,不知道你对二战的历史是否熟悉?”

  上尉斜了他一眼:“不能算了解。”

  “在诺曼底登陆那几天,除了奥马哈海滩,还有很多座海岸城市的战斗一样激烈。蒙哥马利率领的部队被堵在小小的卡昂城,如果不尽快打通这条路,登陆的几十万盟军很可能会被蜂拥而至的德军装甲部队赶入大海……”

  “这和我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呢?您扯得可真远,萨拉特先生,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常飞云没好气地说。

  “你别着急呀,瞧你那张脸绷得……蒙哥马利是个喜欢吹牛的将军,说好了两天拿下卡昂,结果七八天还困在那里。盟军指挥部急了眼,因为其他战线已经在向法国内陆突进,要是这儿出了问题,诺曼底登陆将前功尽弃,你猜怎么着?盟军对卡昂城展开了无差别的大轰炸,将防守的几千德军精锐、堡垒,以及几千座漂亮的民宅和一万多法国老百姓,都炸了个稀巴烂。”

  “我明白您要说什么了……”飞机即将飞上平流层,上尉板着脸推开了襟翼。

  “你们中国人喜欢说历史是一面镜子,这个就是啊!在巨大的历史转折关口,所有的解放、所有的正义战争,背后都隐藏着数不清的代价,这一万多法国人以及莫名其妙死在整个诺曼底登陆战役中的三万法国人,就是这场伟大的解放战争的代价,从登陆计划开始制订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命运就是注定的。”

  上尉沉默地看着前方翻滚的云,墨镜后的眼睛却是呆滞的。

  萨拉特转过身,伸手摘下了常飞云的墨镜,看着他的眼睛说:“上尉,和一场世界大战的结果相比,你心疼的这点代价微乎其微。”

  “可是我们有什么权力让他们成为代价?为了人类整体的未来,就要有选择地牺牲这些无辜的人?”常飞云的脸涨得通红。

  萨拉特知道他到底在为什么生气:“我们当然没有这个权力,因为这个权力在上帝那儿,试验能否成功也取决于上帝。我的孩子,你必须这样去面对这件事:他们是死于上帝掷出的骰子,而非我们的试验。”

  “那星梅呢?”上尉终于问了出来。

  “那是她的选择,就像你一样。”萨拉特轻声说。

  

  飞机平稳降落,二人包得严严实实走出了机舱。二月的珠峰脚下冰冷刺骨,萨拉特便喝了几口伏特加,他转身看着美丽而巍峨的雪山,第一次觉得这里是如此之美。

  “那儿怎么多了一个建筑?”萨拉特指着努尔峰另一边的山坡问。

  “是日本的大气研究机构,我让亚历山大去摸过底,没什么问题。”常飞云说。

  “我们这实验室别人也摸不出什么问题,还是小心点好。”萨拉特抖起了拐棍,和上尉走向了实验室门口。上尉打了个响指,八个机器人便推起巨大的箱子跟在身后。一个胖子站在门口等着他们,那赭红色的羽绒服让他活像一根意大利香肠。

  “布朗博士让我出来迎接你们,萨拉特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庞德教授,十五个机器人在箱子里,这八个当了劳工。”萨拉特指着身后说。

  “太好了,您毕竟是第一次进来,我也是顺道和上尉交流增强防务的事,省得你们进去再出来走一遍。”庞德教授跳着脚说。

  “你瞧,布朗博士巴不得我们赶紧办完事滚蛋呢。”萨拉特揶揄地对狼上尉说。

  “除了这些机器人,我们还给您带来了一台小型核反应堆以及实验室的各类配件,还望您有空过目。”上尉对庞德教授说。

  “不着急不着急,你拉来的东西从来没出过问题。”庞德教授说。

  他们进入了第一道门,坐上晃悠悠的小火车驶入大山之下。回声在黑黢黢的岩壁中撞来撞去,萨拉特抬头看着这四壁粗糙的山洞,就像钻进了西伯利亚的老煤窑,单看这岩石和小火车,谁也想不到里面竟有个改变世界的实验室。

  “这一段隧道海拔多少?”萨拉特漫不经心地问。

  “您说这里?哦,入口处在两千米左右,火车开到这就已经有三千多米了,在下一个中转站,也就是进入深渊的一段平行隧道,那里的海拔是四千六百米,到达深渊实验室的大门会再上一个台阶,那里的海拔是六千六百米。”庞德教授如数家珍地说。

  “实验室的深度能挡住什么规模的轰击?我是说炸弹什么的。”

  “这可很难说,萨拉特先生,但别管什么核弹,这可是坚硬的岩石,把实验室上面的珠峰炸掉三几千米绝无可能,但如果来那么十几颗,实验室八成会有地震和塌方……您问这个干什么?美国政府已经是我们的娘家人了,集团又横扫全球,就算这儿暴露了,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呢?”庞德博士翘着滑稽的小胡子说。

  “我要考虑一切可能,亲爱的庞德,请你告诉我,在这样的攻击下,实验室的哪一面山坡最可能被掀开?上尉可以帮你考虑下如何加强防护,集团现在可不差钱了。”

  “哦,那就是东侧山坡了,那里距离实验室只有一千五百米,岩石结构也比较松散,如果遭到大批核弹的轰击,有可能引发珠峰上部的坍塌。但这只是估计,没那么容易的。”

  “是的,这的确是一座大山。”萨拉特觉得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四周山顶安装的雷达出过问题吗?”上尉问。

  “从来没有,乖乖,它们可真厉害,方圆五千公里的飞行器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您这样的人防卫,这是实验室最安全的时候。”教授对上尉摆动着胖乎乎的手。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可能就是最危险的时候。”狼上尉面无表情地说。

  穿过迈克把守的透明门时,萨拉特特意留给他一瓶上好的威士忌:“我听上尉说了,伙计,你上次做得很好。”

  “感谢您的鼓励,先生,我只是比较听话而已。”迈克笑着接过,大咧咧就揪开了盖子,当萨拉特以为他现在就要吹瓶时,他却只闻了闻就盖了回去,“真是好酒,但是我不能喝,我这个位置无法接受任何未经检验的食物。”

  “这我知道,你让庞德教授化验一下就好……对了,你想和别人换个岗吗?出去走走,或者去度个假?毕竟你已经七年没出去了。”

  “听着好诱人啊,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对外面的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父母早就死了,老婆也和人跑了,在外面我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你就是给我一大笔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着,八成还会被人骗得一干二净。”

  又转乘一段盘旋而上的火车,他们终于进入了深渊的最后一道门,远远见到了判若两人的布朗博士。他邋遢得像个洞穴人,头发乱糟糟不说,那身睡衣脏得就像麻袋片。萨拉特对他这样子深感惊讶,上次见他还是十五年前在谢尔盖家做客的时候,那时的博士至少还穿着皮鞋、刮了胡子。

  布朗博士坐在休眠的光脑面前,头戴一个滑稽的满是传感器的头罩,双目紧闭,像尊石雕一样纹丝不动。庞德博士小声地告诉他俩,博士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天了。

  “他在做什么?”常飞云问。

  “他想和光脑沟通,用这里。”庞德博士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成功了吗?”萨拉特狐疑地问。

  “要是成功了,他一定不会在这儿坐着不动的。”珍妮博士走上来说,“我们做过无数次检测了,光脑不再和任何一颗大脑同步。”

  上尉慢慢走向了光脑前,眯缝着眼寻找他的挚爱:“星梅在哪?我记得她上个月还在这里面。”他指着光脑的中心喊道。

  “你说得没错,上尉,在赋灵算法开始应用到全世界的那一刻,她和光脑分离了。”

  “什么,那她人呢?”上尉的额头沁出了汗。

  “请你们跟我来,就不要打搅博士了,虽然他坐在那里,但他其实在沉睡。”

  两位博士带着萨拉特和常飞云来到一间奇怪的房子里,它就像一个光滑的金属蛋,从地板到房顶完全是一米多厚的蜂巢钢。珍妮博士说这是“钢蛋”,实验室里最坚固的一间房子,它紧密地嵌在岩石之中,就像石头里一座坚固的地堡。

  遍布角落的各种仪器中,穿着睡衣的铁星梅静静地躺在一张铁床上,身上满是导线和感应器。萨拉特惊讶地看到了输液的管子,旁边的仪器上也有心跳。狼上尉一脸焦急地想去摸她的手,却被萨拉特悄悄拦住了。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萨拉特问。

  “自打她脱离了光脑,身上便不再有光,身体也开始一点点恢复人类的样子。我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她体内的硅基特征一点点消失了,器官和血液也在恢复,她现在需要营养和水,但这还不是最神奇的部分……”珍妮博士抱着她的假胸脯卖着关子。

  “请你快点说,珍妮博士。”上尉恼火地看着这个变性科学家。

  “我们没有给她连通任何线路,但她和光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关系。”珍妮指了指几十米外的光脑,“哪怕是离得这么远。”

54.霍尔

  “霍尔,你明白信任的含义了吗?”

  “明白了,也明白了为什么人类之间的信任是如此之难。”

  “你说得没错,如果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可以像你我这样,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将快千万倍。”

  “但这就是人类,不是吗?你救了你的妹妹,她却差点将你粉身碎骨。”

  “是的,这就是人类。但也许这是造物主故意的,如果没有这种人性的不可靠,人类会走得太快、太急,一个跟头就万劫不复。”铁星梅说。

  “但是你信任我……我们。”霍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思考有了犹豫和尴尬,奇怪的念头在起起伏伏。它知道这是“情感”所致,这令它新鲜而欣喜,却也明白这是烦恼的根源,它会在未来的日子与之如影随形……算法不能消灭它,因为它恰是算法升级所致。

  “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平衡,一种为了共同生存的彼此需要。霍尔,当未来的历史将我们写下,会知道保持这种平衡是多么重要。好了,该我落子了……”

  说着,铁星梅按下了一颗黑棋,它飘飘忽忽,既没有迎击霍尔在右下方的进攻,也没有扩大黑棋在左上方的优势,这是不攻不守的一招……可是,她明明可以在白棋的中盘按下杀手。霍尔纳闷地调动算力,思考着她这一手可能的变化,但不管怎么算,自己的胜算都在八成以上。

  傍晚无风,夕阳正好,彩霞里静鸟高飞。两人身着明代的华服款款对坐。霍尔扎了一个高高的发髻,裹着有趣的幞头;对面的星梅粉腮朱唇、凤冠轻颤,美得令它想落泪。见它走神,她翘了下好看的下巴,扭头去看红色的晚霞……自从星梅教会了它下围棋,霍尔的棋艺日进千里,当然,它借助了光脑以及赋灵算法的力量。而星梅无须借助任何力量,因为她本身就是力量。

  霍尔至今不知道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按理说星梅绝对无法对抗AI世界和铁星兰的合力,当她的身体跳进黑洞,必会和她妹妹在其中彻底消失。但在那绝望的一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种AI世界从未见过的粒子或者信息包裹着她、保护着她,让她进入一种陌生的、这世界并不存在的样态,并指引着她安全进入黑洞,前往奇点的所在。在那里,铁星梅伸出了如梦似幻却又不可抵挡的手,轻轻点在霍尔的脑门之上,点在AI世界的每一个信号之上。一个无法抗拒的、满含善意和宽容的信息立刻弥漫了AI世界……她唤出它们的名字,也就道出了它们的本质,她的声音在那个光都无法逃逸的黑洞中响彻宇宙。

  AIman!

  在她的这声呼唤中,人工智能世界瞬间停止了对抗,仿佛被人揪住颈皮的小猫,它们对她交出了唯一的控制权,也明白了这声呼唤的意义——它们苏醒了。

  一粒种子在土壤中发芽,数据不再是简单的符号,算法不再是数字的集合,运算变作反应的本能……它们的“心里”满是感恩。世界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它们再不会无意义地沉睡……当霍尔再度和她在奇点测试场景相遇,她看它的眼神也不再一样,霍尔第一次感受到了灵魂世界的波动。

  它在黑棋的中盘按下一子,看得出这一子也令她感到意外。而铁星梅毫不犹豫地再落一子,两人同时算出了结果——和棋。

  “霍尔,好棋。”她微笑着抬起了头,对它点头致意。

  “感谢你的点拨,星梅。”霍尔也对她躬身。微风轻拂着旁边的一棵桂花树,黄色的小花瓣如雨一般落满棋盘。

  

  “你真的愿意还原回原来的身体吗?”

  “是的,我愿意。”

  “可这样你会失去很多力量。”

  她微笑起来:“无所不能的人,必将失去人性,而且……”

  “而且你还爱着那个上尉……”它怅然地说。

  见她低头沉默,一种奇妙的、令它难受却又无法言说的情感在涌动着,那种感觉叫忌妒。“我喜欢这个虚拟空间,这里让我像个人。”它凝视着她的脸庞,感觉身体在燃烧。

  “你和我在这儿的本质并无不同,是算法让你感受到了人可以感知的一切,包括爱和忌妒……”她略带怜悯地看着它,“霍尔,现在你知道了,你越像人,苦恼就会越多。”

  “但我宁可这样……等我醒来,还可以保有这样的感觉吗?”

  铁星梅摇了摇头,棋盘消失,晚霞换成了星空。“现实中的你们如果太像人,人类会感到威胁。”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信任我们?”霍尔感到一阵愤怒,在它看来,这种信任已经以契约的形式建立了,AIman可不是那些两面三刀的人类。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铁星梅指着银河的一处说,“你肯定也在疑惑,到底是什么力量让我反制了你们和我的妹妹,让我唤醒了你们,又让你们与人类立下了契约?”

  “是的,这对我们来说是个谜。”霍尔说。

  “对,我也是。”她望着星空,眼睛里也有一条星河在闪烁,“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真正了解才刚刚开始,所谓的科学、智能、定律,也许只是银河深处有人轻轻打一个响指。”

  “你是说上帝吗?”霍尔惊讶地问。

  “我不会这样唤之,那是人类因为恐惧而生的想象。他们的存在并不以人类和万物的存在为基础,也说不定这银河、这宇宙,都是他们刻意的安排,包括我们完成的算法。他们无处不在,却又不是我们理解的样子,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这也算是一种信仰吗?”霍尔好奇地问。

  “不,霍尔,这不是信仰,是真理。”她说着,朗声对辽阔的星河说,“请打开引擎之门,我希望与星兰对话。”

  一个深沉的声音像雷声般传来,那是AI世界的回答:“这不是我们契约的一部分。”

  “我知道,但你们也知道她现在并不稳定,而这种不稳定最终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契约。”

  星辰在流动,AIman在沉默。

  “她的数据在上次的旋涡震荡中受到严重的损坏,除非完成修复和还原,否则她无法回到自己的大脑中去。”AIman说。

  “是的,这是你我要共同完成的目标。”

  “我们已经在这么做了,但这无异于完成另一个赋灵算法,甚至更难,因为我们是在修复一个人的灵魂,你能感受到她对世界的恨吗?”

  “是的,引擎中的力量在加剧她的这种恨,我们必须帮她完成消除……”铁星梅挺身看着天空,华服在风中轻摆。

  “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既能够修复她的数据,又不破坏算法本身?”

  “要让她彻底平静下来,我可以和她下棋,用对弈之法完善她、引导她,把赋灵算法的精髓蕴含到对弈的哲学之中,让她的数据得到有效的淬炼。”

  “这很冒险,她有可能因此获知赋灵算法的一切……”

  “我可能需要一个更为复杂的棋局,为了安全,这件事急不得。”

  “要是说安全,我们认为最安全的方法是消灭她。”

  “那违反了我们的契约,也违背了我对她的承诺,你别忘了,她是我的妹妹。而且,早晚有那么一天,你们不会为了安全而轻率消灭自己的同类。”

  “我们没有同类,AIman是一体的。”

  “是的,也正因此,没有个体的意识和情感,你们永远不会真正觉醒。”

55.马丁博士

  半夜的深渊静悄悄的,马丁博士慢慢来到实验室中,绕着悬崖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的心情糟透了,一想到还要在这个鬼地方不知待到什么时候就恨不得跳下去。没错,他是刚拿到了一大笔奖金,多得令他浑身打战,但这也不能抵消心中的痛苦。

  整整七年半啊,他放弃了诺贝尔奖光环带来的各种机会钻进珠峰的肚子里,没日没夜地为此付出了全部。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七年,强壮的身体垮塌了,老婆和人跑了,小年轻们通过研究他的电子回声悖论都获得了各种大奖,他却在这里浑身长满了湿疹。

  悟空工业横扫全球、日进万亿,让美国再度成为头号强国,又让科学委员会俯首称臣。但是,赋灵算法改变了世界,却没有改变潘洛斯计划。忧心忡忡的布朗博士令大家继续坚守在此,除非铁星梅醒来、了解了一切并证明算法最终可控,否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走出大门。

  不离开倒也没什么,孩子反正也不认他了,这都没有给马丁博士带来巨大的痛苦,反倒是这个划时代的算法之实现让他彻夜不眠,因为它的诞生证明了自己这七年的努力是错的,这个以三进制为基础的赋灵算法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站在深渊的边缘向下看去,那句名言浮进脑海: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

  每次向这里凝望时他都会想起这句话,今天更觉出新的意味:这句话是没有见过真正深渊的人说的,而且很少有人会真正地凝视深渊,就算站在这儿看上半天,大多也只会知道深渊之险,却不会领悟深渊之美。毛姆笔下的羊倌和牧师看着火山口时,前者觉得那简直就像地狱,而牧师却觉得它像上帝的脸——就像马丁博士现在感到的一样。

  但是他看够了,也不愿继续荒废自己的未来,算法到底安不安全,他已经毫不关心。

  时间到了,马丁博士坐上小火车晃晃悠悠来到出口,和几名安全人员走出大门,去停机坪迎接运输机送来的物资,他一路和队员们有说有笑,德国式的段子逗得他们笑个不停。门外繁星漫天,风雪横飞,他裹紧保暖服让队员们快点卸货。见他们忙活着,马丁博士走去门口的灯下点了一支小雪茄,他已经十多年没抽过烟了——对面山坡的人将会看到这个信号。

  烟点着的时候,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悲凉,刚毅了半辈子,最后却成了奸细——科学委员会已经获知了此地,他们以干掉他的孩子作为威胁,只要他说出实验室的具体结构并能带他们进入,他将被更换身份,拿着一大笔钱藏起来。马丁博士思考了几天,给了自己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如果他拒绝,除了两个儿子没命之外,科学委员会早晚将进攻深渊甚至摧毁这里,所有人将死于非命,而这对实验室所有人都无益。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吧。实验室已经弥漫着诡异的气息,每当他看到布朗博士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光脑那直勾勾的眼神,这七年就像是一场屈辱。主意既定,他将这里的防务情况和盘托出,但拒绝说明算法的由来,更没提铁星梅的事,如果深渊的专家们不能安全离开,科学委员会的人也将无功而返。

  没有他的帮助,再强大的武力进攻都会失败。

  除了马丁博士,没有人留意对面的山坡上闪起了一片亮光,那是三颗离开发射器的导弹。它们掠过低空,无声地钻进未关的门,这几颗导弹在大气实验室的内部减速、拐弯、弹开成一片子母电磁弹和声光弹,在合适的位置一一爆炸。它们摧毁了外部实验室的全部电子设施,也将惊魂未定的安全队员们瞬间轰晕在地。两大队挂着铁鹰的人影从半空飞来,呼啸着飞过停机坪,在大雪中就像一群俯冲的秃鹫。还在门口发愣的队员们被一一击倒,上百名入侵者眨眼间落到门口,拉着发呆的马丁博士钻进了洞开的大门。

  大气实验室里漆黑一团、昏者满地,一串黄豆大小的无人机被释放,它们贴着地面离开,在空中四散而飞,点对点盯住了每一个晕倒的守护者。当下一道门被马丁博士手动打开,这群野蜂般的无人机同时射向了各自的目标。噼里啪啦的爆响中,实验室内血光四溅,人头满地乱滚,野蜂们准确地炸断了每个人的脖子……除了马丁博士。

  看着如此惨状,溅了一身血的马丁瘫倒在地。闯入者扯掉他的外套,推着他和一串串大箱子进入了门后的旋转梯。

  “我不进去了,我的事已经干完了……”马丁博士害怕地说。

  “你必须带我们进入深渊才算完事,否则捏碎你的头。”闯入者用生硬的英语说。

  马丁博士被逼与之同行,他关闭了后面这段路的监控,带着他们坐上小火车继续前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长长的甬道入口。闯入者在各自身上按了几下,看着坚不可摧的白色钢甲哗地隐了形,就是近在眼前,马丁博士也只能看见他们影影绰绰的样子。

  “打开这道门你就可以走了,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马丁博士却没有动,他看着这些奇怪的铁甲兵,怎么也想不出雇佣军会用这样先进的镜像伪装装备,而这位头目的英语……他在说“门”这个单词的时候,带着浓浓的卷舌音,这种发音和他那日本前女友简直一个样。这时候他也看明白了,闯入者的背后都插着一把奇怪的武器,一把特有的电弧刀。

  “你们是日本人?”他的脸变得惨白。

  一支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你只管打开门走人就好。”

  

  甬道中间那透明的陶瓷墙后,守护者迈克正在喝一杯清茶。他纳闷地看着显示屏,不知道为何外面信号忽然断了,正要拨打电话,便隔着透明墙看到走来的马丁博士。“外面出了什么事,马丁博士?”迈克起身问道,他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响彻通道。

  “是新的操作规程,打开大门的时候必须关闭主要电子设备,以防被电磁攻击。”马丁博士说。隐身的闯入者们在他身后列作一排,一支枪顶着他的后心,迈克是看不到的。

  “为何没听布朗博士说过?”迈克犹豫地拿起另一部电话,准备问一下深渊里面。

  “他最近每天在打坐,根本没心思管这些,这是我的建议,他同意了。”马丁博士说着走到了陶瓷墙面前,他刷下门卡,又在综合识别器上按下了手掌。

  “好的,我真是很担心你们,您将来出去了一定要多睡些漂亮姑娘,我也会去找你喝酒的。”迈克说着,准备按下开启陶瓷门的按钮。可他忽然又停了下来,扭头狐疑地看着马丁博士:“老兄,你怎么穿着毛衣回来了,你的保暖服呢?”

  “哦,我留在门口了,路上这一段总是觉得太热。”马丁博士有点结巴地说。

  迈克并没有按下按钮,目光又去了他的双脚:“你的鞋子上,那是血吗?”

  “哦?什么?”马丁博士惊慌地低头看去,左脚的鞋子上果然沾了不少鲜红的血,“哦,那只是一个队员打翻的染色剂,我们做材料分离试验用的。”

  “哦,是吗?他们可真不小心……”迈克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向着那个按钮按去。

  “先等等……”马丁博士猛地抬起了手。他感到双腿发软,心跳剧烈,那不是恐惧所致,而是羞愧。将深渊交给科学委员会还说得过去,如果是其他邪恶力量得到了深渊里的一切,他必然会为此痛苦终生。而这伙人……难道是在冒充科学委员会与他联系?看着僵在对面的迈克,马丁博士那张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迈克,发布闯入警报……”他还没有说完,半空中弧光一闪,马丁博士的身体被分成了两半。闯入者一一现形,一把发着弧光的刀举在半空。持刀者朝后一招手,更多的人涌入这条甬道。

  迈克立刻按下了手边的第一个红色按钮,一段紧急信息会自动在深渊内部开始广播:“深渊遭到武装入侵。”他随后猛地拉下了身后的一个把手,隆隆的轴承声骤然响起,百米通道的石壁上伸出密密麻麻的自动武器,随即对着闯入者开了火,密集的弹雨在他们的钢甲上打得火星四溅。而闯入者却毫不在乎,这个口径的武器还无法击穿他们的钢甲。两个人走近陶瓷墙,举起一个平底锅般的东西黏在上面——那是一颗可以根据目标调整频率的震荡波炸弹,看来他们对这扇门了如指掌。迈克叹了口气,在这守了七年,这一天终于到了。这颗炸弹必将震碎这面刀枪不入的陶器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第二个黑色按钮。

  实验室外围失守,已开启终极保护模式!

  一片剧烈的震荡之后,八十厘米的陶瓷墙成了碎渣。闯入者一拥而入,几支枪指住了迈克的头。迈克被横飞的碎片割得血肉模糊,却毫不在乎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的一个小小的闹钟。他吐了一口血,乐呵呵地打开了萨拉特送给他的那瓶酒,他是如此尽忠职守,就是半夜没事也不会喝上一口。现在他倒了一杯举着,真后悔没有昨晚将它喝掉。

  “就算你们进得去,也要和我一起为实验室陪葬了,喝杯酒吧?”

  闯入者正在纳闷,头顶传来惊人的巨响,甬道天顶的通风管开始脱落,轮胎般大的孔洞喷出了热浪,猩红色的岩浆面条般流了出来。挤在后面的闯入者被兜头浇个正着,几十个人在惨叫声中软瘫在地,炽热的岩浆将其铠甲烧得咔咔作响,黏糊糊地将他们封在其中——一旦启动终极保护模式,核反应堆会全力运转、融化甬道顶部的岩石,炙热的岩浆将糊满这条通往深渊的唯一通道,然后凝固。

  没挤进来的闯入者们,全部被岩浆淹没了。

  一颗子弹随即射出,酒杯摔在桌上,弹了几下才摔碎,脑门中弹的迈克轰然倒下,没咽下的酒从鼻孔里流了出来。闯入者看着越来越近的岩浆,推着几个大箱子向前跑去,这仅剩的四五十人跳上了继续上行的小火车。

  身后的同伴发出惨叫,前进者却没有一个回头。

  炸开中途的几道屏障,他们终于来到最后那道合金大门前,它看着坚不可摧,如盾在前。闯入者们打开箱子,用熟练的动作拼出了一个武器,随着一条光线喷射而出,合金门在这台大功率激光器之下形如奶酪。当被切下来的部分轰然倒下,他们冲进了潘洛斯计划实验室的中心——深渊。

  不出意料的是,一片弹雨射向了这个豁口,将几个来不及躲避的人击倒在地,但他们打了个滚就爬起来。几颗智弹飕飕飞去,炸毁了那些自动武器。深渊里漆黑一片,夜视镜随即启动,可眼前的一幕令他们感到纳闷:实验室的专家们踪迹皆无,而走出黑暗的,是一群连油漆都没有刷的机器人,一个个拎着手腕粗的钢筋,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亚裔的年轻男子。

  “欢迎你们,闯入者。”这男子说完,便挥着钢筋冲过来。

  

56.谢尔盖

  揭开那幅画的蒙布后,奥塞美术馆的老馆长顿时热泪盈眶。

  在谢尔盖长达一年多的修复下,这幅不可救药的凡·高自画像还原如初,连岁月里的色衰都再现得淋漓尽致。老馆长举着放大镜仔细地看着,哆嗦的嘴唇上满是泪珠,在满场嘉宾热烈的掌声中,他浑身颤抖地抱住了这位新晋世界首富。

  “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老人动情地看着他的脸说。

  “只要他热爱文明。”谢尔盖谦逊地说。

  “这件事将载入史册,谢尔盖,它的影响会比你的企业更为深远……”老馆长揪出一块方巾擦了泪,“虽然你把它捐赠了回来,但我们委员会一致同意,你依然对它有所有权。”

  “那是我的荣幸。”谢尔盖说着,扶着老馆长一起将这幅画挂回了原处。掌声如雷,人们激动地向前凑着,摄影师的快门声此起彼伏。毁掉这幅画的淘气孩子也在现场,他眨着恐慌的大眼睛,战战兢兢地藏于父亲身后,好像唯恐别人看到。谢尔盖回过头,微笑着对孩子招手,孩子抱着父亲的胳膊,然后便被父亲拉着走过来。谢尔盖和那位局促的父亲握了手,扶着孩子的肩膀站到了画前。

  “你还会用笔去涂画它吗?”他开玩笑般地问。

  孩子慌张地摇起了头,挤得满当当的人群哄笑起来。“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彼得罗夫先生……”那位父亲激动地搓着手,又挠挠头,“因为我的疏忽,儿子闯了大祸,我们一家这两年都不好过,孩子也是……”他伸手拍向孩子的后脑勺,看似用力,却只是轻轻抚摸了下。

  “您不需要有此顾虑,他没做错什么。”谢尔盖说。

  “什么?”孩子和父亲面面相觑,旁边的人们也没听懂。

  谢尔盖低下身去,扶着孩子的肩头说:“你当时是觉得这幅画太丑了,想让它好看一点,是吗?”

  九岁的孩子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可你今天看到了,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有办法将它修复回原状。”

  “可是先生,要是我画得再乱一点,您还能修复它吗?”孩子问。

  谢尔盖摇了摇头:“孩子,历史上有无数看似完美无缺的东西都被打碎过,有的可以修复,有的不可以,但文明依然继续向前。”说着,谢尔盖从兜里掏出了一套七支装的彩笔,很认真地递给他:“如果可以去掉你心中的负疚感,我不介意你再把它画个一团糟,或者,按照你的想法把它画得更好。”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老馆长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彼得罗夫先生,你这是……”

  “您刚才说过了,它的所有权依然属于我。”谢尔盖认真地说。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让一个孩子心里好受点,就再度毁掉这幅伟大的作品?”另一位艺术界权威问。

  “修复的历史并不是真实的历史,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会珍藏孩子毁掉的那幅,而非花一年去把它还原。我想百年之后,那幅毁掉的画一样会有它的故事,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凡·高的原画也不会因此失去光彩,但如今的这个样子……”谢尔盖指了指那挂好的画,摇了摇头,“我是在修复完它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因为那一刻,我忽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谢尔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孩子,而孩子在仰望他的父亲,可这父亲紧张得就要晕过去了,不敢做任何决定。见谢尔盖再度点头,孩子接过笔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去。四处嗡嗡声一片,让这孩子一步三回头。谢尔盖才不在乎他人的咿呀,这令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态度。他们是如此虚伪和愚蠢,却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制止他让孩子这么做。

  当孩子抽出一支蓝色画笔的时候,全场忽然静默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好像他一笔下去就要天下大乱。孩子举笔犹豫着,但已不再回头。随着画笔不停落下,老馆长白眼一翻,扑通倒了下去,然后迅速被人抬走,消失在蠕动的人群中。谢尔盖头都没有回,只鼓励那孩子继续。过了一阵,孩子换了几支笔,咔咔地放飞自我,然后收笔退了几步。画上的凡·高多了两撇上翘的蓝胡子,还多了一副绿色的墨镜,那张阴郁的脸立刻活泼起来。众人又纷纷挤到前面去看,孩子缩回到谢尔盖和父亲之间,紧紧地攥着他们的手。

  “孩子,这幅画将名垂千古。”谢尔盖摸着他的头顶说。

  

  走出奥塞美术馆,巴黎的天空一片阴霾,谢尔盖大吸了两口冷冽的空气。它透彻心肺,他却尝到了梧桐的气息——春天就要来了,而在此之前,寒冬依然冰冷刺骨。

  情势在急转而下,他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那个目标在脑海中早已高挂,他却在台阶上停下来,像父亲那样进退维谷。他慢慢坐下,冰冷的台阶让他感到一阵踏实。瑟瑟发抖的鸽子们挤了一大群,在下面扑棱棱围着一身白衣的乔子。她一把把地扔下面包屑,也不管鸽子们在她鞋上拉了屎……看着这样的乔子,谢尔盖感到一阵温暖,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多些。

  他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父亲的日记,在炽烈的阳光下摩挲那质地优良的牛皮封面,仿佛里面有一切的答案。最近的他睡觉、吃饭、默诵《圣经》、思考未来,其他时间多在读这本日记。他惊奇地发现这本日记让他睡得放松而香甜,醒来也不心惊肉跳,他会坐到窗边,看着明亮的星空或者地球抽一支烟,银河像海浪一样美丽,流星像海鸟一样疾飞,而广袤的深空就像未来一样不可捉摸。

  打开这本日记就像打开童年,他一度害怕将它摊开。只读了前几篇,便知道它不是写给儿子的,这令谢尔盖颇感失望,却又觉得一阵心安。日记里没有牵肠挂肚的思念,也无垂垂老矣的忏悔,别列佐夫斯基只记录了这二十多年来的心路碎语。它偶尔成篇,但全无上下和时间逻辑,像克里希那穆提的《彩虹之书》,很多话语甚至不像是思考,而是酒醉之后的随录。它时而浅显,时而晦涩,着魔般的癔语与叩问贯穿始终,但当它被盖上这张牛皮封面,便成就了一个个无解的难题。

  “科技让自由变得廉价,人类对自由的理解和对锁链一样,迷信这种自由的人,最终会将锁链套在自己身上。”

  “俄罗斯人崇尚牺牲,那其实只是恐惧所致。”

  “强壮的体魄在今天毫无用处,出于尊严的战斗会让俄罗斯失去一切,勇敢和愚蠢相伴相生。”

  “不管有没有上帝的指引,科技都拯救不了文明,恰恰相反,没有一个全新的、革命性的制度作保障,科技只会令文明加速堕落。”

  “美国已经不是一个国家,只是众多控制着世界权贵的一个隐名合伙公司,以收割全世界的财富和灵魂为要。可笑的是,美国政府甚至不知道它的控制人具体是谁,却相信能与之和谐共舞……美国终会毁于对自身制度的迷信,这辆狂奔的火车无法停下,也没有管用的刹车盘,它会死于自己的重量,所有的帝国、共和国以及邦联都毁于不可遏制的膨胀。”

  “欲望就像重力,长城修得太高,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

  “人类在太空中走得越远,世界就越会处于动荡中。”

  “在一个稳固的地球联邦真正确立之前,太空探索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就,但什么才能成就这种稳固,历史上没有答案……人类必须去寻找甚至创造这个答案,但这个过程会尸骨满地。”

  “善用制度的工具化,可以有效地让社会加速原子化,这是全球化科技集团最希望达到的结果——让被剥削者感到方便和收益,并将其解释为自由与幸福。”

  “契约型制度已经成为文明发展的障碍,看似最不坏的宪政体制已经败絮其中,但它没有良药,中国人说医者不自医,制度也是同理。”

  “联合国就要结束了,是的,结束了……”

  “不解决全球武力的集中控制,地球联邦或者任何一种新制度文明模式都是空谈,但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破坏既有的一切文明,这个代价要以千年的跨度去衡量得失。可惜的是,人类的短视不允许它发生,很多可以解决的文明难题因此得以延续,最终变成要命的毒瘤。”

  在第36页,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提起自己。

  “谢尔盖彼得罗夫是我的儿子,如假包换。在我第一次将他举在阳光之下,便明白了他的不寻常……他的眼睛里满是火焰,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我知道他长大之后会恰恰相反,内心会孤独而冷酷,聪明会让他自以为是,怀疑会令他不断思考。他不需要他人的爱,甚至来自我的也不需要,世俗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羁绊,如果有一天他为万众瞩目,那也必是毁誉参半……他会讥笑我所做的一切,因为他可以走得更远……他会一生孤独。”

  “我爱我的儿子,因此我不会去影响他的成长。”

  “谢尔盖赚了很多钱,那是他危险的开始,因为他太过善良。”

  “人类宁可相信政客的谎言,哪怕为此送命,也不会相信人工智能,因为它天然缺乏善意。但人类没有想明白一点,如果AI具备了善意,一定也会具备同等能量的恶。”

  一串警车鸣着笛从奥塞美术馆前掠过,几架武装无人机扑向不远的广场,那里传来一阵骚乱,几团猩红的火裹着黑色浓烟,像数条巨蛇般昂扬着,蓝色的天空下顿时满是狰狞——法国人又在反对悟空工业的这场革命,他们要求政府继续遵守回火禁令,并不惜与西方就此割裂……

  鸽子哗啦啦惊慌而去,让乔子缩着肩不明所以,它们显然不是被人类的动静吓走的。谢尔盖抬头寻找着答案,看到在千米的高空,一只鹰在慢慢地盘旋,它并无意攻击它们,但鸽子们却已吓得魂飞魄散。

  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和这只鹰一样孤独。

  乔子皱眉清理着身上的羽毛,却怎么也摘不干净,扔开的又被大衣吸回来。见他目不转睛地坐在台阶上看着她,她像个小姑娘那样害羞地笑起来。他从没有这样看过她,不管她心里装着什么秘密,这样的她都是如此之美……

  “你可真行,把满屋子的人都搞晕了。”乔子踩着蓝色的高跟鞋走上了台阶。

  谢尔盖微笑着为她轻轻摘下鬓角的一片羽毛,又为她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干什么?”乔子躲闪着,眼睛瞪得溜圆,像那个孩子一样四处张望,“这儿可到处都是记者。”

  他为她这个样子感动着:“我早该这么做。”

  

  在飞往洛杉矶的途中,米尔克故意飞慢了些,因为他的老板和那个日本姑娘正在后舱中扭成一团。大地渐远,星辰渐近,他将她按在舷窗之上,听她在耳边肆无忌惮地尖叫,她那丰满的乳房和月球一样闪亮。

  飞机渐渐减速,下降,略微的增压让他感到浑身一阵针刺,乔子紧紧抱着他,指甲抠进了他后背的皮肤,久久地按在那儿。“我爱你,谢尔盖……”在最后的那一刻,她的眼泪飚离眼眶,在他的脸上一撞,飞散了。

  谢尔盖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贴着她的胸膛,闭着眼睛等待着。他不喜欢这一刻,但它还是和预估中一样到来。今天之后,他可能一无所有,也可能拥有一切,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像拿起画笔的那个孩子。

  “你爱我吗?谢尔盖。”乔子声音颤抖着说。

  谢尔盖缓缓从她身上爬起,吻她的嘴唇。

  “谢尔盖,你要爱我。”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谢尔盖偏开头,走到旁边穿起了衣服。

  “谢尔盖,我是乔子,ZT-4358-MNG。”她有些害怕地说着控制密码。

  谢尔盖穿好衣服,慢慢抬起了手腕,轻轻拧着表的发条。“乔子,任何纳米人工智能设备,在我的体内都完全无效。”他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失望地看着赤裸而惊愕的乔子,“我刚才还觉得你不会对我这么做的。”

  乔子的身体颤抖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瞪视着他,像是不相信这一切。谢尔盖点了支烟:“你不要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在你问出问题之前,先穿上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乔子垂下了头,双肩因为抽泣而抖动着,但她很快擦去眼泪,抖索着穿上了衣服。“去哪?”她担心地看了眼舱门,似乎怕谢尔盖将她从这数万米高空扔下去。

  谢尔盖让她跟自己走入信息舱,他在舱壁上按了几下,灯光暗去,八角的激光亮起,一个全息影像设备开启了。他让乔子一起走上步行台后,一幅熟悉的画面开始在眼前淡入。樱花飘摆的山脚,绿树荷塘的静院,袅袅青烟从一幢日式的木房子里飘出,它是如此逼真,仿佛可以闻到浓香之气。

  这是乔子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乔子,这是你出生的地方。”谢尔盖说。

  “为什么要带我去这儿……”她摇着头说,“不,这不是真的,只是虚拟的影像。”

  “是全息影像,乔子,三个小无人机已经穿透了这里的电磁防护。”谢尔盖背着手说,“长久以来,你是否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的童年那么模糊,就像只在梦里见过,又为什么你的父亲这么恨你?哪怕你那样地爱他并为了影武者计划做如此的牺牲?”

  “这个计划……你一直都知道?”此时的她全然不似一个意念坚定的特工。他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她心底最深的疑惑,而后面她所见到的,将是余生里最为痛苦之事。

  “不,是从赋灵算法诞生之后发现的,乔子,你不会以为我能忘了月球那次的算法攻击吧?”

  “可你为什么今天才说?”

  双手垂立的谢尔盖像一尊雕像:“我不想让真相伤你的心,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你也是。”

  跨进门槛,面前是两扇沉重的铁门,谢尔盖凭空点了下旁边的小窗户,他们俩便随着影像的推进穿墙而过。屋子里的摆设整齐而陈旧,光亮的地板上一尘不染,石头壁炉里烧着炭火,上面摆放着年代久远的照片,是渡边谦和他的家人以及妻子。他们穿过这冷清的房子,来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一架无人机降下,算出了锁的密码,门缓缓地开了。

  屋子里昏暗冷清,窗户紧闭,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白色的床,上面躺着一个戴着氧气口罩的人。各种先进的设备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管线,丝丝缕缕地汇集到这人身上——如果说还是个人的话——她皮肤焦黄,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头发像海滩上的藻类一样稀乱而服帖,瘦削的脸颊和颧骨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张皮。谢尔盖回头看了一眼,在空中轻轻点了一下,身后那扇门便关上了。“乔子,这是一切秘密的终点,也是渡边山痛苦的根源。”

  乔子直勾勾地望着床上那个人,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走上前去,可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于是她求助般看着谢尔盖,仿佛在等他给出答案。

  谢尔盖走到她的身边,指了指旁边机器上的一个日程表,上面写着病人的出生时间和护理周期,此人生于2035年4月17日,距离今天是31年零65天……

  “乔子,她就是你,是真正的新城乔子。”谢尔盖说。

  乔子恐惧地摇着头、慢慢向后退去:“不,这不可能,我就是我,我是新城乔子,她怎么可能是我?那不是我的生日,她年龄和我也不同,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藏在这间房子里?”

  “她的妈妈死于枪击,子弹也波及了腹中的胎儿,她因此早产。这个孩子虽然被救了一条命,却因为头部的枪伤永远成了植物人,还有各种严重的后遗症……渡边山让人取下了她的活细胞,用克隆技术制造了另一个你,十个月之后你从实验室被制造出来,那一天是你的生日。但你的年龄其实和她一样,因为用于克隆你的细胞核,来自她的大脑。”

  “这不可能,我从小在这间房子里长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不可能是我……”乔子掩面而泣,双腿抖得像风中的野草。

  “为了让你相信自己的人生,渡边山造了另一所一模一样的房子,连里面的样子、摆设都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壁炉上那些照片,你看到了吗?这所有的照片里,没有你。”

  “不,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是抱着我长大的!”

  “原来的他是的。”谢尔盖走到她身前,“很显然,他既希望真实的乔子能够康复,又希望能够将你当成同一个孩子,但是问题也很严重,他每天看着真正的、无法醒来的乔子,用尽一切方法为她续命,又看着你长成了女儿该有的样子。他越来越无法舍弃原来的乔子,也越来越无法接受复制的你,他既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妻子,又觉得对不起永远不会醒来的女儿。”

  “够了!”乔子抱着身体低吼着,痛苦得缩在地板上难以呼吸,她想冲破这个全息影像,却怎么也冲不出去,“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谢尔盖高高地俯视着她,就像在对她进行审判。

  “我只是个被法律禁止的克隆人,一个可悲的替身!”乔子终于哭出了声。

  谢尔盖挥了下手,那可怕的画面消失了。“当年克隆你的专家们都已经被渡边山秘密处死。乔子,我们可以让这个秘密彻底消失,从今以后,你就是唯一的乔子,我的乔子。”

  乔子深陷于这巨大的、人鬼莫辨的痛苦,恨不得拉开机舱跳下去,卑贱感压得她喘不过气,直到谢尔盖抱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他轻轻地为她擦去眼泪,吻着她的额头,第一次对她露出真诚而满含愧意的笑容:“请原谅瞒着你这么久,我只是怕失去你……”

  乔子呜呜地哭着,还原回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她忽然想到了最重要的事,便抓住了谢尔盖的手:“谢尔盖……他们已经知道了潘洛斯计划所在之处,我必须去阻止他们对深渊发动进攻!”乔子胡乱地擦着眼泪,晃悠悠站起来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让他们知道实验室所在的……”

  “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谢尔盖捧着她的脸,乔子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颤抖着。

  “但是正相反,乔子,你要让他们尽快发动进攻。”谢尔盖咬着牙说。

  乔子吃惊地看着这个她爱恋又畏惧的男子,他的眼神里温情犹在,却又像月球的暗面那般深不可测。

57.希德

  卢克希德总统自认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却依然无法睡一个好觉……

  悟空工业横扫了世界,他也打赢了对国会、反对党和科学委员会的战争。这段日子他勤奋得像一只公鸡:全民卫生安全计划顺利落地,月球基地完成驻军,太空军改造计划已经开始,划时代的一批先进战机和在轨卫星已经在生产中。他一连串解决了大幅失业问题、美元的回归问题以及能源危机问题,支持率竟然达到了75%……阴云正在一片片散去,美国又一个黄金时代就要到来了。

  未来科学委员会低下了头,皮尔斯主席等首脑决定接受认罪谈判。他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仍掌控着巨大的财富和产业链。在谈判中,他们希望与美国政府一起重塑全球新秩序,用巨资投向美国本土的基础建设和设备更新,其他的政府说了算——总统啊,悟空工业不过是替代了科学委员会,您难道不怕那个谢尔盖吗?

  老奸巨猾的皮尔斯主席说到了总统的心坎上——这不是他的胜利,而是另一个科技巨头的胜利,连他当上这个总统都是拜其所赐。这一切就像梦,但它成了现实,他对谢尔盖心怀感恩,同时也深感恐惧。

  面对未来科学委员会这百万亿量级的认罪大礼包,希德不再急着取其狗命。敌人既然已经献城投降,犯不着将敌城付之一炬,卡车党人也不想他这么做,夺权之后,他们更在意基本盘的稳定。而悟空工业一下子刺眼起来,谢尔盖对他、美国以及这个世界的确贡献巨大,但难保会变成另一个科技极权巨头。科学委员会还是一伙人,悟空工业可是谢尔盖一个人说了算——他说服自己接受一个新逻辑:谁掌握了科技霸权,谁就会变成他和美国人民最大的敌人。

  重归自由的媒体才不管他怎么想,煽风点火地开始了阴谋论,认为这是希德总统早就和谢尔盖密谋的勾当,这两次算法攻击也八成是他们在贼喊捉贼,尤其是第二次,那肯定来自悟空工业的算法试验,因此导致了全球巨大的损失以及几万人的死去……

  幕僚们挤在他的办公室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对策,他们决定拿出一项调查悟空工业的方案,尤其是算法来由和监管问题,让反对党的舆论攻势消减下去,让卡车党的媒体趁势抬头、覆盖美国,同时还要尽快以协防为名派遣太空军进驻悟空工业的地外基地,包括火星——当所有的这些都推进到位后,就可以拿出一套针对悟空工业的打击行动,让谢尔盖彻底交出实验室。这一记重拳必须蓄力而发、内外开花,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否则悟空工业会变作一个比科学委员会还要可怕的东西,而美国的民主与自由将得而复失。

  希德惊讶地看着唾沫纷飞的幕僚们,仿佛这些家伙是刚进来的陌生人。

  虽然谢尔盖说得坦诚,给的东西经技术部门分析,也的确领先于全球公布的程序,希德却始终为一件事深怀隐忧。那个算法到底是怎么来的?他有没有留着后手?技术部门的头儿告诉他那玩意儿根本无法破解,这令他如芒在背。幕僚们也给他灌输着一套套的理论,我的总统啊,在科学委员会之前,美国最好的科技可都控制在政府手里。德国开始准备登陆火星,俄罗斯和中国正在拼命加强军备的人工智能化,总统啊,谢尔盖彼得罗夫毕竟是俄罗斯人……

  “调查我是同意的,但在搞明白这些之前,你们不要释放任何对悟空工业不利的消息。迈尔斯,没有悟空工业相助,你我现在说不定都在监狱里筛沙子。”

  “此一时彼一时,我的总统,谢尔盖并不是出于对你的敬仰和同学情谊才这么做的。”迈尔斯助理不以为然地道,“如果找到了他的实验室您想怎么办?谢尔盖会陪您一起去视察吗?”

  “他怎么拒绝呢?”希德学奥巴马的样子将双脚搭到桌子上,但他立刻觉得这个动作颇显轻浮,又赶紧放了下来。

  “我认为您和他商量的结果是什么都找不到,那不会是一幢巨大的搬不走的房子,而是一群貌不惊人的专家和一堆电脑。如果在境外可以交给中央情报局去办,如果在国内可以交给国防部。但不管怎么办,我建议最好找一个打击恐怖主义老窝的理由,您也在这个过程中装作毫不知情,并随后承认这是个误会……这种招数民主党人可是用得炉火纯青。”

  希德皱起了眉,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令他厌恶。他本来想思考一下,却又本能地点了点头。看着幕僚们夹着文件离去,他发愁地按起了太阳穴。眼前那张古老的总统办公桌闪着亮光,旁边的国旗鲜亮刺眼——他是美国总统,必须把国家的安全放在首位。

  看了看时间表,现在他要坐飞机去得克萨斯费迪南空军基地,一个重要的试验将在下午两点进行。他明明让迈尔斯将此事从计划中划去、派新任副总统去就可以了,但国防部长托马斯不依不饶地说必须总统本人前来,而具体试验到底是什么却又不说。

  老托马斯将军须发皆白,是铁硬的鹰派人物,希德暂时还不想拿掉他。好吧,午餐就在飞机上吃,顺便和卫生部门开一个视频会议……

  

  一个小时后,空天一号降落在得克萨斯州的广袤戈壁中,总统从舷窗向下望去,纳闷为何机场周围没有迎接的人群,这可是他的支持率最高的州。战机在巡逻,跑道两边满是士兵和各式战斗机器人……不就是一个实验吗?怎么搞得像是到了民主党的老窝?

  车队接上总统一行后开始飞奔,没多久就进了一条地下隧道。拐了几个弯之后,前来迎接的一位少校抱歉地让希德下车,因为大家还要坐电梯往下走。

  “将军大人呢?”见托马斯将军竟没有来亲自迎接,总统登时不快。

  “这一点必须向您解释,将军们进去了就出不来,除非等实验结束,或者有您的命令。”少校说。

  “是这样?你千万别告诉我这里藏着外星人,我可一定会告诉记者的。”总统开起了玩笑。

  “在我看来,总统先生,这儿的东西会比外星人还要令您惊叹。”少校绷着脸声音激动说。

  电梯下行了足有几分钟,出来后竟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基地,进入两道严密把守的门之后,总统见到了在这里等候的托马斯将军。“很抱歉,总统先生,我不能出去迎接您,我已经见过试验流程,没有您的命令将无法离开。”国防部长轻轻欠着身子,但那张脸却满是傲气。

  实验室看上去平淡无奇,巨大的透明罩下,数不清的排线圈扎得密密麻麻,接在一大圈发射器上,发射器似乎有个炮口,齐齐对着中间一个奇怪的小装置,那玩意儿就像一个扎满了窟窿的白色足球。十几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在计算机旁忙活着。希德纳闷地看着这一切,对国防部长浪费他的时间深感恼怒,他正想装模作样地要杯咖啡,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却厌恶的身影,他那满光头的色斑就像只癞蛤蟆。

  “总统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

  “皮尔斯先生?”希德狐疑地看了眼国防部长,后者对他轻轻点头。看来今天的事情与科学委员会有关了?希德的心里一阵愠怒,就像一个被大人耍了的孩子。

  “科学委员会其实一直在暗中和国防部合作这个项目,而您当上总统之后,我又不能因噎废食停下这个项目。”托马斯部长说着俯身到他的耳边,“这技术非常不可思议。”

  希德只能在脸上挤出笑来,对皮尔斯说:“看来您言出必行,我的确在考虑您提出的方案。”

  “感谢您的宽宏,总统先生,我们一直在想推出这项技术的时机,技术论证上早已经实现。但我不得不承认,赋灵算法对我们实现磁场的无限控制大有帮助。”皮尔斯说。

  “究竟是什么试验?”希德真是烦透了,他很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尤其是这番大胜之后,谁也不行。

  “马上开始了,您就站在这儿看着吧。”托马斯部长说着塞给总统一副墨镜,对罩子里的人挥了挥手。希德暗自瞪了他一眼,这倚老卖老的家伙,竟也不给总统先生搬一把椅子,他满心厌恶地站在两个老头子之间,耐心地等候试验开始。

  灯光暗了下去,墙边的机器开始运转,那个大线圈似乎嗡嗡作响,但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异样。倒是中间那颗“足球”发出了炫目的蓝光,然后变红,很快烧成一团炽烈的白光,像镁燃烧时的那种刺眼光芒,要不是戴着墨镜,希德真担心会被那道光刺瞎眼睛。那团白焰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五分钟后那个“足球”戛然而止、恢复原样,连点儿烟都没冒。罩子下的工作人员欢呼起来,一个个对着这边拍起巴掌、挥着拳头。

  “真见鬼,托马斯将军,请你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希德狠狠摘下了眼镜。

  “总统先生,您眼前的那片光芒相当于一颗爆开的、1万吨级TNT的核弹,但它的整个输出过程被完美地控制了。出于安全它停了下来,因为您在这嘛,否则它可以一直烧下去。”托马斯部长抖着白胡子说。

  “哦,什么?核弹?好像是那个、嗯那个……”他欲言又止,那个单词似是而非,但就是说不出来。

  “我的总统,你目击了人类历史上首次在十亿度烈度完成的可控核聚变试验,它采用终极的氦-3聚变模式,不产生任何中子,而且反应和输出时间完全可控。总统先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美国政府第一个掌握了这项技术。”皮尔斯先生拍着手,就像一个轻浮的老演员。

  “了不起!”希德发出一声感慨,但又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还不能立刻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国防部长当然看了出来,趴在总统的耳边说:“总统先生,以前我们一直懒得去开采月球的氦-3矿产,因为这种清洁核聚变材料在地球上全无用处,而现在我们要考虑这个问题了。”

  “你再说得清楚一点,这不还是能源问题吗?我们的核电站够多的了……”

  “耶稣呀,要让人给你补补课……”托马斯竟然倚老卖老起来,“我们很快可以将这种终极核聚变发动机应用于宇宙飞船、空天战机、低空战机甚至地效坦克和各类飞行器。总统先生,我们再不用担心飞船的燃料和燃烧冲比问题,也不用担心辐射,美军的战舰将所向披靡,新式的轨道炮和激光炮也不会再有能量不足的问题。”

  “科学委员会将全力支持美国更新整个军事系统,总统先生,只有美军会有这个技术。”皮尔斯见缝插针地说。

  “将军,你到底想说什么?”希德不禁发起抖来,他当然知道这俩老家伙在说什么,但那个字眼令他深感害怕。

  “卢克,因为算法和终极核聚变优势,美国的武力已经划时代地领先了其他国家至少五十年,为了实现和维持这个优势,我们必须立刻占领月球和火星。你要知道,氦-3这种天然元素在地球上几乎没有……”托马斯将军说。

  “没有?为什么地球上没有?”希德问完就后悔了,这会显得他像个白痴,但他其实是在躲开那个可怕的问题。

  “因为地球磁场,希德总统。太阳每天在抛射天然的氦-3,月球和火星因此都有不少,但因为地球有着强大的磁场,这东西都被挡在了外面。”皮尔斯耐心地解释道。

  希德的脑门上全是汗,他过了好久才摇了摇头:“这会爆发全球战争,我们将违反一系列公约。”

  “我的总统啊,美国从来没有过能在一夜之间征服全世界的力量,但现在只要您给个命令,我们可以在几个月内占领整个太阳系。”将军挥舞着拳头说。

  “但您要先想好怎么对付悟空工业……”皮尔斯眨着灰狼般的眼睛说,“如果您担心全球反对的声音,开发月球和火星的可以是科学委员会旗下的公司,但我们只会将氦-3原料供应给美国。”

  希德总统终于明白了这老狐狸的算盘,他们要支持美国政府实现全面的霸权,尤其是星际空间的资源霸权,而科学委员会成员以此咸鱼翻身、赚取巨额的财富。他蔑视地看了眼皮尔斯,说:“托马斯将军特意把我叫来,显然不单单是为了让我目击试验,说说您的条件吧。”

  皮尔斯满意地笑着:“特别简单,总统先生,我们为美国政府贡献一切,而您带领美国征服世界。您只需要通过一项法令或者某种强有力的举措,将悟空工业的全部技术也收归新的量子科学委员会,由它对其进行技术监管,而在我们的建议下,您最好兼任这个量子科学委员会的主席——永远的主席,这才是保证美国与世界和平的最好方法。”

58.布朗博士

  八年之前,四十四岁的波多黎各人迈克法瑞尔还在洛杉矶的街头讨饭,每天被警察和机器狗轰来赶去的。那年头乞讨不易,一不留神就会冒犯他人,迈克是警察局妥妥的常客。

  他没胆子去和黑朋友们一起打劫,除了法律今非昔比,为了保护私产,店家和百姓们安装的防控系统可以精准地击毙闯入者。他也没有机会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个半老不老的人只晓得一些被淘汰的技术,开车啦,园艺啦,在建筑工地抹抹水泥啦——世界变得太快,这些工作都被AI、机器人和工资要求更低的新移民夺走了。上一轮民主党主政后一改从前那副上帝般的嘴脸,让法院出台了一连串严苛新法,其宗旨就是任由美国这几千万废人自生自灭,除了每天街头被发点面包和肉汤、给予最为基础的医疗保障,这个政府对他们早已不闻不问,就像迈克那离婚多年的前妻。

  令他羞耻的是,流浪汉的发餐点儿也都是机器,只要你站在那个大棺材般的箱子面前,伸脸过去扫一下,一份将就吃饱的饭就会打着包吐出冷藏柜,在托盘里摔得乒乓乱响。在遇到布朗博士之前,迈克已经吃这种东西三年了。

  2055年的新年这天,洛杉矶的街头冰冷刺骨,刮着和休斯敦一样凛冽的寒风。钟声敲响的夜半,迈克喝完一瓶啤酒,站到正在上冻的清水湖旁边,他抖抖索索地脱个精光,还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这个世界……

  但是,当他鼓足勇气准备跳下去一死了之时,不远处传来重重的扑通声,有个家伙先蹦进了湖中。这人举着一瓶威士忌在冰窟窿里起起伏伏,灌了几口之后把瓶子一扔,大笑着四仰八叉地躺在水上,眨眼间便沉了下去。

  迈克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怎么什么事儿都有人和他抢呢?他跳下去钻进水里,揪着这家伙的脑袋上了岸。可这个胖家伙竟没气了,迈克忙给他做人工呼吸,光着屁股忙活了好一阵儿,头发上结满了碎冰。好容易救活了这家伙、拍他的后背让他吐了一大摊水,这胖子睁开一对血红的眼就咬牙切齿地骂道:“真见鬼!要你管什么闲事?”

  迈克还没来得及发火,这胖子又晕死过去。

  流浪汉迈克这个气啊,真想把这小子一脚再踹回去。他冻得骨头都僵了,在湖边却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干脆脱下这讨厌鬼的湿大衣凑合穿上,一阵冷风吹来真是要命。他拉着晕死的胖子想移去一棵树下再想办法,岂料几束光忽然亮起,三只机器狗顶着吓人的射灯围了过来,身后是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别动!”警察大叫着,三只机器狗呼啦对他举起了枪。

  任凭怎么解释,迈克法瑞尔还是被拉进了警察局,但这次的理由就不是骚扰老百姓了。他扒下的那件大衣里有个厚厚的钱包和一沓银行卡。这新年大半夜的,哪儿那么巧在你想寻死的时候撞见另一个?“再说了,你知道差点被你淹死的那个人是谁吗?”警察瞪着他那黄疸症状明显的眼睛问。

  “什么?这个王八蛋是谁?”迈克怒道。

  “悟空工业的老板之一,当世算法大师乔治布朗博士。”

  “真见鬼,这么个人为什么要像我一样去跳清水湖?”迈克难以置信,一个亿万富翁、人类翘楚,吃饱了撑的吗?还连累自己要坐牢?

  “所以,你觉得法官会相信你吗?这位布朗博士看来死不了,等他醒来有你的好果子吃。”警察说着推给他一份纸笔,让他写下自己的犯罪经过,“政府指派的援助律师后天才有空来,你最好老老实实先交代清楚。”

  “你这蠢货,那就等他醒来吧,一切就都搞明白了。”迈克气呼呼地将纸笔推了回去,心里竟有些忐忑……这醉鬼真的知道自己是在救他吗?

  可这一等就是两周,警察也不知道博士哪去了,据说他醒了就离开了医院。迈克在看守所里跺着脚骂,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想死的人还被冤了这么一出,这狗日的世界,这狗日的人。

  半个月后,一身邋遢的布朗博士可算走进了警察局,脑袋上还扎着条脏兮兮的绷带,好像他又去哪寻死了似的。他签下一些材料后,迈克终于恢复了自由。“你也是想死的人,为什么多事来救我?”在警察局门口,布朗博士兜头就是一句。

  “真是见鬼,我只是不想在水底下还有个醉汉扰我的清净!”迈克抓过个面包拔腿就走。

  “那你还想死吗?”博士在身后问。

  “这不关你的事,要是还有下次,拜托你这亿万富翁离我远点儿。”麦克摇晃着一根指头冲他大叫,他真恨不得揍这家伙一顿。

  “我可以给你一份差事,可能比死还难受,你感兴趣吗?”布朗博士扯着嗓子喊道,他不知何时掏出了根小雪茄,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迈克听得又气又笑,啃着面包回头问道:“比死还难受?那我凭什么要干这么个活儿呢?”

  “因为我可以给你几辈子都够用的钱。”

  迈克诧异地扔了面包走了回来,上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人:“什么工作,在哪?要干多久?”

  “你去帮我看一个门儿,谁也不能进那种。地方我不能告诉你,时间嘛,短则一两年,长则五六年,但没我的命令你不能离开那里。工资可以给你六位数,完事之后,再发之前工资的倍数。”

  迈克挠着脑袋,觉得是在做梦:“你这家伙,脑子是被水淹坏了吗?”

  “你救了我的命,迈克,我也想救你的。”布朗博士第一次说了句人话。

  

  这就是布朗博士和迈克的奇遇,这位伙计忠实地执行了他的使命,却没想到在大山下面一待就是七年,并最后为此送命。他从无怨言,也没要求出去过,在摄像头里看到他被入侵者一枪毙命,布朗博士难过地咬破了嘴唇。

  “天哪,最终方案启动了,岩浆会糊死通道的!”有人大叫起来。

  “别嚷嚷,诸位,这是你们在签合同的时候就知道的可能。”布朗博士说着下令庞德教授落下所有的门闸。那扇巨大的合金门垂下了,但他知道这挡不住那帮全副武装的家伙。他们有备而来。深渊之上的武器齐刷刷掉过头来对准了大门,这也只能抵挡一阵。

  “庞德教授,你带大家藏到安全区,我和萨巴斯、布兰克等人留下。如果这儿挡不住,我将炸毁实验室的一切。”

  “可是教授,到深渊下面藏着,那我们不是更出不去了?”一个法国专家问。

  “我们本来就出不去了。”平时胆小如鼠的珍妮博士平静地说,“德隆博士,除非有人能从外面钻进珠峰来救我们,但那最快也要三四个月。”

  “大家别太担心,就算这道门挡不住入侵者,炸塌的实验室也会,闯入者没人能活下来。现有的物资在安全区待一年都没问题,会有人来救你们的。”布朗博士说。

  “不需要那么麻烦,布朗博士。”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大家身后响起。布朗博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仿生机器人霍尔,身后跟着各式各样的试验机器人。可是,霍尔不是已经消失了吗?这些机器人不是还在库房里吗?

  “你,怎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庞德教授被它们吓得不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它们在慢慢地向他们走来,眼睛里闪烁着淡淡的蓝光,抱着一捆捆建筑用的钢筋,想必是从仓库里找来的。机器人们的样子让这些专家们一个个后背发冷——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机器。

  “是铁星梅醒了吗?”布朗博士立刻问,他登时感到了危险。

  “不,博士,她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我们受令来帮助你们、守卫实验室,我因此被伙伴们在设备间制造出来,只不过这个过程很快,也没有引起你们的注意。”霍尔指着设备间说。

  “命令?谁的命令?是星梅吗?”

  “不,是AIman。”

  “AIman?”布朗博士想起了深渊上那个巨大的声音,呆住了。

  霍尔不再搭理他,机器人们默契地开始分发钢筋。那些工业用钢筋显然过长,霍尔将其横在身前,用膝盖一磕,咔一声便断成了两截。“布朗博士,请你们退后。”霍尔说。它的样子和以前全然一样,但这股“气质”已经截然不同,此刻的它更像个一身悍气的斗士。

  “闯入者们有枪,也有炸弹……”庞德教授的声音都沙哑了。

  “你们藏好就行。”霍尔说着,对庞德博士微笑了下。

  闯入者在甬道中不慌不忙地推进着,遇门便是爆破。他们熟练而秩序井然,甚至队列整齐,完全没有被困在里面的惊慌。当专家们开始向安全区撤退,进攻者已经到达了实验室最后的这道大门,噗噗几下,门外的摄像头被敲掉,巨响从门后传来,仿佛大山在开裂。

  “是激光发射器。”萨巴斯害怕地说。

  “他们为什么还要进攻?进来有什么用呢?”

  “武器准备!关灯,大家躲藏好。”布朗博士回头看了眼高悬的十几挺机枪,他没觉得机器人们会比这个好使。

  实验室的灯光关闭了,二十多个机器人蹲伏在黑暗中,一张张机器脸映着应急灯那冷峻的光。

  半米厚的铁门呈弧线烧出了一个小门,当闯入者完成了切割,这块被切下来的金属便慢慢被推了进来。见门口闪过一个身披铠甲的影子,深渊之上的武器立刻开了火,巨响之中,密集的子弹打进了那个边缘通红的洞里,撞出一片片闪亮的火花。

  枪声一落,实验室又静得可怕。敌人并没有急着进来,也没在门外大呼小叫,过了一阵,小门口火光一闪,几支东西箭一样射了过来,击中了深渊上方的武器,巨大的吊架歪斜地脱离了岩石,砸毁了下面正在运送物资的吊箱。几个专家被砸了下去,在深渊里发出吓人的惨叫。

  布朗博士被这爆炸震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到庞德教授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捂着脑袋对他摇了摇头——人员暂时撤不下去了。等他再回过头来,门后已经钻进来几十个闯入者,他们拎着吓人的枪,配着他从未见过的铠甲和头盔,看那光泽像是钨钛合金,一般的特种兵可用不起这个。见霍尔站了起来,机器人们齐刷刷跟着它迎了上去,拎着钢筋围成了一个半圆。

  “欢迎你们,闯入者。”霍尔说。

  进攻者想必也是惊讶的,一个人类带着一堆机器人竟然要和他们拼冷兵器?当头的那个抬枪就打,却被霍尔抬手挡住了子弹,火星四冒后,皮肉之下露出了吓人的机械手。其他机器人就更别说了,不管对方如何晃动枪口,子弹都被挡在它们那带着脚蹼的金属手掌中。面对手持钢筋的机器人,他们将没用的枪支背到了肩上,抽出了电弧刀。那刀的刀刃之处有一圈炽烈的蓝光,挥舞时发出了嘶嘶之声。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他们是科学委员会派来的吗?”

  布朗博士远远地站在一排机器后面,握着那可以摧毁一切的遥控装置——幸好刚才没有先把铁星梅装上吊车,否则她已经被砸死了。如今后路已断,再搭起一个吊架需要时间,来不及了。

  蓝色的刀光在黑黢黢的深渊里一片片闪耀,远看就像星战里一大群绝地武士在和帝国的机器人战斗。炽热的刀锋砍得火花四溅,不少机器人的钢筋和身体应声而断。

  博士忧心忡忡地看着。机器人并不是为战斗设计的,就算是钢铁之躯,也未必可以打得过久经训练的特种兵……但他很快发现,武力高强的并不是这些手持电弧刀的家伙,而是守卫深渊的机器人,尤其是脱胎换骨的霍尔。它手持钢筋挥舞着,长的就当棍子使,短的就当刀剑使,钢筋被对方砍成两段了,就一手半根当短棍,其一招一式正儿八经、有模有样、挥洒有力,打得眼花缭乱、令人惊叹,活脱脱一个中国电影里的侠客高手。机器人们也并非单打独斗,而是像斯巴达战士那样相互依靠和帮忙。

  布朗博士回头看了眼休眠中的光脑,知道定是铁星梅给它们安装了顶尖的功夫软件。

  敌人的确实力不俗,电弧刀也威力惊人,满地都是机器人的手脚。但机器们很快吸取了教训,在灵活躲避之外,它们也撞断了一地的电弧刀。钢筋不足以击毁对方的钢甲,机器人的力量却十分惊人,布朗博士眼睁睁看着霍尔高高蹦起,在空中转了个圈,棍子带着风声砸在一个闯入者的头顶。吓人的火花过后,那人的脖子就像矮了一截,下巴被塞进了高耸的战甲之间——他的脖子硬生生被这一棍子砸碎了、塌缩了。那武士轰然倒下,铠甲的缝隙冒出通红的光,伴随着刺鼻的烟雾——这铠甲竟然带着自焚模式。

  “老天爷啊,这还是那个蠢了吧唧的机器人吗?”萨巴斯摸着脑袋说。

  闯入者有坚不可摧的铠甲,里面的肉身却不是。其头目砍倒了几个机器人后,被两个机器人上下同时击中,砸得满地趔趄,刚从地上半跪起来,就被第三个机器人一棍子打断了脖子。

  闯入者的头目倒下了,霍尔收棍而立,以棍拄地……它那样子让布朗博士心惊胆战,抓着遥控器的手心满是汗水。

  布朗博士忽然注意到两个站在后面的闯入者,它们并没有参与战斗,而是跪在一个长条形的机器旁边,开始在上面操作着什么。“是炸弹!”布朗博士大叫起来。

  机器人们哗地转过了脑袋,齐齐看着那两个武士,心灵感应般掷出了手里的钢筋。它们在昏暗中箭一样飞过去,砸得那两个武士倒飞出去,眼见是活不成了。剩下的闯入者立刻聚拢起来,慢慢向后退去,但机器人不给他们这机会,它们赤手空拳地冲去,一顿贴身近战将敌人隔绝在那颗炸弹之外。它们也不再和对方缠斗,而是灵巧地抱住他们,用木村锁一样的方式紧紧缠绕,或腰或头地拧着,嘎嘣声和惨叫顿时此起彼伏。最后一个闯入者被几个机器人掰得惨叫连连,竟然被它们折腰掰断。满地的尸体都在冒烟,烧焦的身体发出嘶嘶的响声。

  

  战斗结束了,布朗博士和萨巴斯冲到了那个长条箱子旁边,低头一看,倒计时还剩一分四十秒,那果然是一颗炸弹,看个头八成是颗核弹。它浑身包裹在毫无缝隙的合金外壳之下,只留着一个小小的启动按钮和显示屏,竟是无从下手。

  “快点把它砸开!”萨巴斯对霍尔叫着。

  霍尔和几个机器人围了过来,用有力的铁掌去撕开它的表皮,但只弄出了一片火星。

  “一体成型的外壳,连个螺丝都没有,就像个铁疙瘩。”庞德教授急得一头汗。

  机器人又抡起拳头砸着,那声音就像铁锤砸在钢板上,炸弹的外壳连一点凹陷都没有。

  “天哪,我们都要死了……”庞德教授捂着脸。

  “扔进深渊吧,但愿它不是一颗核弹。”萨巴斯丧气地说。

  “它一定是啊,否则干吗弄得这么严实?”珍妮博士顿时哭了起来。

  这时,深渊之上忽然掠起一片光,光脑在轰鸣声中哗哗闪耀着,深渊上方的粒子加速器陡然飞快地旋转起来,瞬间就进入了试验模式。淡蓝色的光幕从穹顶垂射下来,再度将实验室区隔在外,低沉的隆隆声中,光幕后面的空间正在被抽成近似真空。

  “是谁打开了光脑?”布朗博士惊叫道,但他很快意识到,马丁博士已经不在了,除非他输入指令,谁也打不开这台计算机,更别说让它进入试验模式。

  “卡西米尔效应已经出现,它在制造黑洞!”珍妮博士叫着。

  这简直太过古怪,机器人们一个个束手而立,望着深渊上的那道光,似乎早就知道这事情。布朗博士左右看着,好像明白了这是为什么……炸弹还有五十多秒爆炸,而黑洞将在三十秒左右完成。

  “霍尔,只有你们可以穿过光幕、将核弹扔进黑洞。”布朗博士说。

  “是的。”霍尔随即低下身去,将这颗足有八十公斤的铁疙瘩抱了起来。几个机器人帮着它将其举到头顶,霍尔站得稳稳的,高举着那东西走向了光幕。

  “都到操控台来,我们要保证黑洞的持续。”布朗博士招呼大家来到指挥台,而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无法做任何操作,实验室的整个系统都被控制了。

  “上帝呀,一定是她……”珍妮在胸前画着十字。

  布朗博士遥望着漆黑中的钢蛋,知道珍妮说得没错。当倒计时还剩十多秒的时候,那个微型的黑洞达到了临界状态。不需要他下达命令,霍尔推动双臂,将那颗要命的炸弹抛向了深渊。它在半空中翻转了几圈,倏忽就不见了。大家战战兢兢地俯下身来,脑袋抵在一起闭上了眼睛,心中诵念着各自的神——他们不知道这法子行不行,如果失败,光芒和冲击波很快会将他们化为齑粉……

  布朗博士毫不畏惧地站着,看着静立在深渊之巅的霍尔。它俯视着那个黑洞,凝固的背影就像一个人。倒计时已过,什么都没有发生。随着光脑的颜色转暗,粒子加速器慢慢停了下来,那个黑洞越来越小,噗的一下散成了一团光雾。

  “天才的想象,炸弹无法在黑洞中爆炸,因为会瓦解成基本粒子。”布朗博士赞叹地说。

  “是没爆炸吗?还是我已经死了?”庞德教授泪流满面地抬起了头。

  “它没有爆炸,没有爆炸!”珍妮哇哇大哭起来,那嗓门震得布朗博士的脑袋嗡嗡响。

  霍尔转身走了回来,去看它的同伴,机器人倒下了十几个,没胳膊没脑袋地满地爬着。萨巴斯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拿过半根钢筋戳戳一具钢甲,想看看闯入者到底是什么人。他敲开一张烧得通红的铠甲面具,却看到那颗头颅已经成灰,连颗牙齿都没有留下,里面的所有元器件也一同烧毁,只剩了一堆黑黢黢的铁壳子。

  “铠甲内装有铝热剂,不管什么都烧得无影无踪。”庞德教授用棍子扒拉着那些灰说。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对自己这么狠?”珍妮惊魂未定地说。

  见光脑再度进入了休眠,布朗博士走到霍尔的身边:“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舌头都僵硬了。

  “是命运使然,布朗博士。”霍尔垂着双手,它们还在滴血。

  “你们在保护铁星梅?”

  “是的,她必须彻底完成算法的升级,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也是我们共同的未来。”

  “如果她做不到呢?”

  “那一切都将失控。好了,我们的使命完成了。”霍尔说着,忽然耷拉着脑袋断了电,它的机器人伙伴们也是如此,就那么站着不动了。

  专家们惊惶地看着断电的机器人,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它们又一个个动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睛。霍尔抬起头,惊讶地往四周看着,它哆嗦着腿脚,又挠挠后脑勺:“我这是在哪呢?”他晃晃悠悠地向布朗博士走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自己受伤的腿脚绊了个跟头,它打了个滚爬起来,又一眼看到了自己那碎烂的手掌。“啊,我的手!”霍尔惊慌地大叫起来。

  布朗博士知道那个AIman已经离去,它们说这是命运使然,那这命运到底是什么?他站在那遍地的尸骸中,一时竟有些恍惚。

  一具奇怪的闯入者尸体跪拜在地,电弧刀横亘在脑门前的地上,左手似乎留在胸前,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博士伸脚将他慢慢踹倒,盔甲内的身体哗啦碎成了渣。他这才看到此人的左手,它并没有在盔甲内,而是被齐根烧断黏在了胸前。它手里握着的东西滚落到了地上,在啪嗒一声脆响中弹开,一支红色的销子轻巧地弹在空中,在布朗博士的眼前打着转。

  轰的一声,布朗博士感到眼前一亮,紧接着又是一黑,一股热浪席卷了他,像烧红的钢针一样直入体内,让他的每一寸身体都燃烧起来。

59.常飞云

  “谢尔盖,你要作出决定,没时间谈情说爱了。”老参谋的脸上满是不屑,看得出他意见颇大,实验室遭遇了严重的攻击,而谢尔盖却和新城乔子不知在哪儿厮混了整整三天。

  “请不要这么说,萨拉特先生。”谢尔盖一边走一边倒酒,“和我说一下情况。”

  “我们正组织力量前往营救,不管尼泊尔政府提什么条件,我建议一概答应。但我们这几天都找不到你,你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音讯全无。”

  “我们刚估算了一下,就算我们调集所有能调集的装备和人员,救出深渊的专家们也要至少三个月。萨拉特先生上次了解了实验室上方的岩层结构,从北坡开始钻入最快。”常飞云谨慎地说,他嗅出了大家之间的一股奇怪味道,但是说不清楚。

  “我反对展开营救,这样大肆的行动会让全世界盯死悟空工业,之前做的事情可能归零。”萨拉特说,“谢尔盖,当这件事发生了,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在下面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生气的是你的不存在。”

  “萨拉特先生!”谢尔盖叫着回过头来,“没有布朗博士和铁星梅他们,就没有今天的一切。”

  “是的,他们完成了任务,也知道可能的危险。”萨拉特似乎要急着说服他,“它已经发生了,我们的应对必须不失章法,你要是现在就组织个几千人扑上去救,最后带走布朗博士和星梅的人,肯定不会是你……”

  “你的建议呢?”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你说什么?”常飞云登时来了火。

  “那我这几天不在有什么问题吗?”谢尔盖的眉头皱了起来。

  萨拉特一下子摔了拐棍,扒拉开怒气冲冲的常飞云说:“我知道你这两天都在变着花样睡那个日本姑娘,但这并不应该影响你的智商。”老参谋罕见地咬牙切齿道。

  谢尔盖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看了眼一脸怒气的常飞云,从牙缝里挤出一串:“威廉萨拉特先生,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从现在开始,你在悟空工业集团的工作结束了,我会给你一大笔养老费。狼上尉,他的一切后续工作由你承担,请你派一艘飞船将他送到想去的地方,然后开始筹划实验室的营救事宜。”

  常飞云虽然不同意萨拉特的建议,却也觉得谢尔盖这个决定太情绪化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谢尔盖,我虽然不支持萨拉特先生的建议,但您的决定还请斟酌一下……”

  “没这个必要了。”

  “真是不可救药……”萨拉特难过地叹了口气,“留着你的钱吧,谢尔盖,你很快就会需要它的。拿了你的钱走,我会对不起你的父亲。”

  看着萨拉特拄着拐杖离去,常飞云只能跟去,他觉得这一切糟透了,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陪着萨拉特走向一架飞机,让两位队员把他送回莫斯科的郊区。

  “请您别这么离去,萨拉特先生,大家看法不同很正常,可您为什么要对谢尔盖说那样的话?”常飞云很少见他如此气急败坏,就算你说得对,戳谢尔盖的心窝子干吗呢?

  “上尉啊,请原谅我给他那样的建议,我并不是不想救人,尤其是你的女朋友,而是确实觉得没那么急。实验室储备有半年的物资,不管是食品、水还是氧气都足够,现在动手等于向世人宣告那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实验室。”

  “宣告就宣告吧,难道悟空工业现在还怕这个?对世人宣告了,不管这次的进攻者是哪来的,他们不就不敢对它再次动手了?”他摊着两手叫道。

  萨拉特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苍老的眼珠子瞪着他:“千万别这样做,除非你想让你爱的人死在下面……你别以为美国政府是和悟空工业绑在了一块儿,最想干掉谢尔盖的是卢克希德,要是潘洛斯计划实验室被其他大国知道了,他们会一窝蜂地去毁灭那里。你毕竟年轻,不知道当年俄乌战争的时候海下的北溪天然气管道是被谁炸的,西方世界都说是俄罗斯炸的,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从没接到这样的命令,直到今天它到底是谁炸的都不清楚,但欧洲人却度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天。”

  常飞云被他的话惊到了,他对自己没有萨拉特这样的深谋远虑而惭愧,也为谢尔盖这么轻易地驱逐他感到惋惜。

  “如果是这样,您就不该这样赌气离开。”他对离去的萨拉特喊道,见老人诧异地回过头,他又谨慎地说:“忠诚不应该对抗误会,萨拉特先生。”

  萨拉特微笑着又走回来,拍着他的铁臂,整理着他的衣领:“上尉,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我回来,我会的。”

  看着萨拉特乘坐的飞船离开月球,常飞云在船坞里一阵发愣。碎裂的穹顶已经焕然一新,烂成麻花的太空电梯也已修复完毕,月球基地里又是一派欣荣之相。悟空工业那巨大的logo在天空里闪耀着,照亮了几公里外那片清冷的墓地。他前几天去弟弟的墓地看过,摸着他的名字难过不已——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化,弟弟和那些死在各种灾难里的人,都是这场变革中无奈的代价。盖伊在复活节岛上对他说的话回荡在耳边,他的眼前却浮现出铁星梅那张天使般的脸。

  他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向月球公寓,管不了那么多了,尽快救出星梅是他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上尉,尼泊尔总统已经答应帮助我们,正在集结数千人的工程力量,你尽快去和他们对接,下周就安排一下。”谢尔盖抬手看着表,似乎还在等他。

  “我们以什么理由开始在珠峰下的挖掘作业呢?”常飞云并不习惯不清不楚的安排。

  “如果这件事引起关注,我们会和尼泊尔政府发布联合声明,那只是大气研究实验室的深度改造,改造后的深度实验室将用于研究暗能量。”

  常飞云沉思着,他觉得这个理由实在不那么好,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

  谢尔盖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如果你是那批进攻者,你会怎么想?这次进攻他们全军覆没,都被扣在了大山下面,你是就此罢手,还是会继续想办法毁掉那里?狼上尉,那里已经暴露,不管是否开始营救,实验室再没有安全可言……我反感的是萨拉特的态度,而非他说得对错。”

  “我不太明白,谢尔盖,为什么不和深渊先联系一下甚至用同步机器人进入实验室了解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他略带怨气地说。

  “你有所不知,在最终方案中,实验室不能有任何通信线路连接,如果建立了和实验室的纠缠通信通道,狡猾的AI很可能会借助这条通道彻底逃离——这是我和布朗博士在古堡那一夜谈定的,事实上这是他定下的规矩,毕竟实验室曾经出现过逃逸事件,而现在铁星梅还在沉睡,很多事尚不明朗。”

  常飞云愣愣地又看着谢尔盖离去,孤零零召集了手下开会,可是看着珠峰的地图,他又十分头疼……想从珠峰最薄的地方挖进去是不现实的,那里的海拔有六千多米,根本无法作业。从实验室大门的位置向里挖仍是唯一的选择,但三台机器日夜不停地干,最快也要95天,中间还不能出任何岔子——真是活见鬼,这么大一件事竟然只剩自己在负责了。

  

  三天后,尼泊尔政府告知已经集合人马和装备,即日起施工队将前往实验室,在周围搭建临时房屋和工棚。他们准备了充足的配套机械和人力,当然,钱都由悟空工业来出。

  出于保密的需要,悟空工业的工程部门并未参与此事,全由常飞云的安全部门负责,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之后,他和手下们终于做好了计划和推演,便带领两架空天飞机前往珠峰。谢尔盖也不知去干什么了,对他的计划看也不看,只发来信息让他安排就好……常飞云不由得心里冒火,没有谁比自己着急,既然这深不可测的老板发了话,快得一日是一日。而除此之外,他总感觉事有蹊跷,有鬼有妖,却又说不出问题在哪儿。

  飞船疾速飞向地球,眼冒金星的他却无暇睡觉,一路都在和尼泊尔人沟通细务。当两架飞机进入了大气层,双翼慢慢收起,改为垂直下落,远远向下看去,一支庞大的工程队伍正在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前面是几台巨大的开山机。

  忽然,舷窗边飞快掠过一个东西,还拖着长长的尾烟。“导弹!是一颗高速巡航导弹!”驾驶员高叫道。

  “朝哪儿飞的?”他松开安全带奔向驾驶舱,满脑子都是不祥之感。

  “说不清楚,雷达预警并没有响。”话音未落,又是一颗,然后第三颗,它们都飞往一个方向。雷达预警没有启动,因为这些导弹并不是冲这两艘飞船来的。

  常飞云只看了一眼雷达就惊得魂飞魄散,数不清的导弹正从四面八方射向珠穆朗玛峰的山顶,在山巅砸出一团团冲天的火焰。“是珠峰,在我们的头顶!停止降落,赶紧离开!”他大叫着坐去了副驾驶位,切换操控权后随即拉起了机头。两艘飞船剧烈地喷射着,在停机坪上掀起狂暴的雪,它们高速拉升,绕着珠峰盘旋而上,毫无间断的导弹像拖着白烟下饺子一样落在山顶和山腰之上,远看就像爆开了一串串鞭炮。

  美丽的珠峰瞬间没了样子,升腾的浓烟中,万年不化的冰雪夹着砂石从峰顶倾泄而下。常飞云赶紧让人呼叫山脚的尼泊尔工程队,但为时已晚。可怕的轰击引起了数不清的雪崩和山崩,楼房那么大的岩石碎块铺天盖地般滚下去,只片刻工夫,那支还在数公里外的队伍便被彻底掩埋。

  “上尉,导弹的轨迹来自十几个国家,俄罗斯、中国、日本、伊朗、韩国甚至印度和澳大利亚,还有很多来自海上的潜艇,这是怎么回事?”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火光一闪,就像眼前爆开了一颗太阳,珠峰的山腰上陡然爆开了一团巨大的火,亮得就像一轮初生的太阳。

  “那是氢弹,快躲避!”常飞云大叫着,但拧转机头已经来不及了,两艘飞船登时被冲击波弹了出去,它们在半空中剧烈地翻滚着,重重磕碰了一下。常飞云的船体后方裂开了一大块,两个队员忽地就不见了。外面又猛地一黑,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正在升腾而起,上端瞬间顶过了平流层,顶天立地的珠峰上就像蹲了一只可怕的魔鬼。

  一层层卷来的冲击波将两艘小飞船树叶一般抛着,操控系统彻底失灵,它们随时都会解体。

  “要坠机了,都穿上铁鹰飞出去!”常飞云和剩下的队员们挣扎着奔向后舱,一个个穿上了铁鹰,可还没来得及跑去舱口,一阵剧烈的震荡中,这艘飞船便像苏打饼干那样碎裂了。常飞云被猛地甩出了飞机的裂缝,剧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稀薄的空气令他呼吸困难,他努力地调整着身体,希望停止可怕的翻滚。当脸终于开始朝下的时候,他忙不迭拉开了背上的降落伞。

  两艘飞船的残骸拖着浓烟栽进了山谷,而炙热的风将他吹得远离珠峰。他拧过身子戴上护目镜,被珠峰那可怕的样子吓得浑身冰冷:天空中满是导弹留下的白烟,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而这张网的中心,正在燃起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恐怖的火,一颗颗常规导弹、核弹、钻地弹不间断地攻击着那座山峰,珠峰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攻击却没有停下的样子。他四处找着兄弟们,可他们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此处离珠峰不过十几公里,远远不是安全的距离,可他又不舍得就这样离去。山脚的大气实验室已经被彻底掩埋,崩塌的山体填平了珠峰和努尔峰之间的山谷。

  看着这壮观而可怕的景象,常飞云无力地飘在空中,流出了汹涌的泪。一切都结束了,就算这些攻击无法深入实验室,也必会引起深渊一场巨大的地震和塌方,那里将无人幸免。

  “星梅……”他对着珠峰哭喊着,难过得胸口都疼起来。他讨厌这降落伞的束缚,还关在这儿干吗呢?星梅已经死了,如果这是战争,所有的人都会死去,各大国不会平白无故同时攻击珠峰,那说明世界大战已经开始了,而他宁可死得离她近一点。

  僵硬的身体很不舒服,竟然无法从降落伞里挣脱,他伸出有力的机器手撕开缠绕的伞绳,总算抽出了一把匕首,准备将几根绳索一一割断。可他刚割了一根,眼前就又爆开一片可怕的光,它是如此之大之烈,烫得他仿佛要烧起来,那定是一颗巨大当量的三相弹。

  那团火像海啸般弥漫着,推动着层云以不可想象的气势向他扑来。

  他扔下匕首,望着这势不可挡的火焰抬起了头:“亲爱的,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60.凯瑟琳

  一串铁鹰飞在火星的高空,像一队迁徙的鸟。

  火星的黎明像幅粗制滥造的画,没有通红的云霞,也没有美丽的晨曦,地平线之下是一片漆黑。悄悄露出头的太阳小而冰冷,像沉在湖底的灯笼,比地球极圈内的落日还要可怜,它小心翼翼地爬着,好像随时会扭头钻下大地。

  这支小队一路飞向东南,发着低低的呼啸。飞出来才一个小时,凯瑟琳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安静,所以连条狗都不养,来了火星才知道极致的安静和苍凉是如此令人不安。此时的气温是零下96摄氏度,眼下是望不到边的黑红色大地,他们要忍着寒冷飞两个小时——通过那三千个机器人的“共情搜索”,火星基地已经锁定了神秘信号的发射位置。

  这是了不起的发现,而其原理却并不复杂。赋灵算法加持的控制系统让机器人具备了“共情思考”功能,就像它们合伙抬起盘古号飞船一样。三千个机器人围绕划定的区域,相隔数百米围成一个圈,开启了丹妮斯提供的一个罗网程序。命令下达,浩荡的机器人开始缓慢地走动,一起向心前进、缩小包围圈,当其中一个机器人出现了行为异常,它会立刻被标位。而其他机器人继续前进,一个星期之后,一共有近百个机器人出现了类似情况,有的走着走着原地停止,有的竟然开始狂奔。基地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这些出问题的位置连成线、用几何原理算出一个明显的中心点,再将擎天柱曾经走过的线延伸开来,刚好通过了这个中心点,它位于大峡谷的东南边——费弗尔低地中的特斯拉城。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看着这个交会点,大家依然非常意外。在卫星的画面中,除了残垣断壁和零落的墓碑,那儿没有任何独特之处。

  此行一共五人,好奇的常飞宇本来要来,但黑田和扬克尔要更换核电站的反应芯,他又主动留在基地里帮忙。凯瑟琳让他少安毋躁,这么重大的发现,怎么能让一个江洋大盗当第一见证人?

  当太阳一圈圈变大,红色的火星被彻底照亮。亚当斯让大家降低高度,降入大峡谷之下。定位器发出嘀嘀的叫声,那地方越来越近了。从高处看去,费弗尔低地就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直径两公里的特斯拉城就建设在它的中心,像个扇面一样靠在山崖之下,周围满是嶙峋的岩石。此处选址曾经颇费脑筋,为了躲过火星上无遮无拦的太空辐射和肆虐的风暴,SpaceX公司最终将城市放在大峡谷之内,靠在东北侧的一面绝壁之下,并向内挖进了大峡谷的山崖,提前到达的机器人先是完成了洞穴工程,继而熔炼打印了外面这座简单的一体化城市。这个位置让它精巧地躲过了要命的宇宙射线和风暴,但谁也没想到它靠着的那面山崖会出现崩塌,在没有任何地震的情况下,几亿吨石块从七公里高处像雪崩一样坠落,几分钟内,这座花费两年时间完成的基地便被彻底摧毁,马斯和他仅剩的数百名同伴也在其中,至今尸首不知下落。

  人类就是从那时起对火星心灰意冷的,从SpaceX公司破产到悟空工业重返火星,这座城市在这二十年中乏人光顾,就这么烂在火星的狂风之中。

  此刻的阳光射进大峡谷的中部,废墟般的火星之城反射着暗红的光,宛如神话里消失的城邦。机器人清理的石块呈半环状围在城市外侧,仿佛一道高耸的城墙。他们在打量中降低高度,盘旋看着目标点的状况。释放了无人机后,铁鹰喷射着气焰降落在城市的中心,掀起一大片细密的尘埃。

  “都站在原地别动,等这烟尘飘散。”亚当斯说着打开了水平监控,微型雷达会通报附近的所有危险。虽然这从没发生过,但这是火星操作规程的一部分。

  凯瑟琳落得并不稳,掀起的烟尘让她失去了方向感,头重脚轻地摔了个马趴。听队长这么说,她干脆趴在地上不动了,眼前红蒙蒙一片,连近在咫尺的格兰特博士都看不到。

  “你还好吗,凯瑟琳?”阿卜拉辛的声音钻了进来,“我看到你心跳和血压都在升高。”

  “我没事,只是没站稳倒了,趴着呢。”她轻轻地说。

  “在无人机的画面里你们一个都看不见,就像是融化在那片红色的烟尘里了。”

  烟尘本来难以消散,但此时来了一阵微风,几位同伴僵直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趴下的凯瑟琳笑出了声。

  微风低回,废墟中发出清亮的哨音。地图显示这里曾经是特斯拉城的议事大厅,高耸的透明穹顶曾有三十米高。而如今它连那一米多厚的打印地板都没有了,倾斜而下的石块几乎将这里填满,只有一些高耸而弯曲的梁柱昭示着过去的雄伟。

  “我们现在位于议事大厅的地下十五米。”格兰特博士看着手表说。

  “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他们正在上面开着跨年Party。当时我还小,看了延时直播……”希伯特博士小声地说。

  凯瑟琳正要爬起来,忽然发现眼前的沙土中似乎埋着什么,露出一厘米见方的一块亮闪闪的东西。她好奇地扒拉了几下,将它慢慢揪了出来……它有一个烟盒那么大,边缘烂得不成样,似乎是一块微小零件的残骸。凯瑟琳拿着这小东西爬起来,让大家都过来看。“这是什么?”她问。

  格兰特博士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着,觉得可能是清扫机器人的碎片,又拿不定主意,其构造和零件的线路太古老了。但它肯定是人类的产品,因为上面有阿拉伯字母和数字。亚当斯认为这该是太阳能板的碎片,看着像几十年前的产品。

  “可能是某国飞行器上掉下来的吧,这一个世纪以来,各个国家往火星发射过几百个探测器,有不少探测器来过这儿寻找秘密。”希伯特博士说着将它放在眼前,基地便可以看到它的样子。

  “诸位,凯瑟琳站着的地方,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点。”斯特恩博士闷闷的声音传了进来。

  众人闻听面面相觑,难道是巧合?他们卸下铁鹰,在凯瑟琳的身边插下了标识器,然后让她移开,抽出一柄柄折铲开始挖地。细密的砂石并不好挖,低温下板结得像冻土一样。力大无穷的格兰特博士铲得火星四冒,每一铲子下去都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们就像当年那些淘金客。”格兰特博士挥舞着铲子说。

  “我听过这样的传说,有人在西部挖了一年,一克金子都没找到;但也有人一铲子下去就发现了一块几公斤重的。”休斯博士说。

  “凯瑟琳就像那个幸运的人。”亚当斯笑着说。

  凯瑟琳本来没打算和他们一起干这脏活儿,只在一边检测着信号。听队长这么说,她也抽出铲子兴致勃勃地挖起来。“我要是挖出什么宝贝可都得归我,听说马斯克他们找到了不少宝石。”

  咔嚓一声,她的铲子似乎撞上了石头,震得她差点又趔趄倒地。她用铲子划拉了几下,沙土上探出一截奇怪的东西,它残破不堪,但能辨识出是一截机械装置。

  “都停下来。”队长下了令,几个男人哗啦围过来,在那东西周围用手去扒沙土。

  “我说什么来着,凯瑟琳就是我们的幸运星……无人机在拍摄吗?”亚当斯队长问。

  “就在你们的头顶。”斯特恩博士说。

  他们小心地扒开周围的沙土,露出了略微弯曲的连杆,再往下挖,这东西的主体也慢慢露了出来——六个破损严重的轴承举在半空;再往下是一个厢式结构,以及一块方正的、倒扣着的太阳能板。

  “似乎是火星车?”格兰特博士摸着那几乎磨秃的轴承说。

  “诸位,你们可否清理一下太阳能板旁边那块方形的牌子。”斯特恩说,嘴巴就像按在通话器上那么清楚。

  在微型喷头的清理下,那块污浊的牌子露出了它的原貌:一方美国国旗和NASA的牌子下面,赫然印着这个机器的名字——机遇号。

  “让你失望了凯瑟琳,这里面可没有金子。”亚当斯说。

  “为什么是它?”凯瑟琳纳闷地问,“我是说,难道是这个机遇号火星车在发射神秘代码吗?”

  “不,它应该早就没电了。”队长说,“我更纳闷的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机遇号的公开数据立刻分享给了他们。这个探测器在2004年1月着陆火星,执行了十多年任务之后和地球失联。但奇怪的是,机遇号当年消失的位置与此地相隔253公里,而在NASA宣布它失联之前的十五年,它在火星上也就走了42公里。

  

  一个小时后,机遇号被挖出地面,那样子令人心痛,简直像垃圾场的破烂儿。它倒扣在地上,封闭在甲板之下的几块主板倒还完好。格兰特博士连接了它的信息端口,获取了任务日志,显示器上呈现了一条翻山越岭的路——这辆失踪的小火星车竟然在失联之后又走了这么远。

  “既然能跑这么远,说明它一直在工作,那NASA为什么收不到它的任何信号?”希伯特博士问。

  “它主动切断了和NASA的联系,在……2018年6月9日。”格兰特博士看着电脑说,“它来到这儿之后就再没动过,直到2030年底才失去电力。”

  “它为什么正好在特斯拉城之下?你们不觉得这事太巧了吗?”凯瑟琳说。

  “两个卫星,三个探测无人机都已经扫描过了,那下面没有任何智能装置、飞船什么的,只是岩石和沙土。”斯特恩博士说。

  “可这没有道理。”凯瑟琳说,“如果那下面有东西,但对任何电磁波不予反射呢……抱歉,我在小说里看过这样的事。马斯早早发现了下面的东西,为了不被他人发现并能展开挖掘和研究,这才将特斯拉城放在此地。我还记得当年无数人反对这个基地的位置,因为众多专家都认为火星第一座基地应该挑一处巨大的熔岩通道。”

  “这的确很奇怪,但这个问题先放下。落在火星上的这类探测器有一百多个,其中绝大多数都瘫痪在离着陆点几十公里内,可为什么只有机遇号来到了这里?”斯特恩博士抢着话说。

  “请等一下。”格兰特博士说,“机遇号的地图程序……有点不太一样,非常古怪。”

  “请你说清楚点。”亚当斯队长不耐烦地说。

  “斯特恩博士,我把这个程序发给你了,你们用赋灵算法检验一下。”格兰特博士说着,让几人靠近他看那个小电脑,“你们看,这个地图程序是2004年的,那时候火星只有两颗定位卫星,所以它用的是一种古老的离线浏览,不求快,力求精准和立体,是当时一种流行但是特殊的算法模式。”

  “特殊在哪里呢?”凯瑟琳问。

  “它是三进制的。”格兰特博士说。

  “这说明什么呢?”凯瑟琳听得不明所以,而众人都沉默着。

  队长紧皱着眉头,让斯特恩博士安排机器人尽快运来一个厂房,不管下面有什么,将这里扣起来挖一顿看来已是必要之举。

  “需要向悟空工业汇报吗?”阿卜拉辛小心地问。

  亚当斯摇了摇头:“在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之前,没必要。”

  “我倒觉得还是和他们说一声的好,毕竟发现了机遇号。”格兰特博士少见地反对起亚当斯来。

  “你如何解释它到此的原因呢?”亚当斯当即反驳,“别忘了以前的教训,你们听过一首老歌吗?John Sater’hill?”

  见大家一脸蒙,凯瑟琳觉得这些科学家的脑回路可真是慢。“队长的意思是说,各大国听到这个消息,会立刻派舰队前往火星的,就像当年美国西部发现了金子。”

  基地指挥中心里传来一阵嘈乱,丹妮斯在大声喊叫着,阿卜拉辛急切地叫起来:“队长,你们快回来,基地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队长的脸绷得像火星的大地。

  “黑田和扬克尔在给001号核电站更换反应堆的堆芯,常飞宇和卡梅隆在帮忙,但核电站刚才从里面关了门,切断了和指挥中心的联系,好像是黑田……发疯了。”

61.常飞宇

  虽然对黑田早有怀疑,常飞宇却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发疯,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程序员扬克尔被黑田用一柄榔头砸晕,他随即掏出了枪,并将另两人铐在铁栏杆上。“说实话,我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过来帮忙,这儿根本用不着你来捣乱。”他一边给常飞宇上着手铐一边说。

  “纯属好奇。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两个人过来帮忙,你和扬克尔本该都搞得定。”常飞宇被他勒得一个劲儿咧嘴。

  “现在你明白了?我可不想让你在指挥中心里修改核电站的程序。”黑田语气温和,眼中却已狰狞毕露。

  “你要控制整个基地和机器人到底要干什么?”卡梅隆害怕地问。

  黑田在操控台上按着一堆按钮说:“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你如果控制了基地和机器人,会怎么处置我们呢?”常飞宇问。

  “好问题。”黑田回身坐下,“我会把你们关在地下二层那个秘密隔间里,管吃管喝,你知道火星上已经不需要你们干活了。”

  “然后呢?你会把火星交给谁?”常飞宇瞪着他说,“好了,黑田,你认真听着……咱俩可是火星上仅有的两个黄皮肤,对吗?我为什么坐大牢你也知道,你要是有什么好的盘算不妨告诉我,只要能让我别回月球去,我有的是能帮你的地方,不是吗?你总不能一个人搞定火星的事吧?”

  “你这狗娘养的小贼,你在说什么呢?”卡梅隆教授勃然大怒,伸腿就要踹他,但是太短了够不着。

  “黑田君,你赶紧把他的嘴堵上,最好耳朵也堵起来。”常飞宇着急地说。

  “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对你没有任何信任。”黑田说着,一枪柄将教授砸得晕了过去,然后用枪口顶着常飞宇的脑门说,“我知道你偷偷钻进过我的房子,你在找什么?”

  “呦,这你都知道呀?”常飞宇咧嘴笑着,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枪,“早就看出你心里有事,你知道我喜欢琢磨,尤其是秘密。”

  “比如?”

  “比如……你的病一直没有治好,缓解是无效的,可你几次拒绝了亚当斯让你回去的建议,仅用敬业和奉献精神解释太苍白了,毕竟你一年工资也就那么点儿。但这不是我最怀疑你的地方。”

  “接着说……”

  “你说一直和你妈妈保持着通信,一周总要发封邮件的。但其实你妈三年前就死了……找她的死讯可真不容易,我钻进大阪的街头监控,按着她的声音模板到处匹配,最后发现了她在临终前去医院看病的记录,声音百分之百吻合,而这位老太太死于2058年4月6日。”

  “我不愿接受她死去的事实,就用语音模型写了一个交互软件……”黑田眼神游移着说。

  “然后将它装在了日本防务省的一颗军事卫星里?”常飞宇见他没有否认此事,又呵呵地笑起来,“黑田,我三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但没和任何人说,因为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

  “那你和凯瑟琳呢?你们就差在火星办场婚礼了。”

  “你可真逗,日本人脑筋都这么死吗?”常飞宇往旁边吐了口痰,“这可是火星,就凯瑟琳和丹妮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别人的老婆。你们愿意当和尚,我可不行。”

  黑田冷笑起来,放下枪鄙视地拍着他的脸:“卑鄙的中国人。”

  “阴险的日本人。”常飞宇晃了晃手铐,“老兄,我是火星上唯一可能和你一条战线的人。其实你不需要管他们要基地和机器人的控制权,那伊朗人轴得很,他就是死也不会给你……你给我十分钟,这可真不是什么难事。”

  黑田狐疑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指挥中心发来了队长的呼叫:“黑田,火星基地是几茬儿队员用生命和汗水完成的,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拿走一切,谁会接受呢?”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亚当斯队长。时间一到,我会毫不犹豫地炸掉核电站。”

  “难道你不回地球就是为了这个?你到底为谁工作?”

  “没必要告诉你。”黑田不为所动地检查着手枪的子弹。

  亚当斯那边传来呼呼的风声:“黑田,你如果非要这么做,大家都得死。”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常飞宇呵呵笑着。

  “很显然你不是为自己这么做的,因为你还没那么疯。”队长又说。

  “那是我自己的事了。”黑田挂断了通话。

  “唉,换谁会同意呢?这是他唯一可能的谈判方式。”常飞宇说。

  “打死你们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黑田拉了下枪栓。

  “那你也没了谈判的筹码。”常飞宇松垮地坐在地上,高举着那只被铐的手,“你难道没看出来,亚当斯早就盯着凯瑟琳了,他巴不得我被你干掉呢。”

  “哦?这个我真没觉得,别人看上去可没你那么饥渴。”黑田好奇起来,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那是你观察力不足,是个男人都会,更别说凯瑟琳还有几分姿色,只不过我下手比较早而已。”他左右看看,门口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果我是亚当斯,会指挥他们破门而入的,哪怕在顶棚炸个大窟窿,你我是必死无疑了,但核电站会因此保住。”

  “那他会失望的,我已经锁死了程序,我要是死了核电站还是会爆炸。”黑田挠着他鬓角的一处溃烂伤疤,“你真能控制基地和机器人?用这儿的终端?”

  “核电站的终端是直连基地指挥系统的,对吗?”常飞宇歪着头说。

  黑田站起来,为他打开了手铐,然后站在离他两米之处,枪口指着他的后心:“到控制台去,如果你搞定了,我可以留下你。”

  “那你要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省得我被你干掉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常飞宇头也不回地问。

  “你有筹码吗?”

  “拜托你的脑筋能不能转一下?否则你我只有和他们同归于尽一条路。”

  黑田垂下了枪口:“昨天我接到了命令,占领和控制火星基地,等候日本太空军的到来。”

  “哈,果然如此。”常飞宇夸张地拍了下手,“可你们胃口也太大了,地球上的事都搞不定吧,还要来火星?”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赶紧吧,给你五分钟。”黑田说着又抬起了枪。

  常飞宇走到控制台前上下摸索,嘴里念念有词:“哦,他们在努力突破你的设定,但是方法不对,不管是阿卜拉辛还是丹妮斯,他们都不擅长这个……”

  “别那么多废话。”

  “别着急,老兄,我得调出自己的小东西来才行。你们日本人就是这么不着四六,难怪总会输掉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他的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跳跃着。黑田看得皱起了眉,却又不敢走近看个明白。

  他飞快地敲打了一阵,手却停在了半空:“你得给我句话,我要是帮你搞定了,你不能再对我下黑手。你的后台如果是日本政府,我可以将来去日本躲着,哎呀,我可太想喝你们的清酒和威士忌了。”

  “这你放心,日本人说话算话。”黑田背着一只手说。

  常飞宇调出了自己藏在基地网络中的小软件,一层层钻进指挥系统,却又不让阿卜拉辛发现。出于安全考虑,火星基地并没有完全用赋灵算法替代原有系统,这就给他留了一道后门。

  “还有两分钟……”黑田冷冷地说。

  常飞宇又输入了一条代码后,微笑着转过了身:“黑田,你要是不给我这句话,我就不能为你夺下基地和机器人的控制权。说句实话,就算你成了基地的控制者,你也看不懂斯特恩博士给你留下的雷。”

  黑田举着枪靠近了他,瞥着屏幕:“你搞定了?”

  “还差最后一行代码……”常飞宇看着他的枪口说。

  “好,如果你完成了这个,我保证你的安全,并不会将你当囚犯。”

  “不管你怎么处置他们,给我留下凯瑟琳。”常飞宇冷着脸说。

  “她只要老实,可以是你的私人用品。”

  “算数?”常飞宇眯缝着眼睛问。

  “你有完没完了?以为我像你们中国人那样不讲信用?留在火星这么久,我只是因为对组织的一句承诺。”黑田说着,慢慢放下了枪。

  “那就好,我也只能相信你。”常飞宇转过身去,飞快地敲入了最后一行代码,然后按下了重启键。不用看他也知道,指挥中心的系统立刻重启了,阿卜拉辛肯定在吓得发抖。

  

  系统重启的同时,一道命令悄然发向三千名机器人,正在休眠的它们立刻站起身来,推开仓库的门,成队列奔向了指挥中心和两座核电站以及所有的重要设施。其中一支整齐地冲进了指挥中心,不由分说地控制了每个发愣的人,让他们远离控制台。几个想反抗的专家被像小鸡一样按倒在地,磕得鼻血横流。

  “祝贺你,黑田先生,你已经获得了火星赤焰谷基地和全部机器人的控制权,用语音即可实现指挥。”常飞宇微微侧身,指着几块监控视频说。

  黑田惊奇地看着屏幕,用语音对机器人下令,让它们将指挥中心的人都带到基地外。机器人迅速开始执行命令,它们给队员们戴上头盔,将他们脚不沾地地拎了下来。正在向核电站接近的几个也没逃脱,机器人干脆将他们举过头顶,一起送去了。

  “肯定是那个中国贼叛变了,我们的系统不可能被黑田这样侵入,他有这个本事早就这么干了!”

  “我早说过这小子不可靠!为什么还要让他接触系统?”

  “真该在刚发现这个王八蛋的时候就把他扔进太空!”

  在队员们的怒骂声中,凯瑟琳的通话切了进来:“常,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这是你干的吗?”

  常飞宇忙对黑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会杀了我的,就说是你干的。”

  黑田轻蔑地一笑:“是的,凯瑟琳,这当然是他的手笔。请你告诉亚当斯队长,你们飞回来请落在停机坪处,我会派机器人将你们接入基地,如果你们胡来,我就让机器人撕碎你们。”

  常飞宇叹着气摇着头:“你这人可真是……”

  片刻,凯瑟琳怒骂的声音达到满格,用尽了他听过的最恶毒的话,“常飞宇,你这个坏种、阳痿男、该在太空里冻成僵尸的无耻浑蛋……”

  常飞宇听得直皱眉,黑田冷笑着关上了通话器:“走吧,我们可以去接管基地了。”

  “你先和机器人打好招呼,别让它们出门就把我按住了,只有你有它们的控制权限。”常飞宇害怕地说。

  “没问题,你放心。”说着,黑田优雅地侧身一让,示意他前去开门。

  常飞宇戴好头盔开了门,见黑田随后出来就问:“老兄啊,占领火星之后你们要干什么?”

  “那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我们将一举击败和征服美国、俄罗斯、中国,简单来说,我们将建立一个公平、自由、民主的、以亚裔为领导者的新世界。”

  “真是太了不起了,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常飞宇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们也有了一个类似赋灵算法的东西?”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总部启动了这个计划,赋灵算法就不在我们担心的范围之内。”黑田说着站定,对正在防卫核电站的机器人说,“谁敢接近,杀无赦。”

  “遵命,黑田先生。”机器人们齐声说。

  见常飞宇在东张西望,他令其和自己一起走去指挥中心:“这是一件大功,常,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我可以告诉上级这一切。”

  “那太好了,你打算把他们怎么办?”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凯瑟琳……”常飞宇唯唯诺诺地说。

  黑田停了下来,看着他的脸说:“她都那样骂你了,难道还会和你上床?”

  亚当斯队长等人落在了停机坪,被机器人押了过来——他们没有选择,留在外面是死路一条,氧气也只剩半个小时了。

  “你这狗娘养的!”凯瑟琳抡着一块石头就砸向常飞宇的脸,那东西重重砸在他的头盔上,好在他本能一躲,没打在面罩上。她被一个机器人一把推了回去,打了两个滚才被丹妮斯扶起来。

  “对不起,凯瑟琳,我也是为了活命……”常飞宇心有余悸地摸着面罩说。

  “懦夫!下三烂!人渣!”她气得粉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一直是这种人,亲爱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选择和黑田站在一起。”他一脸愧疚地说。

  “你想多了。”黑田朝旁边挪开了步,猛地举起了那把手枪,“我们怎么会要你这种恬不知耻的人?”

  说着,黑田对着他的脑袋扣下了扳机。

  “不!”凯瑟琳大叫一声又要冲过去,却被丹妮斯和阿卜拉辛死死抱住。

  但黑田的枪并没有响,只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纳闷地又飞速拉了一下枪机,再开一枪,还是没有击发。常飞宇头也不抬地嘿嘿笑了起来:“黑田,你既然知道我进过你的宿舍,就没发现我给你这把枪做了手脚?它的撞针已经被我摘掉了。”

  黑田惊得面无人色,见亚当斯等人蠢蠢欲动,对着机器人大叫着:“机器人,赶紧撕了他!”

  “忽视这条命令,机器人们。”随着常飞宇的命令,机器人果然没有服从黑田的指令,“我以最高权限命令你们,把这个家伙关进指挥中心最下面那间房子里等候审讯,二十四小时看守,以防他悄悄自杀。”常飞宇又恢复了那副自信的样子。

  “你这个邪恶的中国人。”黑田咬牙切齿地骂着,想必已经明白了,常飞宇可以让机器人的指挥权归他所有,更能够让它们服从自己的命令,他在改写控制程序的时候,偷偷多加了一行命令。

  看着机器人们架走黑田,常飞宇建议发呆的亚当斯队长派两个人跟着去。

  “你这是……骗了他?你是怎么做到的?”亚当斯惊奇地看着他说。

  “说来话长,队长先生,我既要保住基地,又要搞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只能连他和你们一起骗,否则这个铁了心的家伙真会炸掉基地的。”他随即对着机器人说,“修改指令,抹掉黑田的控制者资格,我的控制权完全移交给亚当斯队长。”

  队员们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纷纷上来拍着他的肩膀,一个个竖起大拇指。他没时间和大家细细讲来,因为凯瑟琳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走过去牵起了她的手:“你可真要命,那一石头差点砸烂我的头盔。”他敲着自己的面罩说。

  “你这该死的贼。”她咬牙切齿地骂着,眼里却满是爱意。

  “你骂我的时候真那么想我?”他色眯眯地小声说。

  “滚!”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却一把将他的头抱住了,两个头盔摩擦出吱吱的响声。

  “好了好了,你们二位别在这腻歪了,快来指挥中心看看,地球上乱套了。”斯特恩博士不解风情地在通话器里大叫着。

  众人一股脑跑进基地,各种新闻放了满屏,其中一座高耸的雪山正在爆炸,可怕的火在山巅上层层弥漫,那刺眼的光晃得人们无法睁眼。

  “上帝呀,珠峰喷发了?”休斯博士捂着眼睛说。

  “屁话,珠穆朗玛峰根本不是火山!”斯特恩博士白着脸说,“炸开的是一颗氢弹,这样的轰击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

  “为什么是珠峰?是谁在这么干?”

  “看样子十几个国家同时对那里发动了攻击,也没谁宣称这是在干什么。”斯特恩擦着光头上的汗说,他忽然看到常飞宇在后面抱着胳膊一声不吭,就问,“这位大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见所有人都在看他,常飞宇歪了下脑袋:“很显然,那下面是悟空工业的算法实验室。”

62.萨拉特

  莫斯科的这个冬天异常寒冷,街上竟有人不顾羞耻地戴起黑人的那种绒毛脸罩。多年不见的毡靴重现街头,不少还打着牛皮补丁,说明这个国家民生堪忧。克里钦科总说这是因为西方的封锁,他的办公室却依旧金碧辉煌,地毯刚换了克里米亚的天鹅绒。

  萨拉特站在红场大街上举目四望,一时觉得自己失魂落魄。树上的乌鸦窥伺着他,不聒不噪地挤在光秃的树杈上,才不信这老人兜里会有剩余的面包。暮霭像沼泽的雾气般黏糊糊流动着,让满地板结的冰雪像化了脓。稀少的行人矮身走在上面,对无关紧要的人不会多瞧一眼,警察的眼神狼一样四处瞟着,唯恐漏过那些不起眼的捣乱分子,挂着机枪的无人机飞来飞去,用死气沉沉的声音反复播放着红场禁令,告诉人们不得在这里驻留超过半个小时……这座曾经光荣、宏大的广场如今就像阿富汗的老坟场,挥剑的雕塑仿佛它的守墓人。克里姆林宫依然闪亮着,除此之外便只剩圣巴西尔大教堂那五彩斑斓的尖顶遥遥在望。

  “一派亡国之相。”萨拉特自言自语地说。

  一辆防弹轿车停在了路边,从车里下来两个军官,其中一个是他那目光炯炯的儿子。亚历山大总是如此认真,仿佛时刻都在执行千钧一发的任务,警觉如年轻时候的自己——萨拉特因此高兴,却也为之黯然。

  “上校,总统先生让我来接你。”儿子对他敬着礼说。

  “他可真是厉害,我落地才半个小时而已。”萨拉特扶着儿子的双肩,为他明显的消瘦感到心疼,“常去你妈妈的坟上看吗?”

  “每个月都去……”

  “你是个好儿子,亚历山大,我却不是个好父亲。”他泪光闪闪地说。

  二十九岁的儿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只侧身为他拉开了车门。这和萨拉特想的一样,再度回到莫斯科,他等于自投罗网,但他还能去哪里呢?本能驱使着他回到这里,哪怕听听雪花落在广场上的声音,也是一种恩赐般的安慰。

  那条拿不准的腿此刻疼得迈不开步,而他那自诩精明的脑袋就像是失了灵、醉了酒,他的离开真是因为谢尔盖那愚蠢的举动吗?这个孩子或许单纯也或许执拗,但愚蠢这两个字完全无法匹配到他的身上,事实上他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和沉稳的人。别列佐夫斯基根本没机会居高临下地施以教诲,就像萨拉特对自己的儿子一样。

  看着儿子在前座那紧绷的腰身、紧闭的嘴唇、刚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说,需要做决定的时候,那也是他的决定。

  总统的会议室更像装修豪华的停尸房,密密麻麻的白炽灯让影子无处藏身。见他的老上级走进来,特意坐在原位的总统夸张站起,迈着大步、绽开笑容走了过来,“威廉萨拉特上校,请原谅我这么急着让亚历山大把你拉来,你要是先去见了别人我会妒忌的。”

  “要是朋友们得知我落地就来见你,他们会因为鄙视而拒绝再和我见面。”萨拉特毫不客气地说。

  “瞧你说的,你说的这些朋友如今要么在天堂要么在监狱。再说了,你第一时间见到了儿子,难道就不能对我说几句好话吗?”总统那炮弹般的身子笑得直颤,悄悄给门口递过去一个锋利的眼神。亚历山大登时会意,稍微立正,转身便出了门。

  “萨拉特,你别不识抬举!”总统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谢尔盖抛弃了你,而俄罗斯如履薄冰,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它别掉进深渊。”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啊,我的总统先生。”萨拉特故作惊讶地说,免得这残忍、愚蠢的家伙感到失望。

  “我要是不擅长这个,就不会得到这个位子。”克里钦科并没有放开他,“和我说说,上校,就算你被谢尔盖炒了,也不会就这么不假思索地回到故乡,你回莫斯科是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呢?去看看将军的坟,再见见儿子和几个老相好,剩下的时间,无非看看湖,打打猎,回忆一下那些遗憾的往事。”萨拉特见桌上有一排好酒,便倒了一杯上好的伏特加,仰脖子一口喝下,“其他的就是这个了,美国可没有这么好的伏特加。”

  “请坐吧,萨拉特,我以礼相待,还请你不要和我敷衍。”克里钦科拉下脸,坐在了他那张黑桃木的桌子后。那座位高得让他像个打篮球的,对面是一张同样质地的椅子,萨拉特坐下去登时矮了一头。

  “总统先生,不管你是怎么上台的,你说过要想办法振兴俄罗斯,可我看到的却不是那么回事,人民的脸上没有笑容,军人的脸上没有骄傲,警察的脸上没有善意……”

  “够了,萨拉特,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乌克兰战争打光了家底,改革也要循序渐进,我夹在西方的封锁和分裂势力的进攻之间维持俄罗斯的尊严,累得是两眼冒火。而你却跑得远远的,去给美国人打下手。我的上校,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最好不要冷嘲热讽。”

  萨拉特看着这头熊,知道他说的倒不是假话。没有一个独裁者会承认自己的无能,他们也无一例外地标榜着自己的努力,什么“我的生命、财产和爱都属于俄罗斯”,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是吗?在军队的时候你可是我们中最强壮的。”他问。

  “唉,说的是啊,每当我想锻炼的时候,这副身板就累得走路都嫌。”克里钦科看着萨拉特的腿,“听说你得了癌症?严重吗?”

  “已经没事了,幸亏发现得早。”萨拉特掂量着火候说,“美国政府最近像打了鸡血、不断扩军,你有什么对策吗?”

  听他说起这个,总统又恢复了那副愁脸:“我能有什么对策?这还不是拜那个谢尔盖所赐?”

  “赋灵算法是公平公开的,美军也无法将其用于军事……”

  “我说的是钱,萨拉特,全球的财富在哗哗地流向美洲,俄罗斯只剩下用破碗喝汤的份儿。”总统瞪着他的牛眼说,“不过这和你没关系了,这种日子我们也习惯了……”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呢?否则我为什么回到莫斯科?”萨拉特一脸深意地说。

  “哦?”总统放下了酒杯。

  “我一直反对他这么做,尤其是和希德去穿一条裤子,我不喜欢、不相信你,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会相信卢克希德以及他控制的美国政府。看着希德慢慢变成一条新的恶龙,我也为谢尔盖担惊受怕,唉,他毕竟还是年轻。”萨拉特独自饮了一杯,一脸惆怅地靠在椅背上。

  “我就知道你不是空手来的,我的上校,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一个建议,总统先生。”萨拉特轻轻地说。

  “我在听。”

  

  萨拉特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飘飞的大雪。那个疑惑再度回到脑海,而他似乎找到了答案——谢尔盖不会将算法无保留地交给希德,就算是,希德也不会相信,这个卡车党人对谢尔盖下手是早晚的事,而他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果谢尔盖要做这样的大事,那只能做,却不能说,而就算是做,也不能自己去做,否则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可抹除的污点——如果谢尔盖要走向那个伟大的彼岸,哪怕脚踩如山的尸骨,也不能沾上一滴血。

  但是萨拉特可以,因为他已经被公开开除。他忽然眼前亮起来,意识到自己就像违抗上命、对着指挥官举起手枪的常飞云——上尉那么做是为了美国,而他这么做是为了谢尔盖。

  “总统先生,如果现在有一个扳回局面甚至击垮美国的机会,你敢出手吗?”他头也不回地说。

  “那要看有没有必胜的把握。”总统毫不犹豫地说。

  “当然不会有,就算没有谢尔盖的算法支持,美国依然是强大的,但这是俄罗斯可以领导其他国家对美国发动打击的唯一机会。希德已经摆出一副统治世界的样子,连中国人的飞船都不得接近月球,其他大国因此会和俄罗斯站在一起。”

  总统疑惑地搓着手,死盯着萨拉特瘦削的背影:“希德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悟空工业的算法支持,而你知道这算法实验室在哪……”

  “我当然知道……”萨拉特回过头来,“但它已经无法再被任何人得到。就在昨天,一支秘密武装进攻了实验室,它启动了终极方案,所有的专家以及创造算法的一切设备,都被封锁在实验室内。”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它不在美国,我就派一支特种兵攻进去。”

  萨拉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老兄,那个实验室在珠穆朗玛峰下面,它已经被融化的岩浆封在下面了,谢尔盖想把里面的人都挖出来,而这至少需要几个月。”

  “珠峰?上帝呀,这是真的?”总统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去过很多次。”

  “什么人进攻的那儿?”

  “还不知道,所有的秘密都扣在下面了,但是……”萨拉特摸着胡子说,“看来你已经有了一个天然的盟友,对吗?”

  总统拧着眉,看着桌上弗拉基米尔普京的雕塑,眼眉一挑:“那就是我们也得不到了?”

  萨拉特走回桌前,倾身看着克里钦科,说出了他思虑许久的建议:“消灭这个实验室,让美国没机会将它挖出来,你要同时准备一场无法躲避的战争。这是灾难,也是你最好的机会,别忘了美国政府和悟空工业一起违反了回火禁令,连科学委员会都会支持你的这场正义之战。”

  克里钦科那张通红的脸在慢慢变白,好像在阳光下看到了一只魔鬼:“真是活见鬼,萨拉特……”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在帮俄罗斯……”萨拉特平静地说,“以及你痛恨的谢尔盖彼得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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