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马上站起来，冲她说：“知医生，你来的正好，他说病他不想治了，他要去工地上工作，你快帮我劝劝他吧。”
知非平时不太会安慰人，可工作时的状态却完全不同，一瞬间目光温和了下来，冲陈光发轻声道：“你哪里不舒服，或者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陈光发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她：“大夫，你能帮帮我吗？手术我不做，我想赶紧去工地上干活……大夫，求你了。”
知非：“这可不行，你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要留在医院配合治疗。”
陈光发一听这话有点急：“大夫，你也说了，我得的是癌，癌哪有治得好的？”
方城冲他嚷嚷：“人家大夫都说了，癌症早期还是有治愈希望的，你懂还是大夫懂？”
“我不懂，可我爹就是得了癌症走的，胰腺癌，从查出来到死，拢共也就三个月，二十万扔进医院里，连声响都没听见，我光都记得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最后悔的是就是去医院治病，白白浪费了那么多钱，早知道那样，还不如不治了，留着钱，吃吃喝喝，走的时候心里也就没那难受了。”
“你爹那是癌症晚期，你这是早期。”
“我就没想过要治。”
方城生气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陈光发说：“老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老母亲八十岁，躺在病床上等着药，孩子刚上高中，等着学费，每天早上我一睁眼，柴米油盐哪一样不要钱？我能躺在这治病吗？我不能啊！换成是你，你能躺的住吗？”
方城被问问的噎住：“反正就是不行，再说了，你现在这样，工地上也不能让你去干活啊。”
知非心里有点儿难受，皱着眉移开视线。
方城说不动他，只好换个语气，俯下身：“老陈……”
“老方……我求求你了，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下去。”
方城很难受，同一个地方人，他当然知道陈光发家里的情况，听他这么一说，眼睛一下红了，痛心疾首地朝他吼了一句：“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眼泪刷刷往下掉，冲着知非说：“医生，你快帮我劝劝他啊。”
知非愣怔了，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有很多的感慨，看着陈光发，很瘦，很黑，身上被太阳暴晒过地方有些脱皮，脸上皱纹很多，看起来比年龄要老十岁。
“你真不打算治了？”
陈光发笑，朝她点点头。
“这样吧，等你好一些，我就同意你出院，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现在你连站都站不稳，怎么去工地？你配合治疗。”
就这样，陈光发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知非从病房里出来，方城蹲在墙根，几个老乡也都静默着，见知非出来，全都把目光投向她。
知非说：“给监狱打电话，试试让张广发的妻子劝劝他。”
方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听了知非的话，把电话打到了监狱。
陈光发的妻子听知非把病情讲完之后，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大夫，我有个请求，我想跟老陈讲几句话。”
知非进了病房，将手机凑到陈光发的耳边，说：“陈师傅，您媳妇有话要跟你说。”
陈光发一听，挣扎着想坐起来，被知非按住：“不要激动，你好好躺着，手机我给你开了免提，你们好好说话，我就在门外，隔着玻璃窗看着你，有情况我们就进来。”说完，朝方城使了个颜色，大家都出去了。
安静的ICU里，只有仪器传来的滴答声。
电话那头，陈妻叫了一声：“……老陈。”
“嗯。”陈光发哽咽着。
“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你呢？”
陈妻顿时就哭：“我也好着呢。”
“医生跟我说你肝癌，得治，咱要听医生的。”
“医生都是夸张，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
“你又不听话了。”
陈光发：“我听，都听你的。可这一回……”
陈妻打断：“你记得年轻那会不？那时候你一个乡下的穷小子，到我们县城读高中，每年从镇上中学考上来的学生就那么几个，你就是那几个之一，那时候你长的可青秀，我还记得开学的头一天，你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胳膊那还打着补丁，那衬衫虽然又破又旧，可洗的干干净净的，还有肥皂的香味……那时候我坐在你前排座，我最喜欢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身上带来的肥皂香味。”
陈光发被她这么一说，沉浸在了回忆了，牵扯了一下嘴角笑了：“我也记得你那时候，那时候你穿着的确良的花布衣，剪着齐耳朵的短发，头发上还别着黄色的发夹，你爱笑，笑声就像铃铛一样好听，每天晨读的时候，全班就数你普通话最标准。”
陈妻笑了。
陈光发：“那时候，我是我们班最穷的，很多城里学生瞧不上打乡下来的穷小子，可你从来不会，你最热心，最善良，每学期交学费的时候，我都是从家里带着一个方便袋，里面装着一毛两毛的零钱，那些都是我利用寒假暑假，挑着竹筐走二十里的山路去镇上卖山货挣来的钱，他们都笑话我，只有你会就帮着我一起把钱理好，理的整整齐齐的……”说着说着陈光发的眼睛又红了。
陈妻有些哽咽：“后来我们恋爱了，有一回没忍住，学校的角落里亲了嘴，是我主动的，可谁成想就那么嘴唇对嘴唇的碰了一下，就叫学校的保安给抓到了。那年头，学生亲嘴，可是天大的大事，眼瞅着都快高考了，学校为了正学风，把你给开除了，可我还留在学校，都是我害了你，你成绩那么好，要是参加高考的话，肯定能考上大学，要是你考上了大学，你的人生就会不一样。”
陈光发眼泪流了下来，不断地摇头：“不怪你，不怪你，要不是因为那件事，你又怎么可能嫁给我这乡下穷小子？你当属因为我，撕了考卷被逐出教室，不然你肯定上了大学，后来你跟家里闹翻了，背着个背包来了我家。那时，我家穷啊，三间茅草屋，可你没嫌弃，到了我家背包一放下，就开始干活，咱两就这样过了二十年来年。”
“我都把你亲了，我当然要嫁给你，你多好的人啊，当初开学第一头，你是第一个到学校的，你扫干净了地，抹干净了桌椅、黑板，已经开始温习功课，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能我嫁给你，我心里别提多高兴。虽说穷是穷了点，可这些年，你对我多好啊。咱家院子里的月季、玫瑰，门口的果树、葡萄都是你亲手种的，你说我跟着你住乡下，是委屈了我，所以一年四季的花，我要看得到，水果，蔬菜，我要吃最新鲜的，你说的你都做到了。”陈妻说，“老陈，我有件事也想问问你，你还怪我跟邻居打架不？”
陈光发赶紧说：“我从来没怪过你，我就是心疼你。”
陈妻笑：“那颗梧桐是咱两结婚的头一天你亲手种下的，你说它象征着咱两的婚姻要幸福绵长，可邻居，偏说咱家的梧桐挡着她家风水了，所以她家的鸡啊鸭啊才得了*死掉了，跑我们家非要让我把树砍了，树都在那二十年了，她一句话就要把树砍了，我不同意，他就自己扛着斧头就给砍，我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他摔倒了头碰着石头，差点要了命，他家人把我告了，判了三年，赔了医药费，还赔了那么多钱。不然你也不至于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修路。”
“我自愿的。现在家里那颗梧桐一定又长高了吧，这个季节，树叶该落了。”张广发想起了每年梧桐叶落的季节，妻子穿着碎花小袄，在树下扫落叶的身影，嘴里还会哼着歌，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那时候，可真好啊。”
“是啊！那时候真好。老陈，病咱得知，家里你别操心。”陈妻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啥？”
“我在里面表现的好，政府给我减刑了，下个月我就能回家了。妈跟孩子我来照顾，你踏踏实实的治病，啥也别想……”
陈光发一听呜一声哭了。
知非隔着门，隐隐听到里头的对话，鼻子一酸，连忙别过头去。陈光发的那几同乡，也都垂着头沉默，眼圈发红。
忽然，一个人影走过来，咔擦一声，有人在拍照，知非抬头，看到是夏楠，压着嗓音问：“你干什么？给我删了。”
伸手去夺她的手机，夏楠手臂在举高，身体一转轻松地避开，手机落尽了口袋，回过身，大惊小怪地瞪着眼睛，手指在知非眼睛下装模作样地抹了抹：“乖，别哭。”
知非拍开她的手：“过分了啊。”
夏楠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脸凑到她面前，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哪过分了？女铁人，你流泪了，多难得一见啊！必定要拍照留念，才不枉费它在世间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