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终究是一番心思空付流水了。
从前我心心念念的要报仇,要把我的失子之痛让母亲也亲身尝过一遍。但如今阴差阳错之下母亲真的吃了和我从前一样的苦头,失去盼望已经的麟儿,一尝锥心之痛,我却没有半分欢欣雀跃之喜。
坐了片刻,母亲仍旧没有醒转过来的迹象,我却没有了再坐下去的耐性,跟母亲身边的妈妈们寒暄了几句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上正跟家义一同吃饭,兰泠匆匆忙忙的进了屋子,我忙丢了饭碗和她去内室说话。
“小姐,夫人吵闹着说她是被二位姨娘给害了,要二位姨娘去给她立规矩。”
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到的莫过于二位姨娘了吧?
一个怀着她最渴望的身孕,一个间接的害她没了身孕。
人家都是眼不见心不烦,母亲怎么反其道而为之?
“听说陆家的二少奶奶就是给她们家老夫人立规矩的时候把身孕立没的。”
兰泠附在我的耳边低声在我道。
母亲真的会做这样愚蠢的事?
那她身边那位冯妈妈又是在做什么呢?
现在我越来越猜不透母亲的举动了。
“父亲还在家里,这些轮不到我们来管!”我笑着拍了拍兰泠的手,转身出了门仍旧跟家义吃饭。
小小的孩童看了我好几眼,显然是好奇刚才兰泠与我说了些什么。
我心中一动,这不是正好教导他做事不要越庖代俎的机会?
“刚才兰泠来告诉我母亲身子不舒服,要让二姨娘和三姨娘前去侍奉,问我要不要做什么。家义,你觉得姐姐应该怎么做?”
“姐姐应该阻止母亲吗?”
小男孩捧着饭碗朝我眨巴眼睛。
“妾室侍奉母亲是本分。”
小男孩表情有些委屈,显然不希望莫姨娘去服侍母亲。我不禁暗自好笑,按莫姨娘那个性格,不算计母亲已经是好的了,哪里有什么可替她担心的?
“那姐姐要送姨娘们过去?“
我摇了摇头:“嘱咐妾室们服侍主母是祖母和父亲的权利,我不能插手。”
虽然聪明,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总想着自己该要做点什么出来才行。
“那姐姐......什么都不做?”
好像有些不甘心的模样。
“家义,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不能按照我们希望的进行。我们要学会的,不过是在顺应的同时给自己争取一点自由,让我们能活的更快乐一点罢了。”
年轻人总想着改变这个世界,到头来才发现时间像一把刻刀,残忍的改变了我们的模样,自己却仍旧按照原来的规律运行。
我又想起了前几天见到家诚正在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一时闲暇,我问他“道”作何解释。
那孩子是个奉读圣贤书的,以为我没有启蒙过,啰啰嗦嗦的解释了一通什么是圣人之道,什么是君子之道,什么是君王之道,我一一的笑着听过,看着他满意的笑容不禁感叹,这个孩子将来只怕只做得国子监的差事。
他以为的道是人间之道,我以为的道却是万物之道。他奉行的是孔孟,我奉行的却是老庄。
等到这个孩子历经磨难,阅尽世事,大概也会明白“清静无为”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对家义的教育却不能亦如家诚。
他是要掌家的,注定要比人更早懂得顺时度势的道理,更快掌握接人待物的诀窍。
看见他似懂非懂懵懂的表情,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是有些拔苗助长了?
“家义今天替姐姐管家事很好,姐姐很感激你。家义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只怕要不了几年就能变成姐姐的好帮手。只是今天的事家义做得不对。家义替姐姐回了那些管事妈妈的话,那以后妈妈们是听家义的好还是听家义的好呢?”
一开始听我表扬他孩子还带着几分沾沾自喜,后来知道我是为了说他的错误的时候表情就变得有些惶恐,我话音一落他忙解释道:“我只是对了账......”
大概眼前的这个孩子还不知道,若不是有兰泠在他身边支使着那些妈妈,就是他把那账算上十遍八遍,那些妈妈也是不敢接了对牌去办事的。
“虽然家义只算了账,但是妈妈们不知道,也许改天她们会来问家义别的事情,如果姐姐不在,家义又该如何呢?”
小男孩被我问的说不出话来,连饭也不吃,只用手里的勺子拨弄着碗里的饭,零零散散的落了一桌子。
虽然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有些残忍,但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只有早早的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才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平常他还会留在我这吃几片水果,今天却沉默的坐在炕上把玩着手里的一个竹子编的蝈蝈笼子,显然是生了我的气。
我也不理他,只是赶着手上的活计。
蒋大小姐给我写了信,说她前天回了门,留在娘家住六天,邀我近期去瞧瞧她。
我买了一块五福百子的玉佩,正在用大红丝线打络子,准备当做礼物送给她。
打了一会觉得脖子怪酸的,抬起头一瞧家义已经歪在炕脚的柜子上抱着那个蛐蛐笼子睡着了。
我笑了笑,从身后的斗柜里搬了一床锦被出来盖在他身上,将桌子上的灯移到了我这边,仍旧做自己的活计。
晚上兰泠过来问我要不要把家义叫醒,文莲和黄莺仍旧在外面等着。看了看他的一张小脸因为熟睡而变得通红的模样我摇了摇头,给他掖了掖被道:“你叫她们明儿早带着二少爷洗漱的东西过来服侍吧!”
这孩子每天清晨就要早早起身,又正是贪睡的年纪,也是很辛苦的吧!
想到此处,我又忍不住去给他掖了一回被角,被兰泠那油嘴滑舌的丫鬟笑话道:“从前是妞儿,现在是二少爷,咱们小姐自己不过一个小姑娘,偏偏像孩子的娘似的。”
是啊,何几曾时,我也是孩子的娘。
今生却再没了这个可能。
第二天早上家义的两个大丫鬟一同进来拿着铜盆梳子香胰子毛巾并衣裳玉佩等物件进来服侍起床。
家义还在熟睡,裹着我昨天晚上盖到他身上的那床靓蓝色锦缎团花被靠在大红鸳鸯枕上显得一张小脸莹莹如玉,长长卷翘的睫毛覆在眼上,看起来分外可爱天真。
“少爷!少爷!您该起了!”
文莲上前去轻轻的推着家义,看着已经换了衣裳正在梳头的我面上的神色有些焦急。
难道往常平日里这孩子都是这样起床到我面前立规矩的?
一直到我梳好了头这孩子才悠悠转醒,打着哈欠强忍着困意搓揉着眼睛起来让丫鬟们服侍着洗脸。
看了他辛苦努力的样子,我好一阵子心疼。
人生路漫漫,前面还不知道要如何的苦。
净过了脸他已经彻底醒了过来,见我已经穿着得当忙着一溜烟儿的进了我的内室屏风换衣裳。
“小姐,昨晚陈姨娘立规矩的时候晕倒了,被杜妈妈接了回去。”
没想到紧要关头上陈氏还有那么几分机敏。
我微笑着点头:“父亲昨夜歇哪了?”
“外书房。”
他倒是会躲清闲!
“莫姨娘呢?”
“仍旧在夫人屋子里,把三少爷送去了老太太屋子里。”
我暗暗颔首,莫姨娘这是要痛下杀手了。
母亲刚刚小月,身子骨正不结实,原该静养才是,偏偏招了她进屋去服侍,这下可要有苦头吃。
莫姨娘到底出身三教九流,那些整人的下作法子哪里是母亲这样官宦人家出生的小姐受得了的。
兰泠见家义出来忙住了嘴,笑盈盈的迎了过去问:“二少爷歇的可好?”
小男孩俏脸一红,没有答兰泠的话,蹬蹬的跑到我面前道:“姐姐,我错了。”
我知晓他说的是昨天晚上我与他说不该代我管家的事。
笑着将他抱到了炕上,姐弟两人一同用了早饭,我仍旧带他去了祖母那里。
王姨娘晚上正服侍祖母和家诚用早饭,见我来了朝我柔柔的一笑。
行礼后我笑着与祖母说了以后想等跟妈妈们谈过家事后再带着家义来请安的事。
王姨娘有些吃惊的表情,随后状似了然地看了看我手里牵着的小男孩。
“这样也好!”
虽然我已经是昨日黄花,但孙子到底还是心尖上的。
“蒋小姐回门,蒋夫人给您下了帖子,想请您去转转,也算散散心。”
虽然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到。
“你准备就是了。”
我没有想到祖母居然会同意去做客。
但管家的生活已经让我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我忙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第二天我和祖母一同去了蒋家,上车的时候老太太推说自己起的早了,有些头昏。我心里知道这是不想和我同乘的意思,忙笑着送了杜妈妈并红沁上了头一辆车,自己带着绿寇和宋妈妈上了后一辆车。
兰泠被我留下来,一方面应付家里的琐事,一方面看着母亲院子里动静。
只要想到莫姨娘还在母亲院子里侍疾,我就感觉这件事不可能这样草草收场。
车子直接行驶进了二门,蒋夫人并如今已经嫁为人妇的蒋大小姐一同在门口迎接。
我忙先下车服侍祖母,
趁着祖母正被徐大太太和蒋夫人拉着寒暄的功夫,我用手肘拐了蒋大小姐笑问:“方二奶奶过得可还好?”
“去你的!”
虽然嫁做人妇,蒋大小姐仍旧带着女孩儿家的憨直,使劲儿的推了我一把。
见她羞臊,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过得极好,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也不禁替她高兴。
哪对夫妻还没几年好光景呢?
“二姐姐怎么回事,自你走了再也不给我写信,我去了几封信她也不回,只是送些东西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忙着家里的事,未怎么出去做客。文小姐和蒋大小姐又都嫁了出去,能说说话的通共也就只剩下一个蒋二小姐了,偏偏这个一改往日的模样,闷葫芦似的,一个字都不写给我。
蒋大小姐听了我的话捂着嘴笑。
“你们姐妹俩又做什么玩意儿作弄人?”
我要去挠她的咯吱窝,她慌慌张张的往后躲,两个人闹成了一团,惹得蒋夫人都回头笑着指着我们俩向祖母道:“瞧这两个分开了都是老道的,凑到一起倒成了孩子!”
我们两人忙停了厮闹,各自整理衣襟,一看对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嘲笑对方一番。
“快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仍旧不放过她。
“这你还不知道,我母亲给老二说了一门亲事,就是我们的表哥,只等着二丫头及笄就嫁过去呢!”
我不禁愕然,一转眼连蒋二小姐也要嫁人了吗?
“别急啊!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蒋大小姐笑着打趣我,指了指外院凑在我耳边悄悄道:“我哥哥最近在攒一笔银子,都换成了小金元宝,想来是在攒聘礼呢!”
到底做了妇人,说话也变得随意了些。
我想起了那灿烂若桃花的笑颜和清爽的薄荷气息。
秋风一掠,好像还有那样的味道从前院丝丝缕缕的飘过来。
我满脸通红,不住的往前推蒋大小姐:
“你满嘴里胡说什么!瞧我不撕了你的油嘴!“
“哎呦!”蒋大小姐假装被我推得一个踉跄,仍旧回身来打趣我:“想想将来要叫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嫂子,我还不情愿呢!”
我们俩正相互斗嘴,秋雨急急忙忙的从外面托了一个黑漆匣子进来,直接奉到蒋大小姐跟前蹲身行礼道:“奶奶,姑爷说您的匣子落在了他身上。“
蒋大小姐忙红着脸将那匣子攥在了手里。
“快瞧瞧你夫君巴巴的差了你身边人给你送了什么劳什子进来!”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我来嘲笑她。
“是给你的东西!”
蒋大小姐往我手里一塞:“我身上带不了这样的东西,所以让他拿着罢了!”
我听了不禁会心一笑,只怕是少年郎君怕劳动了自己的新娘,自告奋勇的替他的二奶奶拿着的吧!
蜜里调油,正是形容这个时候的少年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