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虽然我很想问问祖母那没有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什么，可适逢多事之秋，眼见祖母眉宇间倦怠的神色，我只得将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你回去收拾了东西过来替我守几天院子吧！”祖母依靠在背后的锦垫上懒懒发声。
“是！”正巧我有几句话想吩咐身边人，忙站起身来朝祖母欠了欠身子出了门。
内室外边儿，兰泠正跟红裳一同站在厅堂鱼缸后面说话儿，见我出来两人齐齐的迎了上来行礼。
“你进去把桌子撤了吧！”我笑着吩咐红裳：“说话办事当心些！”红裳懂了我言下之意，笑着屈膝撩了门帘子进门去了。
“绿寇姐回去收拾东西，留了我在这里等小姐！”兰泠一路伴着我往院子走，一路说着两个人商量搬过来的物件，直走到花园子深处被我一把按住，我只低声与她细语：“现下有一件急事要你去办，不管怎么样别惊动了母亲，去打听一下最近母亲院子里可有什么异常！”
“难道真的是夫人？”兰泠面色凝重的问道。
我摇了摇头：“这件事蹊跷的很，看着像细究却又有些不像。”
兰泠点了头，仍旧若无其事的跟在我身后零零散散的说些屋里的事，一直等到跟着我回了院子才一转身不见了身影。
“兰泠那小蹄子怎么没跟着您回来？”绿寇已经打点好了我常用的物件，正带着小丫鬟们造册，见我一个人从院门大摇大摆的进来不禁问道。
“我差她去传句话！”
绿寇听了也不在这上面纠结，捧着手里的册子给我瞧，问我可还缺少什么。
我略略一翻，只见里面从梳头的家伙到针头线脑，无一不全，根本就不像是我只是去祖母院子里帮衬几天，倒如同自此要搬到那边似的。再看到最后，连我常用的那些赏玩的物件都一丝不苟的造了册，准备带了到祖母那屋里，我就知晓是绿寇那生性谨慎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合了册目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现在就搬过去吗？”绿寇又对了一遍地上已经编了号的箱子，就准备指挥粗使妈妈们担起箱子到那边院子里去。
兰泠可还没有回来，到祖母院子里想要说句话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且让我歇歇。”我拔脚往屋里走去：“我也要问问你们如何安排的！”
一直等到我将谁看守院子，谁浇花，谁管首饰，谁管厨房，甚至谁扫地，谁洒水都一一的问了个遍，兰泠才姗姗来迟的回来。原本绿寇十分疑惑我几时这样啰嗦，见了兰泠行色匆匆满面是汗的回来，才知晓了我行止间的道理。
“怎么样？”我驱散了屋里的其他人，只留了绿寇一个和我一起听兰泠带回来的消息。
“我去问了夫人屋里的菊花，说是夫人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近些日子夫人不管是外面的大衣裳还是里面的小衣裳，全都不再送到外面浆洗婆子那里去了。后来我又问了在夫人厨房里当差的小丫鬟豆花，她说夫人近些日子吃饭的规矩大得很，餐餐菜送上去之前，徐妈妈都要亲自查检才行。”
“徐妈妈是何人？我记得母亲屋子里并没有姓徐的妈妈？”一待兰泠话音落了，我便提出了疑问。
“徐妈妈就是那个今天跟着夫人一起进了老太太屋子的妈妈，说是最近才请回来的，专门管着夫人的吃食。”兰泠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忙细细的解释了。
不再用外人洗衣裳？吃穿用度都格外在意？也许因为母亲出身诗书大家，自小耳濡目染这些内宅女子的阴骘，所以平常就在这些方面格外用心。在陈姨娘中毒的这个关口，母亲却突然变得格外谨慎，戒备森严起来，难道是害了别人之后后怕，所以也加紧了自己的防范？
但是想起刚才母亲面红耳赤的在祖母面前辩白的模样，似乎其中也并无虚假。若是这件事的是母亲所为，那也算得上是设计精巧，用心良苦了！
听过了兰泠的话，我也一时没什么主意，只得先将这件事搁下，先顾着照料祖母和陈姨娘的身体。到了祖母那里，亦如我院子里中门大开，翻箱倒柜的模样，祖母已经收拾了四个大箱子要搬到隔壁陈姨娘后面的暖阁里去住，只说陪伴着陈姨娘且等她情况稳定了再仍旧搬回来。我心里知晓祖母陪伴事小，更是怕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陈姨娘腹中胎儿遭到暗算，虽然这样一来祖母难免伤神劳力，但老人家一心念着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孙儿，我也没有什么好借口去阻拦，只得由得祖母去了。
待我的东西都安置妥当，祖母的物件都移到了那次院后，我带着两个丫鬟去那瞧了一番。虽然是祖母临时决定要搬过来，但宽宽敞敞的暖阁里摆着一架万事如意架子床，上面挂着藤黄色轻纱绣白百合帐子，也算得上清幽雅致，干净整洁，瓶瓶罐罐茶碗茶碟都是祖母平常用习惯的了，我也就放下心来，仍旧到前面瞧了一眼兀自睡得深沉的陈姨娘叹了一口气，回了自己的屋子。
晚上到祖母那屋用了晚饭后，我回了祖母院子，让绿寇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叫到厅堂里等着，只说我有要紧的话要问她们。
人靠衣装马靠鞍，祖母院子里这些下人大多都是世仆里挑出来的，都在我们这样年轻的主子面前有上几分体面。更有祖母院子里几位年轻做过祖母奴婢的丫鬟，平素就是母亲见了也要唤一声妈妈给几分颜面，若是我穿成这样清汤清水的模样，难免要压不住她们。
“去给我把那件金鱼水草大红的上衣找出来！”我想了想刚刚看过的那张单子，从里面挑了一件颜色最艳丽，花色最繁复的出来。
“那衣裳料子深厚，这样的日子穿只怕是有些热，小姐不如穿那件桃红的纱褂，到底也凉快些！”正站在一边给我打扇的兰泠不由的替我出主意。
那桃红虽然也鲜艳异常，但半遮半掩间可露出内层中衣，原本就是为了取少女娇艳柔弱的意态，若是我此刻穿了那样的衣裳去见客，岂不是更落下成！
我摇了摇头道：“去把那件找出来就是了！”说罢再添了一句：“再给我拿一套宝石头面出来！”
显然绿寇比兰泠更深刻的了解到了我的意图，上面是大红上衫，下面是一条藏蓝织金马面裙，头上一套纯金镶东珠头面，耳边一对碧玺石耳坠子，略施了些胭脂，对着那落地的穿衣镜，映在灼灼的灯光下，头上的珠子脚边的金线交相辉应，真真的倒有了几分威严。
“小姐，妈妈们已经到齐了。”
听了绿寇的通传，我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炕上，喝了一盏茶才起身道：“走吧！”
两个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循规蹈矩的跟在我身后分外恭敬。
一入厅堂，迎面扑来一股子热气，屋子里头人头济济，前排站着的妈妈们俱是穿金戴银，笑容满面，见我进来，都笑着屈膝行礼道：“见过小姐！”
若是往日，我必是要微笑点头的对着妈妈们问好的。但如今身份转换，我只冷着一张脸坐到了屋子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扫了屋里众人一眼后才淡淡道：“起身吧！”
前面几位妈妈多多少少的都有些不痛快，看向我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样和善。或是三三两两的趴着耳朵说悄悄话，或是捏着手里的帕子低了头神游天外。
“想来各位妈妈们已经知道，我要暂代祖母管上一阵子屋子。”屋子外头闪过一个人影，正是红裳，我朝着她微微点头，她忙走到了我身边来，向我行了一礼郎声道：
“老太太说，近日里姨娘身子骨有些不舒坦，这院子里也有些聒噪，小姐虽然年轻，但也该拿出些雷霆手段来替老太太好好整治整治这风气。在这期间，一切人等都要听小姐派遣，若是不听小姐的话，也不管她是世仆还是忠仆，只按家法扒了裤子打了板子，要么找人牙子卖了，要么打出门去。若是好好的扶持小姐当家，等老太太缓过精神来，自然是重重有赏的！”
屋子里的妈妈们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吃惊，窸窣了几句才静了下来，齐齐屈膝应道：“是！”
“哪几个是管着上夜的？”
门户安全，最要紧的就是守门。陈姨娘虽然受了那“转胎丸”毒害，但由黄大夫言辞之中可知，只要稍加调理，陈姨娘固然不能恢复原来的精神，但顺利产子并不困难。既然去母留子不成，难保母亲不会打着鱼死网破的打算直接给陈姨娘喂上一碗毒药将她们母子一道送上黄泉了事。
“是奴婢等。”
一溜儿的站出来了一撮腰粗身壮的妈妈，我细细一点，竟有十二个，个个都是强壮的有似男子。
“你们是一道上夜，还是分班次上夜？”
“是我们一同上夜。”为首的一个黑脸粗眉的妈妈沉声回话。
难怪祖母院子看起来守备森严，却时有漏洞。十二个专司上夜的妈妈其实已经不算少了。当差办事，虽然忌讳人员太少，每个人冗杂事务太多而难以办好，更忌讳活轻人少，难免就有那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出现。你也不干，我也不管，这件事干脆倒撂在了那里。
“你叫什么？”
“奴婢当家的叫李长生。”
“李长生家的，既然你管着上夜这件事，若是出了差错，我只问你就是了。现在我要把这十二人分成两组，每组六个人，两组轮次上夜。自戊时开始，四人值夜，两人寻夜，一个时辰换一次，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那李妈妈微微皱眉，接着问道：“小姐您看哪几个人分成一组合适？”
要是我知道你们什么关系，还用得着你来分？她之所以敢这样问我，不过是欺我年轻没有当过家，想试试我深浅几何罢了！
“真是可笑！”我朝她冷冷一哼：“李妈妈难道不是办老了事的！竟然拿这话来问我！不如尝尝祖母库房里那二尺宽的竹板子的味道，我再告诉你该如何行事？”
周围的妈妈静悄悄的看着坐在座位上的我，见我毫不留情面的训斥了李妈妈，幸灾乐祸的有之，目带同情的有之，兔死狐悲的有之......
“妈妈可知道了如何行事？”我默默摩挲了一下杯盖的花纹，暗自揣度万一这位李妈妈骨气硬的话，我又该如何应对。
好在这是个有眼力的妈妈，见我发了火，忙低下头唯唯诺诺的说了几句：“因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怕我们粗手笨脚的办了小姐不满意，所以才不知深浅的问了一句，是她们不懂事云云......”我原本也不想难为她们，自然是见好就收，打发了她给我办事也就算了。
“妈妈们白日里如何我不管，但若是晚上吃酒赌钱被我发现了，那三四辈子的老脸也就甭想要了，就是扯下了我这个小姐的脸面不要，我也是要肃清了这样的风气的！”我意有所指的瞧了屋子里几位家境颇为富裕的妈妈，暗示我早已注意到了她们。
“落钥晚了超过一刻，掌嘴三十，赶出家门，锁门前没有进门的，掌嘴四十，赶出家门，晚上吃酒赌钱的，但着众人扒了裤子，杖责四十，赶出家门，有女儿侄女外甥女等在家里当差的，一律找人牙子卖了！我与诸位妈妈有言在先，妈妈们若是有特殊的事情，就早早的来找我请假，我自会告诉她们给你留了门，若是无故迟了我的时辰，也不用来找我求情，只去请板子或大嘴巴子去就是了！”我淡淡的朝着妈妈们笑了笑，下面的妈妈却无一人抬头看我。
我心里暗自遗憾，只怕要不了多久，我就要恶名远扬了！
“其余的，仍旧按原来的规矩行事，若是行差踏错被我发现，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