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那是因为什么呢……”就这么一路纠结着,自问自答着,克林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关键的分岔口。继续往前是去城里的路,往左拐是去程山村。直行还是左拐,这是克林的问题。
晚上九点。克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程笑石和吉昌正在院子里乘凉闲聊,但两人谈论的是猪肉怎么做才肥而不腻,或者叫花鸡用什么泥裹才更香……即便不聊吃的说的也是自家那些动物该如何饲养的问题,总之没有一个和案件沾边的话题。
这事不怪程笑石,克林知道,石关镇的案子是自己接下来的,自然要自己多操心一些,毕竟最后的功劳他本来就打算只算在自己头上,何况今天刚刚和程笑石闹过不快,他不上心自己的事也情有可原。
克林又翻了个身,或许是蚊帐有哪儿破了洞,蚊子嗡嗡在他身旁飞着。他时不时地抓挠拍打着身体,一会儿是脖子,一会儿是脚脖子,总是无法静下心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扯起床上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虽然不怎么舒服,虽然依旧能听到蚊子的嗡嗡声,但至少不怕被叮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沉下心来想想案子。
克林闭着眼沉思,看着像睡着了一样,而脑海里却在一幕幕回放着整件案子的前后过程。从殉情事件到赵丁宝被杀、从偷袭事件到包庆喜的失踪,以及这些天来的调查,克林尝试着在脑海里理出一个头绪来……
第二天一早,克林起来,却没看到程笑石,只有吉昌在厨房忙着烙煎饼,灶膛里不知烧的什么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克林到厨房一问,才知程笑石比自己起得更早,说是担心家里的鸵鸟没吃饱,回去了。
克林正准备去程山村,吉昌扔过来一个烙饼,他立马一把接住。吉昌说:“程先生让你不用等他了。”
“什么意思?”克林咬了口烙饼问,“他不干了?”
“不是,”吉昌又往锅里放了点油,“他说让你自己去城里就可以了,他有别的事要做。”
“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也是跟案子有关,但具体是什么我没问。你知道程先生的性格,问了他也不会说。”
“我知道了。”克林把吃了一半的烙饼放到灶台上的盘子里,“下次少放点糖。”说完就出了厨房。
等吉昌端了烙饼和咸菜喊开饭的时候克林已经在去往城里的路上了。
“老程会不会还在因为昨天的事生气?”克林在路上一直嘀咕着,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去找程笑石。
“不对不对,老程不是那种人。难道他找到赵丁宝被杀的秘密了?”
想到这里克林自顾自地摇摇头:“也不像,如果真解开了赵丁宝被杀的疑点他应该恨不得立马告诉我才对。”
“那是因为什么呢……”就这么一路纠结着,自问自答着,克林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关键的分岔口。继续往前是去城里的路,往左拐是去程山村。直行还是左拐,这是克林的问题。
“算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克林最后打定主意,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程山村。
程笑石一大早回自己家并非有意要瞒着克林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仅仅是因为他担心吉昌照顾不好自己家里那堆对饮食很是挑剔的“研究对象”。他热衷于研究动物的生活习性,如同西方的林奈热衷于对植物方面的研究一样,又譬如法布尔对昆虫的热爱——尽管昆虫也是动物的一种。
至于他为何不和克林一同进城,更不是因为记对方的仇,而是他想到了更需要去关注的事情。这件事就是昨天吉昌提起过的包庆喜。
照顾好自己的“家宠”后,程笑石返回了羊盘村,不过他没有去克林住的地方,而是直接到了包庆喜的家。
包庆喜一向独居,自从和偷袭者从自己家失踪后再没在两人面前出现过。此时包家的门上还挂着锁,门口的竹篓里装着大半篓生活垃圾,苍蝇在周围打转。
程笑石不是开锁高手,他是用一旁的锄头砸断锁扣后进的门。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发现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发现一些什么,他只是觉得有必要来这里看看。
程笑石先进的客厅,简陋的家具像往常那样凌乱摆放着。有的凳子在门后,有的在桌下,有的凳子上还放着鞋。桌上是一个沾满了污垢的暖壶和两个掉了瓷且同样脏得让人下不去嘴的搪瓷杯……总之不管从哪方面看,这里都要比包庆喜安排给克林住的地方差远了。
程笑石拧起暖壶摇了摇,里面还有小半壶水,他又拔掉软木塞,往杯子里倒了些出来,用手一探,很凉。他正打算把塞子盖上时,湿润的塞子让他立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有人来过!”这是程笑石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他把水壶放回原处,朝院子的水井走去。半截一拧就会挤出水的井绳再一次让他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知道有人来过,但至于是不是包庆喜本人依然不得而知。
“糟了!”程笑石突然想到什么,急得一拍大腿,自言自语说,“如果包庆喜真的回来过却不去找克林和自己那一定是为了隐瞒什么。如果让他知道我来过,就更难知道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了。”
程笑石想到这里立马冲出院门准备离开,结果一关门才发现门扣已被自己砸坏,不能恢复原状。不得已他又返回院里,去了包庆喜的卧室。他把他的被褥全翻了个遍,之后继续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屋子就显得更加凌乱不堪。凡是值钱的且容易随身带走的东西他都揣进了自己兜里——尽管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找到任何特别值钱的东西——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放心大胆地离开,离开时也只是随手把院门拉上而已。
诸县县城。
诸城离石关镇不算太近,但也不远。翻过镇西南角的山豁口,再搭乘畜力车走上十多里便是县城。
诸城外围也同样被山丘包裹着,和石关镇情况相似,它们就像是两个相邻的同心圆。地理条件相同,只是行政区划有别。
诸城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县城,由于与云贵川等地的大城市道路不通,这里虽然有不少有钱大户,但因地方经济发展不力,所以城里依旧是畜力车和黄包车为主。偶尔有辆自行车驶过,不用看,非富即贵,再不然就是来这偏僻县城寻新鲜的洋人。
整个县城唯一的现代化设施便是大街上零星的电话线杆,即便如此,也都是政府专用的线路。除此之外,新开的几家照相馆也让这座城市看上去不至于过于“原始”。
克林照着信纸上的地址到了县城西北桥头大街。路满江的家是大街右侧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院子的布局类似北平的院子。
克林上前磕了两下门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开了门。她穿着土布衣服,绣花布鞋,脑袋上盘了个干净爽利的发髻,看上去是个干家务的勤快女仆。
“你找谁?”见克林有些眼生,她问。
“我就是本县警署的克林克探长。”克林开门见山地说。他自认在诸城多少还是有点名气的,所以特意用了“就是”这个字眼来介绍自己。
妇女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同时也更警惕了:“‘探长’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警署是抓人的地方对吧?就像租界的巡捕房那样。”
“没错,”克林对自己盲目的自信有些失望,他往院子里看了看,“这里是路家吧?”
妇女往大街上瞧了瞧:“这条街上有三家姓路的,一家马路的路,两家陆地的陆。”
克林直接点明说:“本探长说的是路满江的‘路’,现在你清楚了吧?我要找你家少爷。”
妇女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我得去问问老爷。”
“阿芬你跟谁说话呢?”妇女的话刚说完,从里面的院子走出一个身着薄缎服饰的男人,五十多岁,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背手站在垂堂下发问。
“哦哦,”叫阿芬的妇女回头看了眼主人,又看看克林,“是探长的人来找少爷。”
“探长?”男人朝院门走来,一脸疑惑。
“是警署的人不是探长的人,”克林纠正阿芬,“我就是探长。”
此时男人已经走近,他看了眼克林,感觉似曾相识:“这位先生有点眼熟,您也是诸县本地人?”
“我是警署的克林克探长。去年县里那件轰动全城的满门灭口案就是由我和我舅舅负责的。”克林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绍,并加上了自己的光辉事迹。
“哦,原来是苗警官的外甥呀!快里边请!”男人很快想起了克林,殷勤地把他往二进大院里迎。克林心里却因为他是由自己舅舅才想到自己而感到有些不快。
去往院子的路上,克林得知男人叫路东山,是路满江的父亲。家里除了父子二人还有他的两房太太以及女仆阿芬。
路东山把克林带到内院的客堂,并让阿芬看了茶。他的两房太太在某个厢房内有说有笑,听上去倒是和睦得很。
克林说:“看来路先生也是治家能手,少见有太太之间不钩心斗角的。”
路东山尴尬一笑:“让克探长见笑了。——对了克探长,这次来找满江是有什么事吗?”
“嗯,”克林点点头说,“你曾托冯媒婆给你儿子说了一门亲事对吧?女方就是石关镇的赵家姑娘赵凤霞。”
“克探长这话也不对,”路东山摆摆手,喝了口茶,“准确地说,是赵丁宝主动让冯媒婆找上门来的。他没钱了,着急把侄女嫁个好人家换点聘金花。”
“路先生,大清已经亡了,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虽说赵丁宝是有私心想攀你家这根高枝,但这恐怕也得双方同意才行吧?难不成你儿子也正好相中赵家姑娘了?”
“说来也巧。满江还真瞧得上这凤霞姑娘。虽然赵家现在落魄了,但凤霞姑娘骨子里还是有那种富家闺秀的气质。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我们路家是一丁点儿都不嫌弃。只可惜——嗨!”突然,路东山长叹一口气。
“可惜什么?”克林立马追问。
路东山接着说:“只可惜凤霞姑娘宁死也不肯做我们路家的媳妇儿,也算是个忠烈女子。早知她性子这么烈,我们就不该让他二爹把她逼得这么紧。”
“对了,少爷他不在家吗?”
“他出去了。”路东山一脸淡然地说。
“哦。”克林对此并不失望,相反有些窃喜,他故意试探性地问,“不会是知道本探长要来故意躲出去了吧?”
“还真被你说对了。”路东山丝毫没打算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他五月二十九那天就出去了,就是怕你来查他。”
如此坦诚的回答着实把克林吓了一跳,也更加令他迷惑,他又问:“你的意思是他出去就是为了躲我?”
“那倒不一定。”路东山说,“他也不知道谁会去查这件案子,所以他躲的应该是警署所有的人。你来不就是因为怀疑他杀了人嘛!”
克林略显尴尬地咧嘴笑笑,随后喝了口茶掩饰尴尬,末了又毅然决然地说:“既然路先生这么直爽,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五月二十六那天你儿子去哪儿了?都干了些什么?”
“容我好生想想……”路东山手扶着茶杯,不停地用茶盖擓着杯口,“那天……二十六……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上午他和我在油铺帮忙,下午他自己出去了一趟。”
“下午出去了一趟……”克林在心里默念道——只见嘴唇动,却听不见说什么,“赵丁宝是五月二十六下午两点左右离开家的。如果那个时候路满江没有不在场证明——”想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看着路东山。
“他是下午几点出去的?和谁一起?出去干什么?”克林如点燃的炮竹般噼里啪啦地连发三问。
结果,路东山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尽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但这对于克林来说,反而象征着更大的希望。
“有谁知道他的去向吗?”克林主动给对方斟满了茶。
“克探长不用客气,”路东山又反过来给克林添了些茶水,“我真不知道这个。不过您也别急,我把碧珠叫过来问问。”
不等克林发话,路东山已经扯开嗓门喊了起来。他说的碧珠是他的大太太,姓余,是路满江的母亲。
很快,一个穿着丝质旗袍的贵妇人扭着腰肢走出来,手里还妩媚地摇着一把绫绢扇。
还没进屋路东山就又扯着嗓门儿问开了:“五月二十六那天满江跟谁一起出去的你知道吗?”
余碧珠走进客堂,路东山也不介绍克林,只是把刚才问的话又问了一遍。
她看看克林,似乎无需介绍已经明白过来,她说:“他谁也没跟,自己出去的。”
“说干什么去了吗?”路东山又问。
“没说,去哪儿也没问。你知道,赵姑娘的事情闹成这个结果,他心情不好,可能只是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你是他的母亲你应该了解他爱去哪儿吧?”克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他喜欢去棋楼下棋,”余碧珠看着克林说,“不过如果是散心的话他应该不会去那种人多的地方,还有哪儿呢我再想想……对了,他还有可能去城外不远处的那片黑松林。每次他心情不好就喜欢去那里清静清静。”
“这样,”路东山吩咐说,“你让阿芬去松林找找,让他赶紧回来,就说赵丁宝的案子是克大探长负责,只要他是清白的克探长是不会冤枉他的。”
余碧珠“哦”了一声,出去了,很快便听到院里传来她喊仆人的声音。
克林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又问路东山:“你就一点不担心你儿子和赵丁宝的死有关?听说他还是你膝下的独子?”
路东山“哈哈”笑了两声,一副自信的表情由面部肌肉和额头上的皱纹堆砌出来。
“我当然担心啊,”他说,“不过我更相信他不会为了那个赵家姑娘去做蹲监狱甚至挨枪子儿的蠢事。”
“你的意思是他不喜欢赵凤霞?”
“那倒不是。他是喜欢赵凤霞,不过还没到非她不娶的地步。”
“言外之意你儿子也是个风流少爷咯。”克林开始对路东山有些反感。
路东山是生意场上的人,脸皮厚,对克林的暗讽不但不生气,还颇有些以此为荣的意思。他说:“男人嘛,有个几房姨太太也很正常嘛。可惜姓赵的想不通,她要不跟那个姓陈的穷小子殉情,嫁过来就当大,以后吃穿都不愁。”
“我想我明白赵姑娘为何死也不嫁过来了。”克林冷笑一声,心里的反感慢慢积累成厌恶。若不是为了查案,他一刻也不愿意在路家停留。
“依我看赵丁宝也死得不冤。”路东山坐不住,开始站起来,点了杆旱烟一边吧嗒一边说。
“哦?”克林兴致又被提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路东山在客堂里踱着方步,旱烟每吧嗒一下就吐出一口烟:“赵凤霞的死还就得赖他这个当二爹的。克探长你想想,我们家满江也算是一表人才,喜欢他的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也有,这还用愁他结婚的事么?再说我家满江又不是非娶她不可,她要是实在不愿嫁也用不着往河里扎啊。”
克林说:“可我听说她就是被你们逼得太急才走投无路的。”
路东山停住脚,正好朝向克林,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这事怎么能赖我们呢?他赵丁宝信誓旦旦地说这事儿包他身上,还收了我一百块现大洋的聘金。眼看着日子要到了,我们怎么能不急呢?而且我们只是催赵丁宝,根本没逼过赵姑娘。我也没料到她会去寻短见呀!”
“你们订的什么日子?”
“本月初六。看日子的先生说六月初六是今年最好的日子。”
“赵凤霞和陈殿新在城里租房住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听赵丁宝说过,不过诸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知道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何况我儿子又不是非她不娶,才不会一门心思去找她呢。”
“行了,”这时克林也从茶几旁站起来,开始往屋外走,“你不用一直强调这个。你们见过赵凤霞吗?”
“算是见过两回吧,”路东山一边说一边跟着克林往屋外走,“头一回是赵丁宝托冯媒婆送的她的照片来。我儿子见她长得漂亮,立马就同意了。第二回是赵丁宝用别的理由把她骗进城,我们在旁看了真人,确实和照片一样漂亮,也就是这次我们付了一百块的聘金敲定这门亲事。”
“你知道这城里哪里有漆料厂吗?”
“城西倒是有一家做漆料的作坊。怎么?探长突然问这个难不成他们生前就住那儿?”
克林走到院里,在西边那排厢房前站住,背对着路说:“应该离那儿不远,他们租房时靠陈殿新在漆料厂做工过日子。”
路东山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外院传来说话声,阿芬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路东山在地上捻灭了旱烟,收起烟杆,指着门外对克林:“大探长,我儿子回来了,你有什么问题还是直接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