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绝径
雨楼清歌2025-11-07 15:3541,049

  日光照得积雪生辉,众人边走边谈,经过天笈军汇集的山谷时,甲兵纷纷侧头看向李舟吾,神情颇含敬意。

  沈越与李舟吾并肩而行,问道:“李大侠,你说我今后该当如何,才能为我师父报仇?”他自离了秣城,卷入魏濯与嵇云齐之争,心头颇有些迷茫,此番前来黄山,正是想请李舟吾指点道路。

  李舟吾沉吟片刻,却道:“沈兄弟,你近来经历了不少凶险,好在终究化险为夷,得以磨砺侠心……”

  沈越听到“侠心”二字,忍不住道:“我、我可没什么侠心。”

  李舟吾微微一笑:“沈兄弟,你对诸方势力之间的争斗其实并不关心,只是想置身事外,对于能不能推翻鲸舟剑派,也不甚在意。我说的对么?”

  沈越照实道:“不错,我只觉这些都与我无关,最好能做个局外人。”周樘、孙佑等人走在后面,闻言讶然对望,低语议论。

  沈越略一犹豫,又道:“我有时想,如果我没有师父的仇要报,那么鲸舟剑派于我而言,实是个很好的门派。我不用为了报仇搜集旧门派武功,严画疏也就没道理来难为我。我便在一个小小的剑舻里,当个默默无闻的弟子,每月不缺银钱,也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受人欺负……每天我和师兄师姐一起习武练剑,吃饭谈笑,闲来去城里喝茶听书,那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李舟吾点点头,道:“这番话说得坦诚。”随即问道,“此前在秣城,我听常前辈说了不少你的事情。他说他看见你在一条巷子里接过任秋遗下的刀谱,之后独自在巷子里站了很久……沈兄弟,那时你在想什么?”

  沈越一时沉默,心说:“当时常前辈果然正在暗中保护我。”又听李舟吾道:“后来你设计去杀严画疏,便是想为任秋报仇,是么?”

  沈越一怔,摇头道:“那也不是。当时我想,严画疏对我已有杀心,此人很是难缠,我怕他耽误我为师父报仇,只得先下手为强。”

  李舟吾道:“常前辈倒并不这样觉得。沈兄弟,你总归是接过任秋的遗物之后,才决意去杀严画疏,对么?”

  沈越点头称是,道:“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任秋本不该死。”李舟吾道,“不该死的人死了,侠客心里便会觉得不公。沈兄弟,我瞧得出,你是侠义之人。”

  沈越摇头道:“我要杀严画疏,确然只是想着自己的师仇还未报,不能被他先行害死,我与任秋交情不深,何必管他的事?”

  李舟吾道:“你或许真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并不明白你自己。”

  沈越心弦微震,身后数丈外,胡子亮忽然哑声道:“沈越,任大哥生前也说你很有侠心。”他走在人群最后,刚才李舟吾一提及任秋,他便凝神细听,不知不觉却湿了眼眶。

  周樘、孙佑等人亦都道:“不错!此前在润州,也是沈少侠仗义当先,杀死陶骥,将我们救出重围。”

  沈越不知该说什么,琢磨李舟吾所言,倒有些动摇了;寻思半晌,仍是苦笑道:“李大侠谬赞了。从前听袁姑娘说,李大侠很会说服人,我对李大侠的话素来也极信服,只是深知自己并非那样的人罢了。”

  段妄接口笑道:“要论说服别人,李兄怕还不及袁姑娘,七年前她可是劝说李兄救下了嵇云齐。”

  李舟吾道:“半年多前,我在赶赴庐山的途中,曾遇见袁姑娘,想到她和沈兄弟同在鲸舟剑派,便也试着说服她能对沈兄弟多加照拂……”

  “啊,原来如此。”沈越脱口道。

  李舟吾莞尔道:“当时袁姑娘听我请求她帮忙,神情很是紧张,生怕我给她添个大麻烦,但听我说明之后,她倒似松了口气,答应得颇为干脆。”

  沈越向李舟吾道谢,想到如今袁岫不知在何方,心下暗叹。众人说话中来到松风镇外,左迟孤身一人,已在镇边道路上等候。

  ——依照沈越心中所想,天笈军统领必当是一位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可是眼前所见,却是个身形瘦弱、眉眼纤细的中年白面书生,在寒风中不住咳嗽。

  左迟见到那无名老者,走过来郑重跪拜:“臣左迟叩见……叩见老尊者。”而后才起身对李舟吾等人见礼。李舟吾道:“左兄的寒疾还未好么,咱们找个暖和屋子说话。”

  左迟轻声细语道:“多谢李兄。我此来的路上擒住了一人,正好让李兄和老尊者见见。”

  众人进了镇上酒楼,冷竹却悄声示意卓红、胡子亮留在门外说话。

  堂中,左迟请众人落座,沈越环顾一眼,见地上躺着一人,似是穴道受制,正朝自己瞪眼看过来,却竟是姜平。

  左迟劝众人饮了一碗热酒,指指姜平,道:“此人自称是神锋御史严画疏派来的使者,也不知真假。”

  沈越道:“确是真的。”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将姜平搀起,两人再度对视,心绪复杂,不约而同道:“你——”

  左迟自斟了一碗酒,慢慢喝着,端详起沈越。

  姜平先道:“沈师弟,你误入歧途,可陷得太深了。”语气冷硬之极,他已听说了沈越杀死魏濯、陶骥的事迹,既惊怒痛惜,隐隐却也觉得,如今沈越的名头,可是远大过自己了。

  沈越叹道:“师兄……”姜平却不听他说话,目光急转,脸色数变,最后落在那老者身上,道:“请恕晚辈此刻不能见礼,老前辈必是严大人口中的那位‘高人’了,我奉严大人之命,特来提醒前辈。”

  老者笑呵呵道:“我叫严画疏来黄山见我,原来是要让他提醒我么,我倒不记得了。”

  姜平道:“不错。严大人说老前辈贵人多忘事,故而当初便吩咐他,有一件要紧事,到时一定要来黄山提醒你老人家。”

  老者摇头道:“胡说,胡说,天下哪有什么要紧事?你倒说来听听。”

  “是。”姜平道,“严大人命我提醒你老人家:再见到李舟吾时,可要记得杀他。”

  此言一出,堂中寂静下来,众人觑向李舟吾,见其神色淡然,再看那老者,却是瞪视姜平,气极反笑:“你娃儿当面扯谎,岂不知我七年前已立下誓言,余生只杀一人,我忘事再多,在此事上也不会出差错。”

  姜平也不慌乱,道:“老前辈要杀的是修成‘世外轻舟’之人,也就是陈老掌门的真正传人,此事严大人自也是听你老人家提及。”

  骆明歌嗤笑道:“李大侠并非陈樗弟子,又怎会那招式?倒是你和严画疏,身为鲸舟剑客,却来传这种话。”

  姜平心知受制于人,开口的机会怕是不多,便只目视老者,快声道:“当时老前辈对严大人说,天下剑术殊途同归,练到至高深处,都将归为一式,便是‘世外轻舟’了;而李舟吾天资高过一众鲸舟剑客,故能最先修成此式。”

  老头儿一愣:“倒像是我的话。可若没学过鲸舟剑派的武功,要从旁门支路里悟出此式,终究太难。”

  众人闻言,均想到了卓红在山洞处所说的忧虑;只听姜平继续道:“这一节老前辈也对严大人讲过,却是因多年前李舟吾闯上庐山,曾接过陈老掌门的一剑,正是这一剑使他体会到‘世外轻舟’的剑意精髓,进境飞快。”

  “你老人家叮嘱说,这是极要紧的事,又怕不等见到李舟吾就忘了,故而让严大人到时提醒。”

  老头儿微微颔首:“料想凭那严娃儿的境界,也编不出这些话。”寻思起来,露出迷惘神情。

  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一凛。李舟吾莞尔道:“此前倒不知老前辈如此看重在下。”

  过得片刻,老头儿仍陷在迷思中;姜平忽而冷笑:“若真是练成了陈老掌门那一式无敌的剑法,恐怕老前辈也敌不过,确是要三思。”

  左迟轻声道:“传完了话,就不必再多言。”姜平哼了哼,却也未再开口。

  沈越暗暗诧异,他深知姜平性子高傲,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没想到这貌如病弱书生的左迟,轻轻淡淡的一句话,竟能压住姜平,也不知姜平当时是如何被左迟制住。

  左迟说完,又起身向李舟吾单独敬了一碗酒,叹道:“李兄,你潜入鲸舟剑派总舵,救助嵇云齐下山一事,顾大人与朝廷都已知悉。”

  众人神情震惊,均感难以置信。骆明歌脱口道:“李大侠,嵇云齐真是你救下山的?”见李舟吾并不否认,不禁脸色发白。

  周樘、孙佑等人连连摇头,你一言我一语,均说绝无可能。沈越却想到李舟吾曾说在“赶赴庐山的途中”遇见过袁岫,此事多半不假。

  段妄笑道:“当时庐山上想必热闹得很,李兄怎不叫我同去?”

  左迟接口道:“据我所知,确是好一场壮举。”语调低平,听不出是夸是讽。

  李舟吾道:“顾兄近来,可是仍在京城么?”

  左迟略一沉吟,却转口道:“李兄,顾大人托我问你一句话:当年你救下他性命时,他曾许你百万金银、十万精兵,不知食言否?”

  李舟吾坦然答道:“七年前,我恳请顾兄调运粮食赈济郓州饥荒,足抵得上百万金银;七年来天笈军修练我所创功法,以备与鲸舟剑派一战,岂非十万精兵?顾兄许诺我的,并未食言。”

  左迟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对顾大人食言,救了嵇云齐下山,又擅自将十年之期改作七年,在这山谷中调集军队,提前向鲸舟剑派显露天笈军的虚实?”

  李舟吾沉默一会儿,道:“这些话,顾兄怎不自己来问我?”想到那夜在金陵城的湖边,与顾飞山月下分别时的情景,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两人一时不语。

  “也许顾大人是猜到了你会如何作答,又或者,”左迟叹了口气,又道,“他也怕自己像我一样,被你说服,才未前来黄山。”

  “其实李兄所创功法颇不易练,十年之期已是仓促,本来顾大人与我商议,至少要让众兵士练足一十三年,才算有大成。——可如今才只第七年,如何不叫顾大人忧急?”

  “左……左将军,”沈越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不是徐捕头拿着顾大人的虎符,来与将军合符,才能调动天笈军么?这难道不是顾大人自己的意思?”说话中瞥一眼那老者,见他兀自皱眉追忆,嘴里也不知默默念叨着什么。

  左迟道:“那只是对外的说辞,不过左某既邀诸位在此相谈,自也未打算隐瞒。”

  李舟吾接口道:“沈兄弟有所不知,今日实是左兄愿意帮我。”随即解释了几句:

  七年前在郓州,那老者将他做岐王时的王府令牌交给了李舟吾,天笈军起初本是岐王府的亲兵,老者夺得皇位后,偶尔也曾用旧令牌调兵,在朝堂上也算有先例。——李舟吾正是将令牌交与左迟,才得以调动军阵。

  众人听后恍然。沈越道:“原来如此。”却想:“既然没有虎符,那么九天前袁姑娘交给徐大哥,让他送来黄山的那个锦盒里,究竟又装了什么?”

  姜平从旁越听越惊,已经几次欲言又止,暗忖:“左、李二人连这些事都让我听去,稍后定要杀我灭口。”想到这里,心绪反倒镇定下来,忽问:“沈越,你近来可曾见到冷师妹?我想见她。”

  沈越一怔,道:“她应当就在门外不远处。”左迟见姜平贸然开口,眉头微皱,道:“年轻人,你还是——”

  姜平却不理会左迟,猛地纵声叫道:“冷竹!冷竹!我要见你!”

  少顷便见冷竹与卓红、胡子亮进得堂中,冷竹瞧见姜平,神色颇为惊讶,犹豫一阵,仍是转头道:“卓红,你便说吧。”

  卓红闻声上前,对骆明歌、李舟吾一拱手,道:“骆前辈,你我一战本是约在明日初三,但既然今日相逢,李大侠亦已提前来到,那这一战何妨就改在今日,也请李大侠做个见证。”

  沈越本在琢磨李舟吾之事,见卓红言辞流畅简洁,不似往常,寻思:“多半是冷师姐教他说的,也不知他们在门外商议出什么……”

  李舟吾问明情由,道:“父母之仇确是要报。二十年前,骆姑娘年纪很小,未在江湖上行走,是否杀害卓兄弟父母的另有其人?”

  冷竹道:“那就请骆前辈明示,二十年前是否曾在永州城外,杀害过卓姓一家人?”

  骆明歌冷哼一声:“也许是吧,我记不清了。”见李舟吾皱眉欲语,便又道,“李大侠,你不必多劝,别人向我邀战,我还从来没避让过。”

  “既然如此……”左迟倏然轻声道,“稍后就由我与李兄同作见证;此处狭小,便请两位移步山谷中,在军阵之前较量如何?”

  众人没料到他会揽下此事,短时无人接话。左迟轻轻一击掌,酒楼掌柜端着一个锦盒走近,交到左迟手中。

  沈越一凛,但听左迟道:“李兄能否也帮我一次?毕竟是顾大人的吩咐,我也莫可奈何。”

  李舟吾目光在那锦盒上一转,道:“自无不可。”

  左迟点点头:“多谢李兄成全。”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拂,却将桌上一根竹筷拂出,直射向姜平胸膛。

  一瞬间沈越踏步劈掌,使出橐籥刀法“风过长峡”,一缕气针从指尖激发,将竹筷打得当空断碎;此际他运用断剑上的功法,却比在润州时更精熟,已能自控气劲从何处穴道射出。

  左迟讶异道:“这是心舟七刻中的‘指尖栖龙’么,招法倒似刀术。”

  沈越对他一拱手:“姜师兄只是来传话的使者,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左迟微笑道:“沈少侠,我也听说过你。你既开口,我便饶了此人的多嘴之罪。”

  沈越一怔,倒没想到左迟如此好说话,赶忙道谢;却见李舟吾摇头道:“方才左兄只是想解开此人的穴道而已。”

  左迟轻叹:“李兄就是不肯让我卖个人情。诸位请吧。”众人渐次出门,那老者皱着眉头,看看李舟吾,摆手道:“你且先去,我再想想杀不杀你。”

  李舟吾闻言一笑:“辛苦前辈了。”与左迟并肩出门。

  沈越解开姜平穴道,两人追上冷竹,沈越道:“冷师姐,请借一步说话。”

  冷竹停步,先看向姜平,道:“姜师兄,你要见我?”姜平道:“不错。”

  “嗯,”冷竹道,“姜师兄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姜平脸颊紧绷,片刻后道:“我只是要见你,没有话要说。”

  冷竹道:“那就一切等卓师弟与骆前辈决出胜负后再说,你还不知道,如今卓师弟也是咱们秣城剑舻弟子啦。”

  姜平一愣,未再发一言。

  沈越低声道:“冷师姐,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冷竹道:“什么如何打算?”想了想,叹道,“沈师弟,今日多亏了你。我自当实言相告。”

  ——原来她与卓红、胡子亮计议妥当,让卓红在比斗中击败骆明歌,却饶而不杀,换取李舟吾答应将“世外轻舟”的秘笈真本归还,而后再由胡子亮施展轻功,将秘笈迅疾送离黄山。

  沈越听明后问:“冷师姐,你就笃定卓兄能胜过骆前辈么?”冷竹点头道:“我相信卓红。他本就剑术很高,今日看了崖壁上刻的剑术,又有进境。”

  沈越又问卓红:“卓兄的父母之仇,莫非也愿意不报了?”

  卓红道:“报是要报的。不过我觉得骆明歌也并非杀我父母之人。”

  沈越道:“嗯,我也觉得不是。”说完便待离去,忽听身后冷竹唤道:“沈师弟,你、你要告知李舟吾么?他是大侠,你便告诉了他,到时他为救骆明歌,也会答应的。”

  沈越不知该说什么,只苦笑摇了摇头,回到李舟吾身边,见他正与骆明歌交谈;听了几句,才知骆明歌似并未将稍后的决斗放在心上,却更在意李舟吾为何要救嵇云齐下山:

  “李大侠,你知不知道,即便你救了嵇云齐,以后他仍要杀你的!难道你真要领着我们,去受他招降?”

  “我自然知道,但也从未打算归降鲸舟剑派。”李舟吾道。

  骆明歌急道:“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李舟吾苦笑,一时间似不易解释,沈越从旁见骆明歌还待追问,忽道:“骆前辈,我想李大侠此举,是因为‘新政’。”

  “你说朝廷的新政?”骆明歌蹙眉道。

  沈越方才一直在苦思此事:李舟吾将嵇云齐放下山来与魏濯内斗,又将天笈军潜藏七年的真正战力提早展露,可说是凭一人之力,将天下局势推到剑拔弩张、无可挽回的境地;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原因,索性便对骆明歌讲出:

  “如今宁相推施新政已有几年,总归是弊大于利,饥民一年比一年多,鲸舟剑派自也乐于见得朝廷民心渐失,故而才对新政少有干预;而顾大人与左将军却也因有新政作为幌子,得以暗中从容练兵,只要鲸舟剑派不率先发难,自是练得越久越稳妥……朝廷与鲸舟剑派迟早会有一战,可若再拖延三五年乃至更久,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因新政而死……”

  说到这里,他想起从秣城到黄山,沿途多见逃难的百姓,不禁暗叹;不远处冷竹听见,却想到了初遇嵇云齐那几日,“齐耘”不断给灾民散发财物的情景。

  沈越继续道:“但如今,只要朝廷与鲸舟剑派的战端一起,便难以再推行新政,对于天下百姓,反倒更好,正是长痛不如短痛。”

  左迟听完沈越这番话,轻轻一笑,侧头对李舟吾道:“难得难得,李兄,这年轻人倒是知你。朝廷大事,便是被尔等人耽误。”

  李舟吾亦是一笑:“所谓‘十年已经仓促,十三年最好’,对于魏濯、顾兄,还有左兄这样的大人物,那是年年在深院之中、高殿之上,饮酒饮茶地等待;对于更多人么,只怕是年复一年的煎熬。”

  众人默不作声,各自思忖李舟吾所言。

  “沈越,你说李大侠是为了百姓,想迫使朝廷停下新政?”骆明歌神色诧愕,她不欲径直和李舟吾争执,便对沈越道,“那些百姓,与咱们有何关系?他们与鲸舟剑派没有仇恨,无论换谁坐了江山,他们都一样过活,可是咱们这么多门派,都叫鲸舟剑派杀了灭了,几十年的血仇,几辈人的性命,凭什么不放在前头着想?”

  周樘、孙佑等人面面相觑,有的深为李舟吾的仁义之心所感;有的却也觉骆明歌所言不无道理。

  “无论如何,”左迟瞧瞧手里的锦盒,叹道,“此地的消息已然走漏,非只裘铁鹤、郁轻尘,便连这几个年轻剑客——”说着指了指冷竹、姜平等人,“稍后我也一并放归鲸舟剑派。朝廷与鲸舟剑派大战在即,李兄,你想做的事,终是做成了。”

  他说完便快步来到山谷中的军阵之前,对殷林道:“传令,两位剑术高手对决,全军静观。”

  殷林随即高声宣告全军,数千兵士得令后将剑矛往雪地里一戳,猛然齐喝了一声“诺”,声震山壁。

  卓红与骆明歌对视一眼,相隔三丈,各自拔剑。

  ……

  冷风中,卓红紧握剑柄,忽觉手中的红剑似乎不一样了。

  ——两个月前,这把短剑被嵇云齐借去,在润州剑舻刺杀了魏濯,又经沈越取走,过得月余,在暗河集会上掷还给他,与柳奕一场激战;此后他一路携剑至黄山,今日又与裘铁鹤交手两招。算起来,这两次用剑,却都事起仓促,并非出自他本意。

  不似当下,他真心迫切地想要赢下这一战。非只因关涉到父母之仇,这也是冷竹第一次泪光盈盈、语声轻抖,如此郑重地恳求他一件事。

  他注目三丈外斜持桃木剑、衣袂飘扬的骆明歌,见她正蹙眉瞥向李舟吾、段妄那边,似仍对李舟吾相救嵇云齐耿耿于怀,对他却颇为藐视。他自信能胜:不久前,他已为自己的剑术新悟出了一种奇异变化。

  卓红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腕抬起,心神澄静下来,却愈觉手中剑异样:似乎变重了一丝,又似变轻了一丝,又像是变得如羽毛、岩石一般,隐隐想要从手中飞走、坠落。

  就是这一丝的变化,让他此际站在宽阔山谷中,却像躺在狭小的屋里,寒风如硬邦邦的床板,硌着他的骨骼。每一根骨头,都是一柄剑。从前每当他握剑将刺时,均感到红剑宛如体内的一根细骨从掌心延伸出来,说不出的安稳踏实。

  可是这一霎里,他像是握着一根别人的骨骼。

  眼前白裙疾晃,骆明歌的剑尖如游走的电蛇刺近,剑气如蛇信分叉,迫得他胸前“紫宫”、“神藏”、“灵墟”三穴刺痛;卓红不认得这一剑正是桃花剑岭的绝学“三分剑瓣”,凛然斜避一步,振腕回刺——

  “我输了。”

  荆州剑舻中,周铸目光从那酒碗上收回,坦然一笑。

  月色照得满地白沙如雪,徐厚与袁岫均是神情震惊,只听嵇云齐道:“师兄尚未出剑,何以言输?”

  周铸摇头:“我只能出一剑,你却能同时刺出两剑。以一敌二,可太难为我老周。”

  徐厚愕道:“难不成那酒碗中也能刺出一剑来?”却想:“周堂主莫非中了嵇云齐的邪术,神志不清了?”

  “正是。”周铸道,“不曾想‘指尖栖龙’,还有这般用法。”

  嵇云齐淡淡道:“修习‘世外轻舟’越深,对心舟七刻后六式的运用便越奇妙。”

  周铸“嘿”的一声,暗自揣摩,本来将内劲经由刀、剑等兵器摧发出去伤敌,原是武学常理;“指尖栖龙”能发出气线,黏在敌人躯体或别的器物上,那也不足为奇,但若要维持气线不散,却须得源源不断地摧出内劲,耗力甚多,难以持久。

  可是刚才他脚下发劲,将一股内劲贴地蔓蹿出去,与地上酒碗一触即收,却察觉到嵇云齐的内息竟在自身与酒碗之间周流不息,全无损耗,仿佛那酒碗也生有穴道、经络,与嵇云齐虽相隔数尺,却也是嵇云齐身躯的一部分。

  “死物也能运转内功?”周铸皱眉发问。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嵇云齐道,“人与物,当真有死活之别么?”

  “说话倒像咱们师父。”周铸笑叹,“我虽输了,仍须杀你。嵇师弟,今夜你有两剑,我老周也不敢轻忽,在这院子里外,备下了几十万支剑。”说着踏前一步——

  以他靴底为中心,地上的白沙扑簌簌流动起来,一颗颗沙粒翻滚弹跳,似欲凌空奔月而去。徐厚身形倒掠,遽退至屋檐下,立足于未铺白沙的砖石上;袁岫见状,也跟着闪身急退。

  嵇云齐面色微变,跃向周铸,两人几乎同时出掌,白沙翻腾如雾,旋绕在两人身旁;周铸这才惊觉,嵇云齐非只与那酒碗之间有内息相连,竟另有一丝细微得多的气线,从嵇云齐心口处游曳出来,悄幽幽的,延伸至庭院之外的夜色中……

  “他是因施展此式,才不能分心使那藏形术么。”周铸不禁一悚,暗忖,“也不知这根气线已飘游了多久,另一端又在多远处?”

  ——双剑交击,卓红想起在戏班里学剑时,佘象所授的一句话。

  “天下剑招变化万千,说到底也不过曲、直两种。平刺、斜刺都是直剑;转腕削剑,剑尖画弧,则为曲剑。这曲直运用之妙,须得用心体悟。”

  当时他问佘象:“能不能一剑击出,既是直剑,又是曲剑?”这话引来旁边几个师哥嘲笑,佘象却没笑,只道:“曲直之分,原也不是那般分明。但要做到曲中蕴直,直中含曲,可须极高的剑境了。”

  直到今日他目睹了崖壁上所刻剑术,才终于明白该如何刺出那样的一剑:红剑格开桃木剑,卓红收腕再刺,仍是平直的一击,在即将刺中骆明歌的剑身时,上一剑刺出的剑劲倏然飞回,将红剑带得微微向左一转,曲意自生——

  不远处,观战的李舟吾、段妄都露出讶异神色,未料到这少年短时便领悟了“分粥”之法。

  剑尖上剑劲倍增,卓红惊喜自忖,这一剑足能振脱骆明歌的剑,将她手腕震断;电光石火间,骆明歌提前撒手弃剑,左掌劈在卓红肩头。

  此前卓红未经历秣城风雨中的混战,却不似骆明歌已见识过李舟吾的“分粥”;刚才骆明歌假作出神,实则盘算停当,既知卓红学了“剑篱”,兴许也能用出李舟吾的奇技,便想好了应对之策。

  卓红面色惨白,气血翻涌,几乎跌倒,眼觑骆明歌抄住桃木剑,怕她袭来,勉强挺剑递出,却是虚软无力;骆明歌嘴角诮笑,随手挥剑,便要将卓红的短剑打落,蓦见卓红古怪地瞪大了眼睛:

  他感到手里握着的,那根红色的骨头活了。

  他的手掌随遥远处一人的心跳声而轻轻震颤起来,红剑带动着他飞刺而起,剑尖迸发出不属于他的无俦内劲,将身前的骆明歌连人带剑击得呕血倒退;他头颅中一清,醒觉这心跳声其实一直都在,从他重新拿回此剑时,不,多半是从他将剑借给嵇师哥的那一刻起,便黏连在剑上,如同一只看不见的虫豸。

  惊变猝起,沈越眼瞧卓红的剑势仍不止歇,便要将骆明歌刺个对穿,却已不及拦阻,忽地身旁风起,眼前一闪,李舟吾已挡在卓红之前,手指捏停了红剑,指缝间鲜血淋漓。

  卓红一愣,感到那一股遥遥而来的磅礴内力都顺着李舟吾的指尖,袭入其五脏六腑,他浑身打了个冷颤,猛然记起,七年来自己分明做过许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自己用李舟吾的剑术杀死了李舟吾,将他的剑术据为己有。此时此刻,那一千次的噩梦叠加在一起,从他心里迸发开来,他用不是自己的嗓音说:“李、李大侠……”

  李舟吾稍一沉默,却对他道:“卓兄弟,不要怕。”

  卓红听后,心里安定了少许,拎着剑呆呆伫立,眼瞧着李舟吾转身去救治骆明歌,他兀自杵在原地,手脚阵阵发麻。

  段妄、沈越等人掠近,但见骆明歌面色惨白、气息短促,嘴角淌下黑血,显是脏腑受伤;直到李舟吾俯身为她缓缓渡过内劲,她脸上才回复出一丝血色,勉力道了声谢。

  沈越见李舟吾右手指缝仍滴血不止,便撕下自己衣袖为他包扎。段妄侧头觑向卓红,道:“小子原来内功恁沉厚,藏得倒深。”

  卓红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李舟吾道:“刚才那股内力,并非来自卓兄弟体内经络,而是来自那红剑上。”

  “这、”段妄讶道,“剑上还能自己生出内力不成?”

  李舟吾站起身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方才我手指制住剑时,察觉到有一丝极细的劲气,像长线一般黏在剑身,那内力正是从这气线上传来,也不知这气线的另一端在何处……”

  段妄皱眉:“这倒古怪。”忽听骆明歌低声道:“这是‘指尖栖龙’的手法。”

  李舟吾道声“果然”,张望山谷外,沉吟不语。

  骆明歌见状一惊:“难道气线是从谷外传来?这、这怎么会……此手法颇耗内力,我听燕空梁说,他也难以将气线延伸到十丈之外……”

  她曾得燕空梁指点“指尖栖龙”的法门,对燕空梁的修为造诣也颇了解,不假思索便说出此言,孙佑等血螯门弟子却面色古怪,不少人心说:“你自己与那姓燕的不清不楚,再指责李大侠相救嵇云齐,可是不大占理。”

  李舟吾道:“方才那股内力,很像是我从前接陈樗那一剑时所感受到的剑劲……嗯,那应当是嵇云齐的内力。”

  段妄道:“李兄是说,嵇云齐也到了黄山?”他知黄山内外已被天笈军占据,可嵇云齐身负‘藏形术’,或仍能潜入此地。

  李舟吾微微摇头,转身走近卓红,道:“卓兄弟,请借剑一观。”

  “李大侠,”卓红颤声道,“你、你当真没事么?”刚才他分明感知到那一股庞大内力都击入了李舟吾的脏腑,几以为李舟吾当场便会陨命,此刻将剑递出,仍感一阵害怕。

  李舟吾道:“不必担心。”缓缓伸左手接剑,手指未触及剑身时,指劲已先振发出去,又迅疾飞回指上,如此发劲、叠劲数次,才捏在红剑中段;山谷中一霎风急,卓红不自禁退后数步。

  众人屏息等待,片刻后却见李舟吾将剑归还给卓红,对段妄道:“恐怕还要远得多。”

  段妄皱眉不语。众人凛然骇异,均想:“嵇云齐九天前在荆州,眼下多半正在北上进京的路上,难道说,他发出的气线竟能绵延千里之遥?”

  沈越倏想到在润州剑舻中,嵇云齐刺死魏濯后,却将红剑舍弃在魏濯尸身上,倒像着意让自己将剑拔出带走似的,不禁暗自悚惕。

  忽听冷竹道:“请问李大侠,这一战,算不算是卓红胜了?”

  话音方落,血螯门众人便嘲骂起来,都说卓红是仗着嵇云齐的邪法,并非自己本事。

  “无论这小子手上、剑上有什么古怪……”骆明歌咳嗽两声,低声道,“我输便是输,无需多言。”

  冷竹当即道:“多谢骆前辈。”言毕眼神示意卓红;卓红便依她先前所教,说道:“晚辈以为,骆前辈绝不是残忍滥杀的脾性,晚辈父母之仇,尚须查证;刚才晚辈侥幸、那个……”

  他心神动乱之下,说得磕磕绊绊,冷竹接口道:“刚才我们侥幸稍胜,自也绝不敢再冒犯骆前辈,只是想请将本派‘世外轻舟’秘笈归还,我等便即告辞,深承诸位前辈厚义。”

  李舟吾点头道:“多谢,如此甚好。”

  “不可!”骆明歌闻言一急,想要拦阻,却是无力站起。

  冷竹心下一喜,眼看李舟吾取出秘笈,突然却被段妄接过去敛入袖中,段妄笑嘻嘻道:“冷姑娘,便如你先前在山洞中所言,待我抄录了副本后,自当还你真本。”

  冷竹快声道:“好,镇上酒楼便有纸笔,烦请段前辈——”

  “莫慌莫慌,”段妄摆摆手道,“我识字不多,怕抄录错了,还须找个教书先生,学学念书识字才行。”

  冷竹又气又急,却也奈何不得段妄,只得目视李舟吾道:“李大侠既答应了晚辈……”

  李舟吾看向段妄,苦笑道:“段兄何必如此?”

  段妄摇了摇头,却退后了一步,正色道:“李兄,此事非同小可。”

  李舟吾一怔,未及开口,但见那老头儿从镇子方向手舞足蹈地疾奔而来,嘴里笑叫着:“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沈越一凛,问道:“老前辈,你想通是那严画疏骗你了?”

  老头儿道:“他没骗我,不过——”说到这里,打量不远处的李舟吾,皱眉道,“你怎么受了如此重伤?”

  众人顿惊,沈越望向李舟吾,见他神色镇定,倒是旁边的卓红面如土色,似极惶恐。

  那老头儿说完便像是忘了李舟吾,又瞥向左迟,见其牢牢端着一只锦盒,好奇道:“小娃儿,给我瞧瞧。”

  左迟恭谨道:“老尊者……”不待他说完,老者身影一闪,已将锦盒拿在手里打开,却是连连咂舌:“好生眼熟,这是什么?倒似是从前常见的……”

  沈越瞥去,盒中放着的,却是一轴圣旨。

  左迟一叹,走近对老者一拜,双手将那圣旨捧出,看向李舟吾,见他轻轻颔首,道:“多谢李兄成全。”却和镇上酒楼中所言一样。

  左迟上前几步面对军阵,道:“这是顾飞山顾大人提早请下的圣旨,本以为永不会有宣读的一日……”

  旁边殷林微愕,随即高声传令:“全军跪听圣谕!”言毕也伏身跪倒。

  “敕曰:荆州山野间有贼寇李舟吾者,素行悖逆,妄以卑贱之躯攀附朝堂,凭微末之技蛊惑军中,其作乱多年,殊不可赦……”

  左迟如诵佛经般读完圣旨,嗓音不露一丝悲喜,却将每个字都清楚地传遍山谷;众人越听越惊,直到听见皇帝将李舟吾定为‘乱天下之大奸巨匪’、“着即缉拿问斩”,终于忍不住纷纷喝骂起来。

  孙佑怒道:“李大侠替朝廷练好了军阵,他们却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他手下血螯门汉子亦都道:“朝廷不讲义气,恁地卑鄙!”

  左迟也不生气,不疾不徐地收起圣旨,淡淡道:“江湖人才讲义气。朝廷行事,本就不是‘义’字当先。”

  周樘道:“不错,朝廷惯来不讲义气,即便李大侠未将十年之约提前,到时只怕这圣旨仍是要宣读的。——朝廷又怎会让天下人都说,是一个江湖侠客领着他们击败了鲸舟剑派?”

  众人深以为然,但见左迟回过身与李舟吾对视:李舟吾神色不变,仿佛此来黄山之前,便已知悉了此刻。

  沈越目光从军阵中转过,一个个甲兵神情或震惊,或困惑,也有的面露惭色,眼光都瞟向李舟吾,但都脖颈端正、肃立不动,无一人发声议论。沈越暗凛:“天笈军军纪如此严明,只怕稍后左迟发令围杀李大侠,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李兄,”左迟拱手道,“今日一别,盼莫再见,再相见时,我便须下令杀你。嗯,纵然他日李兄横死,也算不枉了。”

  他语气坦然无愧,李舟吾听后微微一笑,道:“这几年里,我给那套功法想了几种新变化,凭左兄天资,自能参透,传习军中。”说完从衣袖里取出薄薄的几页纸。

  左迟道:“甚好。”上前接在手里,两人擦肩而过,李舟吾径自走向山谷外。

  沈越等人错愕相顾,也随李舟吾而去;段妄走近骆明歌,嬉皮笑脸道:“骆姑娘,便让我占个便宜,背你一程。”

  骆明歌冷冷道:“我倒还没伤到走不得路。”言毕快步走离。

  段妄笑道:“可惜,可惜。”却如在戏台上一般,踱步甩袖绕了个圈,才转身离去。

  卓红瞧在眼里,隐隐想到了什么,皱眉不语。旁边冷竹道:“咱们也走吧。”如今“世外轻舟”秘笈在段妄手中,她虽不愿和漏鱼同行,却也别无良策。

  那老者寻思一会儿,也待追向李舟吾,却被左迟挽留:“老尊者,臣听殷林说,此前你老人家本在讲解山壁上的剑术,便请继续为众兵士讲完可好?”

  远处,沈越步履一顿,终究放心不下这老头儿,索性返回来道:“老前辈,你可是想通了‘世外轻舟’的传人是谁?那严画疏狡诈得很……”

  老头儿摆摆手道:“严小子并未骗我,只是我曾吩咐他,让他代我来骗我自己罢了。”

  沈越听得疑惑,老头儿颠三倒四地解释许久,沈越才明白:原来老者也觉这“世外轻舟”一式是个活物,昔年在李舟吾接陈樗一剑时,却传递到了李舟吾身上,如今李舟吾虽未修练此式,但此式却也蛰伏在他体内,未曾离去;唯有杀死李舟吾,这活物才会另择其主,使得陈樗的真正传人现于世间。

  “方才李娃儿被鲸舟剑派的内劲所伤,也是亏得这活物护体,才未脏腑崩裂而死。”老头儿乐呵呵道。

  沈越只觉离奇,实不怎么相信,他关心的是李舟吾安危,便道:“这么说,老前辈仍是要杀李大侠么?”

  老头儿唉声叹气:“杀是要杀的,可怎么杀,何时杀,可难住我啦。”瞥一眼沈越,拊掌道,“小子心思灵活,不妨帮我想一想。”

  沈越当即道:“一言为定。晚辈一定认真想想此事。在晚辈想清楚之前,老前辈可切莫和李大侠动手。”

  老者笑道:“好好好,那好得很。”

  沈越暗松了一口气,告辞转身,数丈外徐捕头忽道:“沈兄弟,你……”他惧怕江湖武人,先前一直站在殷林身旁,不敢稍离,更不敢贸然开口,此刻见沈越要走,却涌起一阵不舍。

  沈越一怔,等了片刻,见徐捕头也未说出什么,便道声“保重”,奔向李舟吾那边;心头晃过往日在秣城徐家吃早饭的光景,却像是说书人口中的久远故事了。

  少顷,众人回到松风镇上,周樘、孙佑仍为李舟吾愤愤不平,不时咒骂几句朝廷;冷竹从客栈里买回纸笔,求请段妄抄录秘笈,却又被段妄大剌剌搪塞过去。

  沈越正要去和李舟吾说话,却被卓红悄声唤去僻静处,卓红道:“沈兄,我有个、有个猜想,总觉得还是应当说与你……”沈越道:“卓兄请讲。”

  卓红想了想,道:“沈兄,我知你费心收集了许多旧门派武功,但是段妄前辈搜罗的武功门类,却比你还要多,是么?”

  沈越点头:“不错,段前辈武功比我高,本事也远比我大,自能收集到更多武学,创出‘暗河’。”

  卓红迟疑道:“……也许,还有更快的法子能得到这些武学。”

  “什么法子?”沈越好奇道。

  卓红却转口道:“我今日听段前辈说话,似乎他会唱戏。”

  沈越一愣,回想段妄在讲述幼年往事,以及乍见“世外轻舟”秘笈时,确曾发出过戏腔,笑道:“段前辈言行狂放不羁,有时真如戏台上的戏子一般。”

  卓红“嗯”了一声,却又换了个话头:“七年前,师……佘象让我去见嵇师哥时,曾说他在‘鲸舟剑派和漏鱼两边都已布置稳妥’。”

  沈越苦笑道:“卓兄,你这东一句、西一句,我可有些——”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想起在润州曾听卓红讲过他童年时在戏班的经历,脱口道:

  “你是说,段前辈也出身于那个戏班,是佘象的手下?”

  “我从未在戏班里见过他,”卓红挠头道,“也许他是在我记事前就离开了戏班。”

  沈越念头飞转,倘若段妄掌握的各派武学是从佘象处得来,以佘象永州分堂之主的位份,想取得漏鱼秘笈,那是极容易的事……

  思来想去,总觉卓红的推测还是牵强了些,望一眼远处:段妄与李舟吾边走边谈,两人挨得颇近,段妄手掌来回比划、滔滔不绝。

  沈越瞧了一会儿,心底愈发不安,道:“卓兄,咱们过去看看。”

  两人赶到近处,却听见段妄与李舟吾似正谈论童年往事,段妄道:“……我小时总挨欺负,便妄想着长大以后,一个个杀光天下恶人,从此谁也不会再欺负谁……”

  李舟吾道:“有时是恶人欺负人,有时是规矩欺负人,有时却是好人欺负人。”

  段妄哈哈一笑:“那看来是我小时想岔了,依李兄说,该怎么办?”

  “从前我想过很久,想过许多次,也许……”李舟吾稍一沉默,认真道,“也许每一个人,都不应当对另一个人有‘威严’。也许世间最好没有‘威严’这东西。”

  段妄一愣,摇头笑道:“李兄说起怪话来,比我更怪得多。”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李舟吾说这话时,认真到甚至带了点稚气。

  旁边冷竹手持纸笔,正要再求段妄抄录秘笈,闻言错愕道:“可是……倘若父母师长对儿女弟子没了威严,又如何能教养他们?倘若朝廷官吏对百姓没了威严,又该如何治理天下?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长幼高下之分的,若世上不存‘威严’,恐怕、恐怕一切都要大乱了……”

  众人看向李舟吾,均想他刚才说得郑重,必有一番高明道理是众人未能想到的,都等着他开口解说。片刻后,却见李舟吾点头道:“冷姑娘,你说得很对,其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沈越心弦一动,这是他第一次瞧见李舟吾流露出近乎脆弱的神情。

  他瞥向段妄,不禁暗凛:段妄嘴唇微抖,眼神激动,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下一瞬,段妄倏然振臂拍向李舟吾肩颈——

  “啪”的一声轻响,沈越抬掌将段妄的胳膊挡回,却惊觉段妄臂上并未聚起内劲,似乎段妄只是想伸手拍拍李舟吾肩膀、劝慰他两句而已。

  段妄神色恢复如常,笑道:“沈兄弟,怎么了?”

  沈越扭头看向街道尽头,道:“我听见远处有一队人马赶来,马上人武功不低。”说话中,脊背起了一层细汗。

  过得一会儿,李舟吾也道:“不错,应是几个天笈军兵士。”

  段妄讶道:“沈兄弟好厉害,这回竟比李兄先听见。”

  卓红听了,却愈发忧虑,心想:“这多半是李大侠身受重伤之故。”

  少顷,果然有几个甲兵纵马驰到镇上,面容惊急,问明李舟吾身份后纷纷下马,躬身施礼。

  沈越暗忖:“这几人多半一直守在镇外,尚不知圣旨之事。”便抢先问道:“不知出什么事了?”

  为首的甲兵道:“我等正要去禀报左、殷二位将军,自也不敢隐瞒李大侠:鲸舟剑派的佘象,领着数千剑客,已至黄山左近,似要进犯!”

  众人顿惊,沈越忙请那甲兵讲明详情:

  原来先前天笈军占据松风镇时,跟随冷竹而来的一众润州剑舻弟子便都逃散,殷林派了几个精干手下,小心跟踪,却见这些鲸舟剑客不久就被几个黑衣黑剑的劲装汉子引到十几里外的歙州,与佘象所率剑客会合。眼下的歙州城中,可谓是人马喧沸,闹得满城百姓惶惧不安。

  那甲兵偷听到几个剑客说话,得悉裘铁鹤、郁轻尘也已和佘象会面,领头的另有个“戴主事”,却不知是谁。

  沈越道:“那是庐山总堂道部的副主事戴珩,那些黑衣剑客,便都是道部弟子;另外的剑客,想来是永州分堂弟子了。”

  “他们怎能到得这般快?”孙佑惊疑道。

  骆明歌瞟一眼卓红,冷冷道:“多半与嵇云齐有关。他能远远地用邪术暗助这小子,自也有法子探到咱们的动向。”

  众人默然相顾,想到天笈军与鲸舟剑派的首场大战兴许就在今日,都不禁心神紧绷。

  “朝廷不义,”周樘道,“咱们要置身事外么?”

  沈越看向李舟吾,但见他一时沉吟不语;又听段妄喃喃道:“罢了罢了——我便见一见佘象罢了!”语气怅然,隐隐又拖出戏腔。

  “段前辈,”沈越忍不住问道,“你、你以前认得佘象?”

  “不错,”段妄随口道,“……他从前救过我的性命。”

  ——段妄六岁时,师父被杀,京城剑舻中人当他年幼无知,将他放了,他一边琢磨自己背诵熟了的金鹿寺功法,一路流浪乞讨,来到西域,很快却又被几个“镜湖宫”漏鱼逮住。

  这些漏鱼说是“镜湖宫”传人,实则不会武功,只是几个胆大的泼皮,捡到镜湖宫的刀法秘笈也不去练,却在几个偏远村落里招摇撞骗。

  昔年镜湖宫不仅是个武林门派,其教义在西域广为流传,信徒颇多,这几个漏鱼见段妄模样俊美,便在他身上烫下镜湖宫独有的水月徽记,谎称他便是几十年前执掌镜湖宫的五大“水月童子”之一,因修练神功大成,得以永葆童颜。

  他们逼迫段妄学会了西域话,带着他四处开坛作法,骗得不少银钱,段妄白日里听命骗人,晚上还要遭他们虐待,苦捱了一年,几次逃跑,都被捉回毒打。

  某日正在村口歇脚,两个肃州剑舻的剑客从远处经过,段妄认出这两人的天青色劲装正是鲸舟剑客的打扮,猝然高喊:“我乃镜湖宫嫡传弟子!”

  两剑客闻声掠近,打量段妄一伙,段妄不待几个泼皮反应,抢先又道:“不信你们瞧我身上记号!”

  两剑客扯开他衣衫瞧过,出手将这伙“漏鱼”都擒了,问明真相后,打断几个泼皮的手足,见段妄可怜,便将他带回肃州,寄养在一户农家。

  段妄老老实实在肃州住了两年多,自己偷摸修练内功,几次走火入魔、生死交关,好在都凭着天资运气闯了过来;而后他便逃离了养父母家,返回去找那几个泼皮。

  泼皮们手脚落了残疾,这两年来饱受村民嘲笑打骂,已是半死不活,段妄逼问出镜湖宫刀法秘笈的所在,而后将他们救到山林里,每日管他们饭食,在他们身上试用诸般内外功招式,如此折腾数月,几个泼皮渐次死去。

  段妄将他们尸身都喂了狼,又返回肃州。

  此后两个月,段妄潜心研读过镜湖宫秘笈,熟记于心,将秘笈烧毁,便前去肃州剑舻拜师。

  他看出镜湖宫的“镜刀”与本门的“十方袈裟棍”各具不凡威力,但想练得大成,总要一二十年后了,到时多半也仍敌不过那个干巴巴的老神捕,若要为师父复仇,还须设法学会鲸舟剑术。

  到得剑舻门口,有剑客当他是不晓事的野孩子,喝骂起来,便要将他逐走,段妄不慌不乱,说明来意,那剑客见他小小年纪却颇有胆色,暗自称奇,便带他进了剑舻。

  先前那两个救过段妄的剑客却正外出未归,段妄面对众剑客逗弄,也不着恼,嘻嘻哈哈地又说了一遍来意;剑部主事瞧出他天赋心性俱都不凡,倒真起了爱才之念,便命人检查段妄的脏腑、骨骼,道:“你若无什么隐疾暗病,便可送你去庐山总堂,成为本派新一科的‘涉江弟子’。”

  哪知一查之下,却发现了段妄身上所烫的镜湖宫徽记,那主事怒道:“好小子,难怪胆大伶俐,原来是漏鱼所派!”

  段妄忙将自己被迫假扮“水月童子”的实情说出,那主事将信将疑,道:“等两位师弟回来,自能水落石出。”便将段妄暂且看押在剑舻。

  过得月余,却传回来那两名剑客的死讯:那两人在黄河上的客船中与“龙王坞”一派的蒙面高手厮杀,却落败身亡;据船夫和船上客人说,那漏鱼水性极佳,杀人后便跃入河水远遁。如今沿岸各州的剑舻都在追查此人行踪。

  段妄所讲的经历也就没了对证。最终肃州剑舻没有收他,却也没太难为他,将他放离了剑舻。

  往后段妄便离了肃州,沿黄河东行,帮人搬卸船货赚钱;有时他也搭乘客船,随性往返于各地渡口,却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一日,他正坐在一条客船的甲板上,忽被船老大叫去底舱,说看他是个穷苦孩子,手脚倒也利落,便想收他做船夫,倘若他愿意入伙,还可教给他几样“厉害本领”。

  这伙船夫正是“龙王坞”漏鱼,平日里既做载客生意,也做水匪劫财,船老大是众船夫的师父,亦是杀死那两个剑客之人,却对鲸舟剑派谎称是另有高手。

  段妄听明船老大的招纳之意,心中并不惊异,似乎这些时日他一直便在等待此刻,他拜船老大为师,在船上一住四五年,学得了龙王坞一派的武功。

  龙王坞掌法“江底游龙”有一式绝招,名为“破水登云”,数百年来都是只有掌门及掌门嫡传弟子才能修习,船老大便是用此招偷袭击败了两个鲸舟剑客,却还并未传授给众船夫。

  船夫们奉承师父,总是夸赞此招神威绝妙,往常船老大听了高兴,有时也在徒弟面前演练一番,说:“过两日就教你们这招。”可是每回说完,却总又舍不得教。

  在杀死那两个剑客后,船老大自知终将遭到鲸舟剑派报复,整日惊忧不定,疑神疑鬼;某日又听一名船夫吹捧起那式“破水登云”,竟脱口道:“你莫不是鲸舟剑派的细作,想来套我的绝招?”将那徒弟责骂一顿。

  过两日回过味来,他又不禁暗暗自嘲:“门派都叫人家灭了,人家又怎瞧得上这招式,我又何必敝帚自珍?”便从船夫中挑了个追随他最久的,道:“本门绝招须得内功到了火候才易修练,你们还差得远,我一个一个慢慢教吧。”

  那船夫学了一阵子,进境很快,船老大神情欣慰,言辞中多有嘉许,心里却忍不住嫉恨起这名弟子,有时夜里琢磨:“不久之后,世上再也不是只我一个人会使这招了。”

  某日因一桩小事不顺心,他勃然大怒,召来那名弟子,含糊斥道:“好个逆徒,巧言令色,诓骗我许久!”竟将那弟子打杀,尸体沉入河水。

  很快他又深深后悔,心说:“我又何必如此在意?我死后此招绝传,岂非更对不住师门?”便又挑了个弟子传授此招。

  那名弟子也没活到学成。

  又几日,船老大喝醉了酒,对众船夫道:“其实此招也不需内功太深,只要练得勤勉,都能练成,你们谁还想学?”

  众船夫此时都看出师父神智有些不对了,低下头无人接口。船老大环顾众人,怒道:“好啊,你们平日总说此招如何如何神妙,难道都是假话吗?”

  船夫们瑟瑟发抖,段妄冷不丁站出来道:“我想学。”船老大笑眯眯道:“好好好,好得很,我早看出你年纪虽小,天赋倒是最高。”

  几个月过去,段妄每日勤学苦练,可进境却比前两个船夫慢多了,船老大焦急不已:“这样下去,你百年后也练不成!唉,莫不是我看走了眼。”

  许是因段妄练得慢,船老大心绪稳定了许多,船夫们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段妄每日摆着龙王坞掌法的架势,暗地里苦练金鹿寺、镜湖宫的心法。

  某日船老大忽又道:“不成不成,这样太慢,还是我一起教,你们一起练。”众船夫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少年段妄却笑道:“那也不必了。”

  船老大愕道:“你说什么?”话音方落,段妄出手用出那式“破水登云”,震碎了船老大的心脉。

  垂死之际,船老大咬牙切齿道:“你、你何时练成的?”说完却咯咯笑起,宛若狂喜。

  段妄道:“你教我之前,我便看会了。”又对众船夫道,“我要上岸去了,大家散了吧。”

  船夫们逃过一劫,有的拍手称快,有的却也伏到船老大尸身旁,真心痛哭了 一场;有人说要从此隐居山林砍柴种田,也有几个江南人舍不下武功,说要回乡去,在越州、峡州一带继续做水匪。

  段妄辞别众人,心头微微恍惚,却也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报答那两个剑客的相救之恩,还是只为学龙王坞的武功。

  他孤身漂泊一年,听说了年轻剑客李舟吾刺杀晋州剑舻赵嵩一事,心中钦仰,想着或能邂逅李舟吾,便也赶赴晋州。

  段妄在晋州徘徊月余,没找见李舟吾,却碰到了“桃花剑岭”一派的少女骆明歌:当时骆明歌佯装不会武功,又谎称刚见过李舟吾,将几个搜寻李舟吾行踪的鲸舟剑客引到了城郊,撒出迷香偷袭,却不知段妄也正跟踪这几个剑客,两人便一同将几个剑客打杀。

  他俩年龄相仿,且都是聪颖机变、口舌伶俐之人,交谈起来谁也不服谁,骆明歌嫌段妄多管闲事,段妄却当是自己及时现身救了骆明歌,两人越吵越激,骆明歌便说自己此刻无暇与段妄纠缠,约他明日午后到城南三十里的密林中一较高下。

  骆明歌走后,段妄莫名心神不宁,他知这少女不易对付,当夜便来到树林,挖掘布置了十几处陷阱,而后才放心回城睡觉;殊不知骆明歌根本未打算赴约,她甫一离去便径直找人向晋州剑舻报信:翌日午后将有漏鱼在城外密林私斗。

  翌日清晨,段妄正要出城,却被一个布裙荆钗的中年村妇阻住——此人正是骆明歌的师父,她知晓了此事,斥责骆明歌不讲江湖道义,师徒俩便来向段妄致歉。

  段妄见这妇人言行温雅,也不好计较太多,只说也想学“桃花剑岭”的剑术,那妇人也不藏私,口传了剑诀,领着骆明歌告辞,临走时骆明歌回头做个鬼脸,笑道:“挖陷阱可挖得手酸么?”

  段妄想到昨夜白白忙活许久,颇为气恼,此后行事愈加谨慎,几年里走遍南北各地,磨砺武功,增长修为,又识得一些旧门派传人,学会了几样新武功;到二十岁那年,自知武功已不低,但想到所遇漏鱼,大都只匆匆一面,分别后便再也不知彼此死活,心中孤独不已,虽值血气壮盛之年,却常感天地寂寥,满心怆然。

  他曾在岭南的小镇上撞见一群“辰州帮”弟子。

  ——此帮昔年只是武林中一个不入流的小帮派,门徒所练“行尸拳”也算不上什么高明武功,在鲸舟剑派席卷武林之时,“辰州帮”率先投降,但魏濯派来的几个剑客却嫌“辰州”二字与“沉舟”谐音,大不吉利,索性撕了降书,大开杀戒。

  辰州帮的残余弟子吓破了胆,多年后给后代取名时,仍是战战兢兢,极力避开与舟船江海相关的字眼,当时镇上有个过路的鲸舟剑客请教他们姓名,直惊得他们面色惨白,以为泄露了身份。却是段妄看出端倪,帮他们遮掩过去,事后他们便以拳谱相谢。

  他还曾在琰州的白水河瀑布边救下“截岳轩”一派的高手。

  ——此派素以木刀为兵刃,练到精深处,能将木刀挥出雄浑刀气,势如山崩、无坚不摧,只是此派内功修习起来却是难关重重,昔年鲸舟剑派剿灭此派时,便曾有剑客讥诮道:“你们的‘倾山刀法’确是不凡,可内功没到家时,铁刀还是比木刀好使些。”

  据传“倾山刀法”最后一式名曰“木中雷”,施展时刀劲破空,发出阵阵蝉鸣般的声响,随着挥刀愈疾,成千上万的蝉鸣汇聚成滚滚沉雷,能震得敌人心神动摇、内息岔乱,片刻间呕血毙命;但因此式威力过巨,用时大损元气,故而依照门规,每个刀客一生中只能施展一次。

  段妄所救的这个高手,倒确可称得上功力深湛,他年轻时便将二十式倾山刀尽数练成,但谨遵门规,几十年里四次遭遇鲸舟剑客追杀,都是靠其余十九式刀法化险为夷;自矜之余,却也常常幻想某日终于碰见极厉害的敌人,迫不得已使出第二十式、反败为胜的那一刻,该是何等意气激扬。

  直到在白水河边,他被琰州剑舻的四位高手围攻,眼见支撑不住,当机立断,长啸一声使出“木中雷”——刀鸣却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盖过不远处瀑布的水声,他惊觉几十年来不用那一式,他已生疏了;木刀上只迸起“刺啦”两下,几乎微不可闻。慌乱中,他胸口要害中剑,闭目待死,却被赶来的段妄救下。他奋起残力,与段妄一齐击杀了敌人,跌坐在岸边,看着胸前的剑痕说不出话:若不使这一式救命的绝招,还不至中剑无救。

  临终前,那高手将“倾山刀”的刀谱赠与段妄,又讲了最后一式的规矩。段妄听后便将刀谱最后几页扯碎,道:“这是害人的东西,留着作甚?”

  那高手愕了一霎,哈哈大笑,溘然长逝。

  在滁州县衙的牢狱中,段妄还曾遇见“神农屿”一派的第二十六代掌门田海桑。

  ——田掌门虽学了武功,但从未与人动过手,他早年听说几个散落各地的同门都被鲸舟剑客所杀,忧愁焦虑,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最稳妥的藏身之处,心说:“我自己先去坐牢,鲸舟剑派总不会来牢狱中捉人吧?”便故意犯案,又贿赂了县衙的典史,从此长居狱中。

  “神农屿”的心法本擅调养身心,田海桑身为掌门,自然深得其妙,自打入狱,每日早睡早起,饮食但求半饱,闲暇时便盘膝打坐,吐换体内浊气。如此年复一年,狱卒们都当他是个被朝廷遗忘了的待斩死囚,懒得去搭理他;若非那日段妄暂也闯进牢里避难,恐怕他此生再也不会对人说起自己是谁。

  段妄将一众狱卒打晕,见有个老囚犯似乎不怕自己,便进到他的牢房里,大剌剌坐下与他攀谈。田海桑许是瞧段妄气概狂洒、非同常人,又或是在牢里实在待得闷了,谈聊一阵,竟将自己的漏鱼身份悄声告知了段妄。

  段妄大为惊奇:“老掌门,你这样憋在牢房里,和死了有何区别?”

  田海桑微笑道:“活着与死了,自是大有区别。”

  段妄想了想,笑道:“是了,你这些年偷偷将武功教给牢里的犯人。”

  “那是绝不能教的,”田海桑摇头,“那样太不稳妥,迟早要走漏风声。”

  段妄更觉不解:“你自己不用武功,也不再传授武功,那何必还以门派掌门自居?你已经一把年纪,不如自废武功,踏实做个百姓度日,料想鲸舟剑派也不会再当你是漏鱼。”

  “我虽不动武,仍是漏鱼。”田海桑微笑道,“做漏鱼和做百姓,自又是大有区别。”

  段妄道:“于你而言,又有何区别?”

  田海桑慢慢道:“我身为漏鱼,在这牢狱中一天天地活着,兴许便能活着看见那一天。”

  “哪一天,”段妄一怔,“鲸舟剑派完蛋的那天?”

  田海桑笑而不答,却将贴身的一件甲衣脱下来送给段妄,道:“这件‘阴山玄蚕丝’的宝甲刀枪不入,我足不出牢狱,是用不着了,你要去外头,倒是穿得着……可说到底,外头也不过是更大的牢狱罢了。”

  半年后,正是这件甲衣,替段妄挡住了骆明歌的一剑。

  段妄未曾想过还能与骆明歌重逢。当时他在巫州古城外一处荒弃的驿站旁,刚刚葬下一名镜湖宫的漏鱼。

  ——这漏鱼不同于段妄幼年所遇的那几个无赖,已将“镜刀”修至三十三重天,平生杀过十来个鲸舟剑客,几乎毫发无伤,近年却背上发疽,脏器日渐溃烂,痛苦不堪,有时也疑心:“难道鲸舟剑派真是天命所归,我杀了他们弟子,便遭此恶症?”

  他心灰意冷,遇见段妄后,见了其身上的镜湖宫徽记,只当是天意垂怜,便将保管多年的一把银丝缠柄嵌松石、鲛鱼皮鞘的镔铁弯刀赠与段妄——此刀是镜湖宫的宝物,他熬不住病痛,早有自尽的打算,只是怕这刀失了传承,才一直苦苦支撑。

  段妄收了刀,又请教了从前练镜刀时的几处疑惑,道:“我问完了,前辈一路走好。”

  那人却道:“我这几日没带得刀,请借我一柄利刃。”段妄一愣,又将弯刀递还。那人面色一变:“你糊涂了,我怎配用此宝物?”自言多年来对敌都是另择兵刃,却将这弯刀包裹在锦缎之内,每隔三日便用油膏涂抹刀身,养护得极是细心,绝不敢玷污门派圣物。

  段妄便另取了一把短刀,那人持刀反手一撩,将背上肿疽连肉削落,鲜血狂涌而死。

  临终前,那人叮嘱段妄小心善待弯刀;段妄心下慨叹,拱手郑重答应:“前辈放心去吧。”

  此后段妄拿这弯刀砍柴割草,切菜剁肉,间或还剔牙修指甲,使用得颇不爱惜,直到秣城郊野那一战,他以此刀斩落岑不寂双袖,刀刃卷缺,便随手遗弃在了泥泞中。

  当年他埋葬那漏鱼时,曾想是否要将弯刀也埋了陪葬,犹豫中却出起了神,倏然背后剑风乍起,刹那间剑尖已刺破他外衫——

  段妄大骇,不及转身,发力向前奔出,那剑尖却如飞蛇的毒牙一般,紧追着他背心要害,他将轻功摧运到极致,竟仍不能甩开剑尖,索性运劲背上,硬受一剑,剑尖被“阴山玄蚕丝”的甲衣阻住,随即回撤;段妄趁隙转身拔出弯刀,赫然见骆明歌笑靥如花,正拎着一柄铁剑看过来。

  “骆姑娘,是你!”段妄脱口道。

  “几年不见,”骆明歌道,“你却一眼就认出了我,这几年你一直想着我,是么?”

  段妄一怔,不自禁回忆起来:“这几年我可有想她?”要说当初他未能与骆明歌一较高下,心中不服气,或是有的,但几年里走南闯北,苦练武功,实未怎么想起骆明歌,可不知为何,经她这么一问,倒如被说中心事似的。他嘴上冷笑:“姑娘好狠的手段。”

  骆明歌道:“我不过是逗逗你,并未真下狠手。”

  段妄笑道:“原来如此,倘若我不经逗,此刻怕已没命了。”

  骆明歌道:“我本是来提点你的,可是一瞧见你的背影,没来由地心中发恼,便忍不住想刺你一剑。若我存心杀你,自会用桃木剑震碎你心脉,我用铁剑,便是手下容情。”

  “这倒稀奇,”段妄道,“用铁剑反倒是容情?”却也拿不准刚才若没宝甲护体,骆明歌是否会径直深深刺下去。这些年他邂逅过的旧门派武人不少,骆明歌是唯一与他两度相会的,也不知是否因此,他心跳加快,隐隐有些激动,竟不怎么生气。

  “令师可也来了?”段妄又问。

  骆明歌道:“她死了。”

  段妄点点头,漏鱼长命的本也不多,他闻言也不觉奇怪,转口道:“骆姑娘要提点我什么?”

  骆明歌一笑:“你可听到江湖上有传闻说,只要躲去永州,便不会再受到鲸舟剑客追杀?”

  段妄笑道:“那自是无稽之谈。”

  骆明歌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那也难辨得很。此事确是真的。”随即讲出一桩秘闻:原来鲸舟剑派永州分堂的新任堂主佘象,从前实是出身于“鸣石剑派”,暗中对旧门派武人多有照拂,漏鱼们到得永州,知会过他,便可安心长住。

  段妄道:“他冒恁大险,难道只是好心?”

  骆明歌道:“他也并非平白做好人,要受他庇护,却也须得帮他积攒功绩。只消随意收几个徒弟,胡乱传授一招半式,便算是新的漏鱼了,每年交一两个徒弟给永州分堂便可。”

  段妄听后久久不语,饶是他世间荒诞事见得多了,也大感错愕:“他这是把永州当作鱼塘,当真养起鱼来了。”心中怒火渐长,暗忖:“我便去刺杀了他。嗯,即便杀不了他,杀几个坑害‘徒弟’的漏鱼也好。”

  骆明歌见他不语,微笑道:“走吧,随我去永州。”言毕转身而去,似乎笃定段妄会跟着她。

  段妄哈哈大笑,他积年孤寂压在心头,慢慢化作癫狂,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未曾想这回却被骆明歌牵着鼻子走;默默跟了上去,脸上却有些发烧。

  巫州距永州不远,数日后进了永州城,骆明歌带着段妄来到永州分堂地下的一处暗道,说不久将有漏鱼在此集会,到时佘象也会现身。——永州分堂原是修筑在“百刃巷”一派的遗址上,此派昔年占地广阔,更在地下开凿出许多条暗巷,纵横交错,犹如蚁穴,只是几十年失修,大半已坍毁,许多分堂里的剑客也从未来过。

  段妄在暗道里走逛,倒觉新鲜,等到其他门派的漏鱼渐至,众人聚在一起说话,段妄却听说了一个消息:鲸舟剑派的“褐衽神捕”许千秋近日已病逝。

  这许千秋正是段妄的杀师仇人,段妄茫然呆住,恍若丢失至宝。他倏地惊觉自己已记不清那老神捕的面目了,只记得那人瘦小干瘪的身形宛如一块黑硬的石头,他心想石头怎么会死?石头就应当一直牢牢戳在地上,散发着牛粪般的气味,等着他去寻仇才对。

  “……他娘的,这人不是叫‘千秋’么,怎么这么不经活……”

  他思来想去,只感到浑身发冷,从前他虽孤零零一个人,但还有报仇这件事与他相伴,如今连这件事也没有了。

  过得半晌,段妄才察觉到身旁多了个神情敦厚的粗衣年轻人,便请教他的姓名。那年轻人环顾四周,似有些顾忌,却仍诚恳道:“在下燕空梁。”

  话音方落,众人失声呼叫,转头侧目,一阵脚步乱晃,将燕空梁围在当中。段妄讶然端详起这年轻人——

  他知鲸舟剑派的神锋御史中,以“褐衽”许千秋与“黄叶针”郑北柯年岁最大,其次便是“紫冠”、“乌云袖”二人,再往下则是许千秋的弟子“蓝衫”方伐,而“青丝”燕空梁却只二十来岁,是六人里年纪虽小的;暗忖:“听说这姓燕的是由陈樗亲自选擢,必有不凡之处。嗯,至少模样不丑。”

  更有不少人紧盯着燕空梁的双手,均想:“修习‘指尖栖龙’一式的鲸舟剑客,都是以指风袭人,往往将自己的手指称为‘养龙剑’……可要防备这小子猝然出剑。”

  骆明歌见燕空梁眼神温和,仍是老老实实地站着,显得有些呆,她隐隐觉得有趣,问道:“你可是佘象派来见我们的?方才为何隐瞒身份?”

  燕空梁听她语气咄咄逼人,却似有些羞怯:“在下并未有意隐瞒,只是方才也没人问我。”说完这句话,嗓音才大了些,继续道,“你们闯入永州分堂的地下暗道,我自要将你们制服,交由佘堂主发落。”

  他语气坦诚,如叙家常,激得众人纷纷喝骂;随即有人惶惑起来:“咱们中计了?”“你这厮不是佘象的使者?”“佘象自己怎么不来?”

  又一人喝道:“咱们先擒了此人为质,速离此地!”众人轰然称是,各出兵刃。

  几乎同时,曲折阴暗的暗道深处突兀传来一阵鼾声,似有人正在那里酣眠。

  众人相觑惊疑,便分出几人过去查看,余人急攻向燕空梁;便在这时,所有人齐齐一怔,只觉自己的喘息声、脚步声、拳掌挥舞声、兵刃破风声都似沉入了水中,变得轻不可闻,只有那阵鼾声连绵不绝、愈发响亮——仿佛那打鼾之人的嘴巴是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将诸般声响都吸了进去,又化作鼾声喷发出来——

  有人骇叫道:“是‘静剑’!别听他打鼾!”旁人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众人内息被鼾声压得僵滞,燕空梁身影在人群中穿梭飞闪,右手无名指屈弹不绝,将众人经络封闭。

  一瞬间,鼾声如一阵狂风灌满了暗道,旋即消隐。

  燕空梁的身形停伫在原处,望见暗道深处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慢悠悠走出,拱手道:“多谢岑师兄。”

  众人这才知另一位神锋御史“乌云袖”岑不寂也来了。岑不寂打个哈欠,道:“燕师弟,咱们有言在先,我可就只帮你这一次。好在这伙人修为平平。”

  众人手足难动,心中恨怒懊悔,无以复加,有人哀叹道:“果然传闻是假,咱们来永州,是自投罗网来啦!”

  段妄不动声色,先前鼾声乍起,他便屏息内守,闭塞听力,又运劲将燕空梁的指力消解,假作受制,便待伺机偷袭,瞥一眼骆明歌,却见她凝望着燕空梁,倏而嫣然一笑。

  燕空梁一愣,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发笑,骆明歌趁他错愕,踏步扬手,桃木剑已刺至他心口前数寸。

  燕空梁斜身避过,出掌扣向骆明歌肩头,骆明歌不假思索使出桃花剑岭绝学“三分剑瓣”,将他迫退两步,径自掠向暗道出口。燕空梁又是一愣,忙道:“岑师兄看住他们!”闪身追出暗道去了。

  岑不寂唉声叹气,席地而坐,嘟囔道:“麻烦,麻烦,万事不能耽误我老岑打盹……”

  众人各自默默运劲冲穴,段妄见岑不寂一直垂着头似睡非睡,也不知他是不是故作此态,反倒不敢贸然偷袭;犹豫中听见脚步声缓近,一个红袍老者来到,正是佘象。

  佘象自道了身份,又对岑不寂道:“此间事由我处置即可。”

  岑不寂欢喜道:“谨遵佘堂主吩咐。”本来他是凉州分堂的副堂主,不必听命于佘象,却巴不得抽身事外,言毕便大步离去。

  佘象又对众人称是“闹了误会”,拱手赔礼之际,两袖交拂,竟发出铜铁之声,众人听了,丹田震颤,遽然已行动自如。

  诸人忌惮佘象的这一手修为,短时都不开口,但听段妄冷笑道:“你先派两个神捕动手,自己又来施恩演戏,到底是何居心?”

  佘象叹道:“诸位愿来永州安居,顺带养几尾小鱼,助佘某积攒功绩,本是两全其美,我又何必多添事端?岑、燕二人是追踪你们而至,实非佘某指派。”

  众人与佘象交谈一阵,见其言辞甚诚,便陆续有人对佘象道谢:“此后便有劳佘堂主照拂了。”段妄心中激动,暗忖:“没想到佘象当真亲至,稍后我刺杀了他,强过杀那个睡不醒的神捕……”又听佘象道:

  “诸位想要在永州长居无忧,却还须得答应佘某一件事才行。”

  众人一凛,均想:“果然没这么简单。也不知他还要如何难为我等。”

  佘象环顾众人,道:“诸位想必也知,佘某从前出身于鸣石剑派,派中至高剑术名曰‘洪钟剑’——我正是想将这‘洪钟剑’的内功心法传予诸位,请诸位修习。”

  众人大觉意外,低语议论起来。有人道:“能多练一门绝学,自是极好。”也有人道:“所谓‘贪多嚼不烂’,在下倒也并不想学别派武功。”也有许多人并不觉得佘象会有此好心。段妄笑嘻嘻道:“佘前辈,你要传承你从前门派的武功,大可以悄悄自行收徒,又何必非要传授我等?”

  “佘某自有用意。实不相瞒,这‘洪钟剑’的心法分为‘金声’、‘玉振’两种……”

  佘象眸中精光一闪,“佘某想请诸位修习的正是‘玉振’之法,待诸位练得小成,内息昼夜流转,便如钟罄自鸣不息,只要佘某运起‘金声’心法,便能感应到诸位内息,查知你们所在的方位。”

  此言颇为诞妄,众人面面相觑,大都不信。但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寻思:“一些寺庙里早晚敲钟,远近人家的铜盘、铁器也有应声鸣振的,古书上说,那是与钟的宫商相谐,律合而鸣……莫非内息的运转亦能遵循此理?”

  但见佘象微笑道:“这内息感应之法,并非千里万里皆准,须得诸位不出永州方可奏效:倘若哪一位将来不愿再助佘某养鱼,远离了永州,当然就生死自负,那也公平得很。”

  ——黄山松风镇上,沈越听段妄约略讲了几句初见佘象时的经历,提及“洪钟剑”的古怪心法时,段妄随口道:“这心法很是高明,未必是早年就有,我猜多半是佘象将鲸舟剑派武学也融入其中,新创出来的……”

  沈越暗忖:“所谓内息昼夜自鸣,倒有些像世外轻舟的‘梦息’之法。”从前他在秣城剑舻时,除了“寻舟诀”,也曾修练过断剑上的图纹与“鸣石剑派”内功,当严画疏探查他内息时,他还曾担忧被其发觉;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

  “袁姑娘、骆前辈总能找到我的藏身处,莫非正是因为我也练过鸣石剑派的心法?”

  “现如今,仍有不少旧门派的人蛰居永州,但佘象对于积攒功绩似也不甚在意,似乎……”段妄眉头微皱,又道,“似乎当初他只是为了让众人练那‘洪钟剑’的内功。”

  沈越兀自出神,却没听见段妄所言,寻思:“我是何时得了鸣石剑派的内功秘笈来着?啊,那是两年前——”

  两年前的初秋,沈越押送一个“染鼎楼”的漏鱼前往永州分堂,途中本想套取“食指枪诀”的心法,但那漏鱼忠于师门,傲然不从,又叹无法赴约与分别近二十载的师兄相会,倒让沈越起了些敬意,索性将他放走了;斜阳下,野草间,沈越悻悻眺望永州城墙,本以为这一趟徒劳无获,转身却见两个鲸舟剑客追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远远经过。

  沈越心念微动,快步追近,那汉子却已被那俩剑客打杀。只听一剑客道:“这厮在漏鱼里也算个好手,‘鸣石剑派’有点门道。”另一剑客道:“走吧,就让这厮曝尸野外,震慑过往的漏鱼。”前一人却道:“那还不够,咱们将这漏鱼斩成十七八截,一把火烧焦了再走。”

  沈越赶忙上前见礼,自道身份,两剑客听说他来自“秣城剑舻”,对视一眼,淡然还礼。

  “我听闻损毁尸身有伤阴德,”沈越随即劝阻道,“还请两位师兄慎思。”一剑客似笑非笑道:“师弟,你同情漏鱼,是何居心?”

  沈越一叹:“所谓物伤其类,我见他身亡,倒是于心不忍。”说着流露浓浓的悲戚神情,“这漏鱼固然可恨,业已伏诛,若能留他一具全尸,使得他转世投胎,下辈子不再做漏鱼,岂非也是一桩慈悲?不劳两位师兄动手,请允我将此人葬了吧。”

  两剑客闻言沉默片刻,一人叹道:“没想到师弟倒是个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另一人道:“我们成全师弟的善心便是。”两人言毕快步回城去了。

  沈越目送两人走远,迅捷弯腰搜索起尸身衣襟,除去几块碎银,只找到半爿木片,上刻“贤宾楼,叁伍”字样,似是在客栈寄存物件的凭证。沈越打探清楚这客栈正在永州城中,便去取得了那漏鱼存放的一口箱子——那“鸣石剑派”的内功秘笈正放在箱中的一个锦盒里。

  回想及此,沈越愈觉当时两个剑客神色古怪,言辞更颇有不通之处:真若将那具尸身丢弃荒野,只怕不出半日便会被野狗啃食干净,又能“震慑”谁去?漏鱼本就稀少,怕也不会恰好路过。反倒是那俩剑客突现行迹,像是着意引诱自己追去一般……莫非真是袁岫安排好的,只为让自己去练那“洪钟剑”的心法?

  他不禁运转起这门久已不用的心法,只觉内息顺畅如流水,仿佛这几年从未搁下此功似的,暗暗诧异,心底起了些期盼,功行几周天后,却也未察觉什么异样,又哑然失笑:同样的功法,总不能听段前辈讲了一段话后,就不同了。

  耳听卓红请段妄继续述说与佘象的往事,却被冷竹埋怨:“卓师弟,你还不快恳请段前辈将本派秘笈归还?”

  段妄哈哈一笑,却瞥了沈越一眼,恰逢沈越刚刚收功,沈越微凛:“段前辈像是知道我刚才正运转鸣石剑派心法。”

  “我若再不给你,只怕李兄要看不过去了,”段妄笑嘻嘻地取出“世外轻舟”秘笈,甩手丢给冷竹。不远处,骆明歌冷眼看着,脸色煞白,却也没说什么。

  冷竹惊喜不已,低头端详几眼,不敢擅自翻看,将秘笈小心翼翼地收入行囊;忽听段妄道:“冷姑娘,你拿了这秘笈,未必还能活到明日。”

  卓红惊道:“段前辈,你要怎地?”

  “傻小子。”段妄只是笑笑。

  冷竹却知这伙漏鱼对李舟吾都极钦服,段妄既依李舟吾之言将秘笈归还,他们多半不会再为难自己,反倒是左近的佘象、裘铁鹤明面上听奉嵇云齐之令,真正心思却深不可测,更何况柳奕此番南下本就意在取得秘笈,自会来抢夺;此事委实变数颇多。

  “多谢段前辈提醒,”冷竹深吸一口气,语声坚定,“我定会亲手将秘笈交到嵇掌门手上。”

  段妄道:“大话。可别死到临头还未找见嵇……”

  “冷姑娘不会死的。”卓红忽然轻声说。

  段妄一怔,打量卓红一眼,微微点头,不再说此事,继续讲述起当年:“在那永州地下的暗巷里,佘象转身离去之际,我出手刺杀,却被佘象避过……”

  冷竹久久凝望卓红侧脸,刚才他细声细气、语气平常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却让她心里飞快安定下来,仿佛他是掌管生死的神祇,只要有他此言,自己便永远不必忧愁恐惧。

  卓红极认真地听段妄讲述,没有瞧冷竹一眼,只是有些脸红。

  “那些旧门派的武林同道,皆已答应接受佘象照拂,没一人出手帮我,还有几人对我大声斥骂,好在佘象似是不愿在他们面前杀死一个漏鱼,我撞开两个阻拦我的武人,逃了出去,而后一路出城——”

  “段妄,你怎还有闲暇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骆明歌冷冷截口,“眼下佘象带着大批鲸舟剑客,随时会从歙州杀来,咱们是去是留,还不及早商议个对策?”

  段妄笑道:“骆姑娘所言极是。”便不再讲他当年如何在永州城中狂奔,如何循着骆明歌与燕空梁打斗痕迹,一路追踪出城,他被佘象伤了,亟需休养,但怕骆明歌被燕空梁所害,忍着伤痛奔至一处野林,撞见骆明歌兀自与燕空梁缠斗,才松了口气。

  他掠近了,讶见燕空梁似乎内伤颇重,招法迟缓,倒是骆明歌占据上风,他大喜过望,便要上前将燕空梁刺死,孰料骆明歌竟挥剑救下燕空梁,反身挡住段妄,任凭燕空梁退走了。

  随后骆明歌解释说,本来她敌不过燕空梁,即要受制,但瞧出此人老实厚道,未必会对自己下杀手,面对燕空梁击来的一掌,便故技重施,对他一笑,不闪不避地向前迎去;燕空梁果然大惊,不及细想便强收掌力,震伤了自己。

  “此人对我手下容情,我总须也救他一次,才算恩怨分明。”骆明歌说完见段妄一言不发,便又道,“你不知他的武功有多高,他虽然受伤不轻,真拼起命来,咱们俩联手也未必打得过。”

  段妄仍不吭声,隐觉不服:骆明歌仿佛认定了他比燕空梁低一头。

  他转念想到今日险境,暗忖:“我确是要更加苦练武功才是,以后我单打独斗打杀了燕空梁,骆姑娘自然就知谁更高明。”但后来他慢慢明白,这件事与武功高低无关。

  当年在永州城外,骆明歌却不知段妄已打定主意要和燕空梁一决高下,她问明了永州剑栈地下暗道里的情形,恍然道:“原来佘象倒是诚心实意。”

  此后两人起了争执。

  骆明歌提议从此留在永州,受佘象照拂;段妄却对佘象设鱼塘豢养漏鱼之举颇为气愤,此来正是为刺杀佘象,愕道:“你不给你师父报仇了?”

  骆明歌脸色一变,道:“你懂什么,我师父并非鲸舟剑客所杀。”

  段妄道:“那是谁杀的?你们桃花剑岭一派,总是被鲸舟剑派所灭吧,这仇你也不报了?”

  骆明歌避而不答,最终两人谁也劝服不了谁,不欢而别。

  往后一两年,段妄却也并未远离永州,他易容改扮,数度潜入城中刺杀了几个鲸舟剑客,可是既未寻得暗杀佘象的机会,也没等到永州分堂副堂主方伐。

  ——如今段妄的杀师仇人许千秋已死,他便将仇算在了其弟子方伐身上,只是方伐身为神锋御史,常年行走各地,极少回永州来。倒是有好几回,段妄却撞见了几个旧门派武人,都是曾在那暗道里照过面、说过话的,那几人面颊松弛,早没了漏鱼脸上惯有的紧绷之色,目光毫不警惕,有的在酒肆中悠闲吃喝,有的在青楼里叫嚷嬉闹,都没认出段妄。

  段妄心下忿忿,曾想过将他们也刺死,终究不忍;又想:“如今骆姑娘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了,若我撞见的是她,是不是也要杀她?”

  没过多久,他便恨自己心软。

  段妄出入永州都极谨慎,长久没被鲸舟剑客察觉,却是那几个漏鱼叫了帮手,十余人在城郊突袭围攻,将他重创。他们见段妄已是气息奄奄,相视谈笑,颇为得意。原来他们也早在暗中追查段妄行踪。一人啐道:“你这厮,一年多里只顾自己行刺,岂不会让佘堂主疑心于我们?”

  另一人笑道:“即便佘堂主信得过我等,我等既受他恩惠,便代他擒了这厮,也是应当。”又一人道:“不错不错,咱们将这厮献上,佘堂主一高兴,兴许今年便不让咱们再献徒儿。”

  段妄无话可说,嘿然待死,倏有个蒙面人持剑掠至,段妄一凛,只见周遭同时绽开十余道剑光,不似那人刺出,倒似从那些漏鱼的手腕上生长出来,那些人腕上淌血,顷刻间痛呼退散;段妄从未见过剑术这般高明之人,骇异中生出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此人一定就是李舟吾!”

  那蒙面人将段妄救至僻静山洞,解下面巾,段妄霎时呆住:那人眉目慈顺,年纪甚高,并非李舟吾,赫然是永州分堂之主佘象。

  段妄定了定神,道:“你故意让他们来围攻,而后再救我性命,施恩于我?”

  佘象默默为段妄治了伤,才道:“小子,我今日救你,实是因你与我从前极像。”

  “像吗?”段妄冷笑,“这倒奇了,难道你是我的私生子?”

  佘象也不着恼,徐徐道:“你与我从前一样,都是胆子极小之人。”

  段妄一愣,他行事狂悖,素来不以为自己胆小,不禁哈哈大笑,扯动伤势,又咳嗽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自己胆小,”佘象瞧他一眼,“但你却要到很久之后才能知道。”

  段妄暗自调息,心里不停咒骂,只见佘象在旁边席地而坐,竟自顾自讲述起来:“在我小时候……嗯,是我七岁那年的正月,我随爹娘去看花灯,夜市上人流熙攘,我看得入迷……”

  “佘堂主,你、你怎在这关头讲起童年往事来了?”

  ——歙州城中,郁轻尘与佘象、裘铁鹤同处一室,焦急发问。

  此前她离了松风镇,与佘象会合,见其携来众多剑客,料想营救丈夫燕空梁有望,心绪振奋起来,催促佘象即刻率众赶赴黄山脚下,谁知佘象似另有计较,迟迟按兵不动,却在城中客栈里喝茶赏雪。

  “几十年来,”佘象微笑道,“我这些往事只曾与一名漏鱼讲过,绝不会轻易提起。怎么,郁副堂主不愿听么?”

  郁轻尘有求于他,不便直言,只冷脸不语。

  佘象为她斟了一杯茶,悠然又道:“当时我走在夜市的人群中,心里很是舒泰快活,爹娘见一处鲤鱼花灯下挤了不少人,便领着我也凑近,原来那灯上贴了个极难的灯谜,已经许久没人猜出……”

  那年七岁的佘象猜出了灯谜,他爹爹将灯上的纸条揭下,大声道:“是我家象儿猜到了!”周围人惊呼赞叹,目光都聚集在佘象身上。

  那一瞬,佘象感到极大的恐惧。

  仿佛江水骤然退离,显露出突兀的一块石头,白晃晃地无处躲藏。他只觉自己被一股无俦的大力搡出了人群,他慌乱四顾,想找到推搡他的那个人,却惊觉自己分明仍伫在原处。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浑身刺痛。随后又经过几处灯谜,他却紧闭嘴唇,不肯再猜了。不久之后他念书识字了,在一卷书里看到四个字,他没去请教先生,便悚然猜到了意思:那四个字是“众矢之的”。

  那晚之后,爹娘认定他聪颖过人,不能埋没,他家里本是开卤肉铺子的,本也打算让他子承父业,可他爹爹却咬牙花去不少银钱,将他送进城中最好的书院,盼望着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每当爹娘对他畅想起将来他金榜题名,身穿红彤彤的状元锦袍,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百姓的欢呼注目中游街,他默默听着,心底总是激起一阵颤栗,没有比那更可怖的情景了,就如被众人架到高逾百丈、宽不盈尺的悬崖之上,随时便会坠得粉身碎骨。

  他想永远在人群里,如水低低地流淌在水中,如被暖衾包裹。他过目不忘,却在书院里总是装作记不住诗文、听不懂经义;起先爹娘很是困惑,慢慢地也就伤心失望,对他说:“看来你注定也是个开肉铺的命。”

  他暗自欢喜,却没想到,他家的卤肉铺子很快也开不下去了。——他爹爹无意中竟得罪了当地最大的武林门派,“鸣石剑派”。

  平日里,他家自是对鸣石剑派弟子敬若神明,只是一日肉铺门前来了个外乡人,说赶路没带银钱,要赊他家的卤肉吃,他爹爹自不肯答应,将那人痛骂一顿逐走了。

  翌日,几个邻人神情凝重地前来报信,原来那个被他爹爹骂走的,竟是鸣石剑派掌门“破天神剑”荀劲峰刚进城的远亲。他爹爹惊惶懊悔,当时只听那人不是本地口音,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孰料却惹下祸端。

  一家人反复商量,不知如何是好,整日只惴惴不安。

  几天过去,鸣石剑派没有派一个人来责罚问罪。

  但街坊邻居却都不敢来买他家的卤肉了。

  又过两日,有几个鸣石剑派弟子经过卤肉铺,也是谈笑自若地走了过去,并无异状。他爹爹见了,攀扯住一个邻居道:“赵家老哥,你瞧见没有!多半人家大门派早忘了俺这事,俺算个啥,哪值得人家记挂?”

  那邻居连连点头:“佘大哥说得对,说得对……俺回家烧饭去哩。”随即快步避开了。

  眼看家中要断了生计,年幼的佘象怕极了,他一大早就逃离了家。

  他一路逃到鸣石剑派的山门前。后来爹爹夸他勇敢,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是因为比爹爹胆小得多,小到别无去处,才只能来到山门前大喊:“荀掌门!我要见荀掌门!”

  等闲人要见荀劲峰,本是极难,只是那日他刚扫平了盘踞在百里外雁荡山上的“鬼壶寨”,打马归来,心绪颇佳,加之好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能有何事求见,哈哈一笑,伸手将佘象带上马背,驰进了山门;又吩咐门徒取糖果来给佘象吃。

  在巨石砌成的门派正厅里,佘象低着头,小声禀明了情由。荀劲峰朗声大笑:“小娃儿倒胆大,敢来找我。你可是要我为你爹做主,惩罚我那远房的侄儿?”

  “不,不是的。”佘象连忙摇头。

  “你不必害怕,我鸣石剑派向来以仁义为重。”荀劲峰摆手笑道,“明日我便让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到你家登门致歉。”

  “啊,不要,不要!”佘象急声回绝,嗓音颤抖。

  荀劲峰见他说得坚决,愈发好奇:“那你说说,你这娃儿见我,是想怎么样?”

  佘象道:“我想请你派几个弟子,去把我爹揍一顿。”

  “你说什么?”荀劲峰一愣。

  佘象低声道:“我家铺子周围的人都知我爹得罪了你们门派,你们迟迟不派人来惩罚我爹,这事便一直过不去……等到我爹挨了揍,邻居们便知这事已经了结,就能放心来买我家的卤肉了。”

  荀劲峰沉默片刻,叹道:“真是孩子心思!不过……也并非全无道理。”他是名动江湖的豪侠,自不会真派人去打一个百姓,见佘象心性不俗,索性便将他收入门派,给他换了一身鸣石剑派的装束,又派两个徒弟护送佘象回家。

  这一下佘家大出风头,街坊邻居都羡慕佘家因祸得福,来买卤肉的客人比往常多了几倍。佘象的爹娘都深以儿子为荣。佘象内心却忧惧不已,只觉自己太过惹眼,家里生意也好得过头,怕是将要大祸临头。

  在鸣石剑派中,他乍接触武功,颇觉新奇,不知不觉已练得小有火候,旋即悚惕起来,便又如在书院中一般,假作参悟不透心法要义,慢慢地落后于与他同时入门的师兄弟。只是荀劲峰身为一派掌门,目光何等锐利,却不像书院中的先生那样好瞒,他瞧出佘象有意迟滞进境,正色道:“象儿,你怕旁人嫉妒你么?咱们是光明磊落的名门大派,同门之间凭本事练武较艺,不必遮遮掩掩。”

  佘象吃了一惊,既被识破,也就不敢再隐藏,他想既然祸患随时将至,不妨将武功尽力练得高些,到时也更有把握自保。到他十三岁那年,同辈弟子中已少有人能胜过他,荀劲峰更是将他收为关门弟子,亲自指点他的修为。

  此事传出来,佘家铺子的名头愈响,成为远近几条街,甚至整个括州城里生意最好的卤肉铺。佘象的爹娘欢喜得整日合不拢嘴,他娘瞧出佘象情绪低落,很是迷惑,劝慰道:“你总在担心害怕什么?你是荀掌门的亲传弟子,谁还能欺负了你去?鸣石剑派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门派,难道还能垮了没了不成?”

  佘象也不争辩,只是默默用功练武。

  他虽不愿露脸显眼,但自幼似也从未佩服过那些出头之人,荀劲峰是他真正发自内心钦佩的第一个人:无论名声地位,道德武功,抑或是平常的言行举止,荀劲峰都称得上是个无可挑剔的大侠。

  ——荀掌门为人刚正,嫉恶如仇,若听闻某地出了残害无辜的恶徒,不惜奔赴千里也要为民除害;他劫富济贫,仗义助人不图回报,括州城里许多失了生计的孤儿寡母,都是靠他养活;他喜交朋友,一诺千金,答允别人的事再艰辛也要做到,又好酒善谈,任谁与他同桌而坐,均觉如沐春风,心怀畅快;他对门徒从不藏私,解答武功上的疑问总是精细入微;他更与结发妻子情谊甚笃,其妻因伤病不能孕育,他也并未纳妾,更从不去花街柳巷。

  但佘象心里却一直隐隐觉得,荀劲峰身为大侠,总还是有一点缺陷。可若让他说出荀劲峰的不足之处,他又说不出来。此事他一直想不清楚。

  有时他也寻思,要论荀劲峰哪里不好,也许就是他对自己太好、太过关切。佘象觉得,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豪侠,每日便该去做大事、行壮举,去和武林名宿论剑争锋,去广收门徒,扩张门派势力,去召开武林大会成为盟主,又何必那般关心他佘象的武功进境、乃至衣食冷暖?又何必那般将他视若己出,将他保护得那般周全,比他爹娘都更在意他?更不必总是对他夸赞奖励,让同门都羡慕之极。

  荀劲峰对他越好,他心里便越害怕;从这害怕里,他生出一些对荀劲峰的厌恶。

  几年后,当鲸舟剑派接连毁帮灭派、席卷武林的消息传来时,整个鸣石剑派里,只有佘象并不吃惊,他反倒感到一阵松脱,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年。此时他的爹娘都已生病故去,他们临终前仍对佘象沉默忧虑的样子困惑不解。当时佘象只是请爹娘放心,他说:“放心吧,我会比别人活得更久。”

  鲸舟剑派的战书送到,荀劲峰自是不愿降服,也不肯逃亡。满派弟子热血激昂,都准备与鲸舟剑派决死。当时鲸舟剑派兵分三路,战书上的落款是“魏濯”,荀劲峰从前很少听说此人,但也绝不敢托大,他命人在门派各处都布置了机关陷阱,又挖掘地道,埋下许多火药,倘若到时剑术上不敌,便与来犯的鲸舟剑客们玉石俱焚。

  荀劲峰手持“破天剑”召集门徒,大声宣明对敌方略,在数百名剑客面色赤红,齐声高喊“誓死力战”时,只有佘象走神了,他在想七岁时见过的夜市花灯,灯光恍惚如梦,心头一片静美。他像是猜出灯谜一般,忽然想通了荀劲峰的缺陷所在:

  一个大侠,若从未被人出卖背叛过,又怎算得上是完满的大侠?

  他要帮荀劲峰圆满。

  佘象对荀劲峰说,那战书上虽写了日期,但兵不厌诈,鲸舟剑客多半会提前赶到,他自荐要每日出城探查敌情。荀劲峰知他处事谨慎,仍叮嘱道:“若探到鲸舟剑客行踪,不可莽撞动手,速速回城来报。”又派了几个弟子随佘象同去。

  三日后,果然在城外荒野间远远窥见一个白衣人领着鲸舟剑客行近。佘象劝说几个同门:“如今大难临头,不如咱们各自逃散了吧。”几个师弟惊讶相顾,都道:“佘师兄,你说得什么话!咱们快回去禀报掌门!”

  佘象也不多劝,叹道:“正该如此。”偷袭将几个同门刺死,独自前去拜见那伙鲸舟剑客。见那白衣人三十多岁,眉目俊朗、神色从容,得知此人便是魏濯,佘象立即说愿与他们里应外合,助他们捣毁鸣石剑派。

  魏濯笑道:“小子,我凭何信你,你有什么本事?”

  一瞬间佘象鬼使神差的,险些脱口说出“我会猜灯谜”,他定了定神,自称是荀劲峰的关门弟子,极得荀劲峰信赖。魏濯道:“是么,先使几招‘洪钟剑’来瞧瞧。”

  佘象随即演练了一遍“洪钟剑”,每招每式都使得极其认真,仿佛十年的苦练,正是为了在这白衣人面前使出。

  魏濯道:“很好,就依你所说。”

  佘象浑身轻抖,也分不出自己是怕还是激动,一迭声将门派中机关陷阱的位置、破解方法和盘托出,又说自己能设法浸湿火药,并在同门饭食里下毒。他问:“贵派可有什么厉害毒药?可交与我用。”说完见鲸舟剑客们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他慌忙又道:“我自行亦能寻得毒药。”

  当晚,佘象回门派请罪,悔自己约束不严,几个师弟畏惧强敌,竟趁他不留神纵马逃远。荀劲峰闻言痛心不已,又道:“你能回来,足见远胜那几个逆徒,你就不必自责了。”

  佘象的诸般背叛之举都顺利施行,当鲸舟剑客们踏进鸣石剑派时,荀劲峰的大半门徒都已中毒软倒,佘象故作惊惶,跌跌撞撞地奔近师父,口呼“有人下毒”,同时一剑攮穿荀劲峰腰腹,迅疾弃剑倒掠。

  荀劲峰半身浴血,踉跄坐倒,神情震惊悲愤。

  那一刻,佘象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只觉一切都对了,仿佛物归原主,仿佛终于吃完了漫长的一餐,将碗筷都洗净摆放整齐。他想:“我果然出卖了师父,果然是配不上师父对我的信任呀。”

  他感到多年以来,从未如此刻这般敬佩荀劲峰:一个大侠最像大侠的时刻,就是被信任之人出卖的时刻。

  ——他在极大的恐惧中,为荀劲峰感到高兴,今日实是荀劲峰一生中最为光辉的一天。

  “我不明白……”荀劲峰勉力扭头,看向佘象,“这些年,你似乎心里一直在责怪我……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佘象的喉里突然掺了些哽咽,他有些意外,同时暗暗嘲笑自己虚伪。

  随后,佘象奉魏濯之命,给那些愿意归降的鸣石剑派弟子解毒,他在给师兄弟喂解药时,总是不自禁地侧过头,心中冷笑:“你们何必这样瞧着我,难道我还不够害怕么?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怕得更久。”到几天后,他带着同门去剿灭秋芦门时,已能坦然面对他们,他们反倒不敢和他对视了。

  荀劲峰问完那一句后,没有再看佘象一眼,他提出要与魏濯斗剑;短促的几招过后,他死在魏濯剑下。佘象默默旁观,瞧出魏濯的剑术高出荀劲峰太多,荀劲峰刺出的每一剑都被魏濯“刻影之剑”的一招“反景”拨转落空,但魏濯的手腕却似根本未曾动过,最后竟像是荀劲峰自己将心口撞到了魏濯的剑尖上。

  临终前荀劲峰问魏濯:“陈樗的剑术……比你高多少?”魏濯摇了摇头,神情像是听到了一句孩童的玩笑。佘象看懂了,魏濯是在说:“我怎配与陈师兄比较?”

  佘象醒悟鲸舟剑客要灭鸣石剑派,并不会费力,他浑身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魏濯当然也并不在意他能否里应外合,他的背叛分明对鲸舟剑派无足轻重。直到两年后魏濯才向他解释:“当时留下你,是因我一直在帮陈师兄找寻,他那式‘世外轻舟’的传人。”又说那一式极难修成,而佘象天资心性都异于常人,兴许就是陈掌门所寻之人。

  魏濯叹道:“陈师兄说,要找到此式的传人,可比一统江湖还难。”

  佘象听后愈发害怕,魏濯的剑术出神入化,连他都修不成,自己又如何能练成?倘若万一真练成了,那就更加可怕,显眼得不能再显眼,岂非死到临头?他本以为归降鲸舟剑派后,他又能藏起来了,又能如水一般消融在人群中。可是魏濯从此破格允他修练“心舟七刻”,他不敢不练,也不敢尽力去练。也不知是这门剑术有古怪,还是他当真天资太高,他越是害怕,进境反而越快,只是门派中罕有人知,他的修为早就不在周铸、柳奕之下。

  直到陈樗擢升他为永州分堂之主,对他说:“不用怕,你练不成第一式的。”他才稍稍松下心来。

  回顾平生忧惧,佘象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害怕什么,只归为自己“胆小”,故而一生都在不停地背叛:先是背叛了那个猜出灯谜的自己,又背叛了父母的期许,乃至背叛荀劲峰、秋毅、魏濯……渐渐习以为常。当年他对段妄说:“一个人迟早要找到一个值得自己背叛的人。”

  段妄听完许久不语,而后摇头笑道:“你这老小子,确是胆小。我可与你不同。”

  佘象淡淡道:“胆小未必是坏事。有时只有胆小之人,才能干成最大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为陈掌门寻找传人,我救你性命,也正是为此。”

  段妄愕然道:“你觉得我能练成那一式?”

  “此事谁也说不准。”佘象轻叹道,“陈掌门不日将至永州,到时我会将你引见给他。”

  “段妄这贼子,还曾见过陈老掌门?”郁轻尘讶道。

  佘象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不错。当年段妄得知能见陈掌门,大为意外,渐渐的似想通了,谢过我的救命之恩,随我进城,从此也愿修习我所授的‘洪钟剑’心法。他伪装得也算用心。他来永州本要刺杀我,那时却改了主意,想刺杀陈掌门。”

  “半个月后,在我宴请陈掌门时,段妄猝起偷袭,当时骆明歌易容成侍女,混进堂中,也趁机动手,两人绝招尽出,自是未能伤到陈掌门分毫。那夜陈掌门将嵇云齐收作了关门弟子,心绪甚佳,竟不难为这二人,只是与他俩交谈了几句,为他俩取了新的名字。”

  “取名字?”郁轻尘听得诧异。

  佘象颔首道:“不错,这段妄本来名叫段天英;骆明歌早年也另有名字。”

  郁轻尘一怔:“这两人倒也愿意领受……嗯,陈老掌门似乎挺爱给人取名。”她夫妇的名字,也是多年前陈樗所取,陈樗说燕空梁之名源于诗句“空梁无燕雀,古壁有丹青”,而她的轻尘二字,则出自“长裾珠履飒轻尘,閒以琴书列上宾”一句,她本擅轻功,对这名字颇为喜欢。

  佘象道:“陈掌门心思深远,我辈怕是难以揣度。”

  他说完后,郁轻尘、裘铁鹤许久都未接话。郁轻尘回想刚才佘象将自己从幼至今的诸多卑劣背叛之举叙出,语气却平实如话家常,寻思:“莫非他想劝我也背叛谁么?”她自认为忠于鲸舟剑派,一切为门派大计着想,便直言道:“佘堂主,你自叙过往,不知是何用意?”

  佘象从容道:“没什么用意,不过是说个故事罢了。”

  郁轻尘自是不信,又想:“莫非是他自己又要背叛谁?”问道:“佘堂主,你率众到此,是奉了嵇掌门的命令,是么?不知你打算何时去与天笈军开战?”

  佘象却只似是而非地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言。

  郁轻尘心中焦虑迟疑已极,若论佘象从前的作为,实已违背门规,自己本该立即与他决裂为敌,可是眼下要救丈夫,却不得不依靠此人。忽听裘铁鹤道:“无论佘堂主如何决定,裘某须先与李舟吾一战。”

  郁轻尘瞪向裘铁鹤:“先前我在山崖前助你,你须先助我相救外子。”又对佘象说当务之急是救燕空梁。

  佘象道:“他是我永州分堂的副堂主,我自是要救。只是如今不知他的下落,又该到哪里去救?”

  郁轻尘道:“他是被段妄擒住,只要找到段妄,便能知晓我夫君的所在。”

  佘象沉吟道:“要寻到段妄,倒是不难。”他约略解说了洪钟剑的“金声玉振”之法,郁轻尘将信将疑:“真有这般神异么?”佘象道:“两位稍待片刻。”旋即闭目运转起“金声”之法。

  功行一周天后,佘象骤然睁眼,嘴角涌出黑血,身躯如虾弓起,从他胸腹内接连传出怪鸣,时而嗡嗡如钟,时而铮然如琴,整个人仿佛正被一只无形之手一下下地敲击、拨弄。

  郁轻尘大惊:“佘堂主!”裘铁鹤上前扣住佘象脉门渡劲,佘象的胸腹一瘪,室内寂静下来。裘铁鹤皱眉道:“佘堂主方才施展的功法,有些像‘第一式’。”

  佘象瘫靠在椅子上,气若游丝,也不知是否听见了裘铁鹤所言。郁轻尘握住佘象另一只手的脉门,只觉他内伤极重,骇异暗忖:“佘堂主说是要运功查探段妄的方位……难道那姓段的有恁大本事,隔着老远便能将佘堂主震伤?”

  片刻之前,在黄山脚下的松风镇上,段妄笑嘻嘻地讲起自己当年如何行刺陈樗;沈越正听得专注,遽觉内息一跳,竟自行循着“洪钟剑”的心法流转开来,不禁失声惊呼——

  同一瞬里,他周身数百处穴道齐齐一振,如飞鸟振翅一般,从他四肢百骸汇聚起一股气团,迅疾飞出他的喉咙,他只觉这一口气喷得骨骼一轻,极为畅快,似将三魂七魄也喷出了大半。

  他张着嘴,顺着那股气团消逝的方向望去,越过松风镇上低矮的屋脊,只看到一片雪后的晴空,但他心里莫名笃定:刚才他一定击中了什么。

  随后他才听见周围人朝他奔来的脚步声,他身子一软,栽倒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又梦见许多未曾发生过的情景——

  他和袁岫陪同魏濯离开秣城,途径润州时,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劝说一行人莫要停留,错过了那场暗河集会。一路上经魏濯传授指点,他武功大进,重创了心怀叵测的严画疏,顺利抵达庐山总舵,被擢选入总堂道部。在山上居住了几日,却赶上李舟吾潜上山来,他终究又卷入嵇云齐与魏濯的内斗,厮杀中为救李舟吾,他亲手将魏濯刺死,背负重伤的李舟吾闯下山来,山脚下七百名道部剑客结成“千帆合流”剑阵,剑光如海面上的日光,粼粼闪动,将他围困……

  他在剑刃贯穿身躯时惊醒跃起,赫然发觉自己正在一艘船上,江水湍急,残阳如血。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欢喜拍掌,簇拥过来,纷纷道:“沈少侠醒了!”周樘笑道:“我早说舱里憋闷,该把沈少侠抬到船板上来透透气,可不是叫我说对了!”

  沈越听得惶惑,一时辨不清自己是从梦中醒来,还是进入了梦中,心说:“我不是在黄山么……难道我从未去过黄山,只是做梦?”冷不丁又想起段妄所述在船上习得“破水登云”的经历,迷糊中问了句:“这船上的船夫可信得过么……”

  周樘道:“沈少侠放心,都是自家兄弟。”少顷,在船尾掌舵的赵宝刀与“万木宗”的万天垒听到动静走来,沈越乍与他俩重逢,心头涌起一股亲切,脱口道:“赵老哥,你还带着‘霜芦刀’,万兄,你的伤势可好了?”

  众人却都关切反问沈越伤势,沈越略一运功,却觉全然无碍,众人放下心来,周樘道:“五天前,沈少侠在黄山松风镇上突然口喷鲜血,昏厥过去——”

  沈越一凛:“我昏睡了五天?”又想:“原来我喷出的是一口血。”

  周樘点点头,继续讲下去:沈越莫名晕倒,众人震惊不解,未及多想,李舟吾竟也忽然呕血倒地,段妄等人为李舟吾、沈越疗伤,却也不见两人醒转,众人短促商议,都觉天笈军与佘象所率剑客大战在即,该当远避此间,寻个僻静处再救治两人。

  沈越大惊,只觉周樘口中的李舟吾,与梦中自己背负的重伤的李舟吾一霎重叠,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心念电转:“李大侠怎会突然受伤,莫非……莫非与我有关?”

  又听周樘道:“当时那个姓卓的小子发疯一般,认定是自己先前重伤了李大侠,自责不已,段前辈却推测,李大侠紧随沈少侠之后晕厥,其伤势极可能也是因沈少侠而来,故而他说……”讲到这里,他语声一顿,似觉段妄的想法很是古怪。

  沈越追问:“段前辈怎么说?”

  周樘道:“他说倘若沈少侠与李大侠继续同在一处,挨得近了,兴许会不断加重李大侠的伤势,这才致使李大侠未能醒转……恰逢赵兄万兄也赶到镇上,段前辈便让大伙儿分开,由他护送李大侠走陆路,托付我们照顾沈少侠走水路,等到了括州,二位伤势好转,再行会合。”

  沈越听后沉默,只觉李舟吾伤势怕是确与自己相关,但兴许与段妄的推测相反,自己还是应在李大侠近旁,才更有助于其伤势痊愈,他寻思一阵,心头总不安宁,又问:“五天过去,佘象与天笈军的大战定也打完了,却不知是哪方赢了?”

  周樘等人闻言啧啧叹惋,都道:“没有什么大战。”

  沈越诧异道:“怎么没有?”

  周樘道:“我们也是昨夜靠岸时才听说。”原来五天前佘象诚意邀左迟入歙州,两方约定结盟,共击以周铸柳奕为首、不奉嵇云齐号令的叛众。

  这一下大出沈越意外,他皱眉道:“不是嵇云齐要对朝廷发难吗?周、柳二人奉行魏濯的主张,不是反而愿与朝廷相安么?”

  周樘嘿嘿一笑:“道理上确是如此。但形势上,却恰恰相反。”

  沈越恍然沉默,周铸、柳奕统辖两个分堂,掌控了鲸舟剑派大半的剑舻,势力上确是要胜过嵇云齐这边,对于朝廷与嵇云齐而言,确也是先合力剿灭周、柳一方,对他们更为有利。他又想到此前在润州剑舻,魏濯遇刺的前一刻,佘象也曾点明鲸舟剑派一旦内战,朝廷必会助弱而不助强。

  “啐!”孙佑、赵宝刀等人都骂道,“朝廷无耻无义,人家一心想灭了他们,他们还眼巴巴地与人家结盟。”

  万天垒笑道:“他们彼此忌恨入骨,却仍旧能结盟,倒也稀奇。”

  “等到打垮了周铸柳奕,他们立即便会反目成仇。”周樘冷笑。

  “不错,”沈越道,“此次黄山之行,李大侠已将天笈军实力提前展露,战端已开。无论谁先打谁,结不结盟,最后总归只能有一方胜者。”

  他心念一动,喃喃道:“……这次结盟之举,只怕是佘象自己的主张,未必是嵇云齐的命令。”

  他总觉嵇云齐内里有股傲气,且行事往往出奇,多半明知同时对付天笈军和两大分堂极难取胜,也不会与朝廷结盟。又道:“也许佘象与嵇云齐,也不能全然算作同一方。”

  周樘道:“是了,昨晚我们还探到一个消息,却不知真假:佘象似乎患了什么重病,抑或是身上有伤,在与左迟和谈时,竟几次晕迷过去,像是命不久矣。”

  沈越低头沉思,众人取来饭食吃喝,赵宝刀怀抱“霜芦刀”坐在船舷边,眼望着江水尽处,斜阳坠入远山,忽然一叹:“在我们北地,这会儿河面都已结冰,却不像江南还能行船……”

  众人闻言想到各自家乡师门,都静默在江水声里。沈越一时间心乱如麻,忽道:“诸位,能否先靠岸?我……我不喜欢坐船。”

  众人均感错愕,赵宝刀问道:“这是为啥,沈少侠怕水?”

  沈越略一沉默,不愿多说自己因娘亲溺亡而不愿乘船的古怪想法,只笑道:“我确是挺怕水。”

  孙佑、周樘都道:“既如此,咱们这就靠岸。”沈越道声“多谢”,忽听赵宝刀道:“且慢。这怕是不妥,毕竟……毕竟段前辈吩咐了,要咱们乘船走水路。”

  孙佑失笑道:“赵老哥,你糊涂了?段前辈说分两路走,是为了暂让沈少侠远离李大侠,以免加重李大侠的伤势,咱们即便上岸行路,也不碍事吧?”

  赵宝刀冷哼一声:“怕是孙兄耳聋,未听清段前辈的吩咐。”万天垒道:“我也觉得,似不必拘泥于是否乘船。”

  赵宝刀面向沈越,神情诚恳道:“沈兄弟,你再进舱里睡一觉,明早睡醒便到括州渡口了,咱们到时再上岸同饮几碗酒可好?”

  沈越一怔,正要答应,孙佑瞪眼叫道:“沈少侠连睡几天了,还睡个屁!这就靠岸,老子酒瘾犯了,要上岸买酒!”

  赵宝刀避开孙佑目光,道:“那好,我去掌舵,你们收拾收拾。”提刀走向船尾。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笑道:“这才对了!”沈越打量赵宝刀背影,心头微疑:赵宝刀步子拖拖拉拉,与往常大不一样。

  众人进船舱收拾行囊,倏然,船尾处蹿起一记刺耳的怪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出舱询问起来,赵宝刀背对众人掌舵,随口道:“是船底刮擦到了异物。”

  沈越不甚相信,却觉刚才的怪声更像传讯的响箭,瞥见远处江面,心里咯噔一下:一艘大船正满帆疾驶而来——那船的船首装嵌铁刺,两舷覆有铁板,船舱上贴满厚牛皮,赫然是天笈军的“海鹘战船”。

  余人见他神色突变,都道:“怎么了?”沈越凝神眺望,又见那战船上密密站着几十个天笈军甲兵,手里都持着一样细窄之物,却又比剑矛短得多。

  沈越提聚功力再望一眼,急喝:“快进舱!”说话中,远处战船上的甲兵已举起弓弩,刹那间犹如狂风吹动雨线,一蓬黑压压的铁箭朝众人所在客船倾泻而至——

  沈越双掌齐出,周身穴道激发出一道道气针,将箭雨撞乱,心念电转:“正是赵宝刀,见阻拦我靠岸不成,便发响箭将天笈军引来,可是天笈军又为何……”不及多想,第二蓬箭雨又至;

  他全力施为,挥掌如风,可射来的箭支太多,仍有许多箭从他身侧掠过,咄咄咄钉在船上,又听背后喀拉连响,一扭头,惊见船舱已支离破碎,众人正各挥兵刃抵挡乱箭。他这才想起曾听师父张近讲过:天笈军所用四棱点钢长箭,又名“风羽锥”,破甲裂石、威力极大。

  孙佑、周樘等人先前躲入舱内,却也均未想到天笈军片刻就能将舱壁贯穿射碎,仓促间不少人中箭,船在江心打起了旋儿。沈越望见南边岸上有乱石堆可挡箭雨,立即道:“往南靠岸!”

  赵宝刀闻声上前几步,将霜芦刀舞成一面圆盾,与沈越并肩拦截箭支;赵宝刀问道:“怎么回事?”沈越听他语气焦急震惊,却未接口。

  余人趁机将船向南划去,箭雨愈密,船及浅滩,众人等不及靠岸,纷纷跃下船来,蹚水狂奔,箭支接连射入浅水,水花四处起伏,溅如烟火。

  沈越见众人已奔到岸上,一边挥掌,转头对赵宝刀道:“咱们上岸。”

  赵宝刀脸颊紧绷,正全神贯注挥刀,闻言兀自挥出两三刀,才收势看一眼沈越,沈越一凛,但见赵宝刀胸腹间几个血洞汩汩冒血,却是方才被箭射穿。

  此时没人划桨,船只重又打旋儿,朝江心急飘而去,赵宝刀身躯一晃,刚张了张嘴,便栽进江水,沈越知他伤重,只怕顷刻便会淹死,心说:“多半是他卖我,我是救他不救?”

  自问之际,他已跳进水中,下潜搜寻片刻,将赵宝刀身躯抱住,见其已然晕厥,手里却仍牢牢握着那霜芦刀。

  沈越虽在越州河边的山村长大,但因五岁时母亲溺亡,便极少靠近水边,水性本是极差,几次呛水,险些闭过气去,勉力浮上江面,拖带着赵宝刀游向岸边,危急中,气针从周身穴道应机自发,屡屡弹开飞箭,虽然狼狈,倒也全然无伤。

  上得岸来,沈越抱起赵宝刀,朝那片乱石堆奔去,方才耗力过剧,脚下一个踉跄,单膝跪倒;赵宝刀身躯受震,呕水醒来,见沈越头发湿透,浑身衣衫都在滴水,愣了愣,低声道:“为啥还救我,你……不是怕水么?”

  沈越道:“我怕水,但不怕死。”说着肩头一振,激发气针挡开来箭,继续奔行,忽觉手心一沉,却是赵宝刀将霜芦刀的刀柄塞到了他手里。

  周樘等人从几块巨石后奔出,想回来接应沈越,却又被箭雨所阻,沈越喝令他们躲去石后,回望一眼,天笈军的战船越追越近,更远处,斜阳已坠得看不见了,几缕残霞滞在江水之上,宛如染血的巨箭。

  奔近乱石堆,周遭昏沉沉如在水底,沈越心头陡生不安:刚刚众人躲入石碓之后,便没再听到动静。

  他快步绕过巨石,但见周樘、万天垒以及孙佑等人横七竖八地躺着,眼珠乱转,四肢僵直,似是经络受制。——在众人之间,严画疏脸色雪白,独坐在一块青石上,他披了黑缎的风帽,却与秣城江边那夜,两人初见时的装束一样。

  “原来是你捣鬼?”沈越冷笑,心里却想:“不对,他又怎能预知我在此处靠岸?”他紧盯严画疏,缓缓弯腰将赵宝刀放下。忽听江上轰隆巨响,海鹘战船的尖首将他们先前乘坐的客船撞碎,近百个天笈军甲兵纷纷上岸,朝乱石堆围拢过来。

  “你今日遇到我,”严画疏歪头微笑,打量沈越,“可是走到绝路了。”

  “姓严的,你又有何阴谋诡计?”沈越随口说着,暗思对策,以他如今的修为,要脱身离去应不甚难,但若让他舍下倒地不起的这一众朋友,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料想严画疏也是算准此节,才只将周樘等人制而不杀。

  “这样想很容易,是么?”严画疏摇头轻笑,从容站起,“一切都怪我,一切都是我捣的鬼,一切都是我的诡计、奸计、毒计,这倒省事……可你是否真的明白,今日你为何会葬身于此?”

  沈越闻言心弦微动:他先前在船上听说,天笈军与佘象结盟后,双方合兵一处,已经北上去攻袭庐州、徐州等地剑舻,可却又为何分出一艘战船、几十名甲兵来追杀自己?段妄安排自己走水路之举,多少透着些古怪,莫非是他故意将自己与李舟吾分开,又将自己行踪泄露?天笈军最终是想要铲除鲸舟剑派,与自己并无仇怨,不会没来由的突然要杀自己,除非……

  想到这里,他模模糊糊猜到了一个答案,未及深思,严画疏趁机掠近一簪刺来——

  沈越挥刀格挡,却不料这一刺只是虚招,严画疏臂膀、腰腹间猝然射出十几道气针,分袭沈越“神封”、“太乙”、“章门”等要穴。

  沈越一凛,身上那十几处穴道为气针所迫,齐齐生寒,随着寒意也迸射出气针,将严画疏袭来的气针冲消殆尽;沈越随即出掌,又打出一大片气针,笼罩严画疏周身。

  严画疏大惊失色:“你怎也会!”他在润州剑舻时已知沈越经魏濯点拨,武功颇增,却没料到沈越竟也练成了这雷刺外放的法门,情急中斜掠丈外,喘息不定。

  沈越却也顿时明白,多日不见,严画疏修为亦增,刚才能短时制服周樘、孙佑等十余人,必也是用了此法。他蓦地踏前,连连挥刀,一蓬又一蓬气针如水倾盆,不断泼向严画疏;

  严画疏左支右绌,不时伏低打滚儿,狼狈不堪,却也仍被不少气针擦伤,衣衫上裂痕道道;直至沈越迅疾抢攻出十几招,严画疏才还了一掌,所激发的雷刺却又被沈越轻易化解。

  严画疏心头愈骇,先前他只能聚劲于簪尖上炸出雷刺,近日经嵇云齐点拨,才练成从各处穴道发劲,只是每使一次都耗力极多,绝难像沈越这般持续施展;自知若非沈越怕误伤周围躺倒之人,不敢发气针射袭自己下盘,恐怕自己早已重伤。

  沈越看出严画疏所发气针除去认穴更准些,似也无甚厉害之处,自知再过片刻便能击败严画疏,却听见天笈军众兵士的脚步声已靠近乱石堆,心中一阵忧急烦乱;严画疏似也有意拖延,只一味闪身避退,却留力不再反攻。

  遽然惊呼四起,乱石碓之外,天笈军的脚步声骤乱;沈、严二人都是一怔,沈越追击之际滑步绕过巨石,张望去: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个灰衣道姑,仿佛凭空化生,各自手挥拂尘,身形穿梭如网,正与握持剑矛的甲兵们激斗。

  沈越眨了眨眼,悚然一震,这才看清并没有许多道姑,分明只柳奕一人,身法太快,宛如同时出现在多处。

  “一个人竟能自己围困住几十人么……”沈越暗暗咋舌,又想:“兴许天笈军本就为了追杀柳奕而来,又或者,柳奕念我是魏濯传人,竟来救助我?”他心弦稍松,提蓄内劲,便要趁此良机先击杀严画疏。

  严画疏倒掠数丈站定,似猜到他的心思,莞尔道:“我竟如此可恨?沈师弟,你就这么想杀我?”

  沈越瞧他仍是一副从容模样,心头闪过一抹诧惑,一言不发地掠向严画疏,正要出掌,忽见身侧地上僵卧的一个血螯门汉子猛地一抖——

  没有箭支射来,那汉子的胸膛处却溅起一团血水,如一朵红花倏开倏谢,只发出极轻微的“啪嗤”一声。

  沈越心头一颤,顿住步子。“妙哉妙哉,”严画疏拊掌轻笑,“这可要‘遍地开花’了……”

  话音方落,又一名血螯门汉子咽喉上蹿起血箭,歪头毙命。

  沈越心下雪亮:严画疏制住周樘等十余人时,已在他们身上都种了雷刺。眼下接连死去两个血螯门弟子,那么雷刺发作多半是依据各人修为,功力最浅的最先压制不住。

  他当即掠向一个年纪较轻的血螯门弟子,扣住那人脉门渡入内劲,以他现下的修为,只消运功一周天,探查到雷刺的所在,片刻便能将雷刺拔除驱散,可严画疏自不会坐视他救人,刹那间沈越只觉脖颈、背心等要害为寒气所激,只得松开那人脉门,运劲背上,将严画疏袭来的气针消解,同时间严画疏的右掌已劈近沈越头颅,沈越向旁疾跃躲过,两人一霎对视;

  严画疏面带微笑,沈越心思急转:“这些人里以周樘武功最高,若能先将周兄的雷刺化去,由他暂且拖住严画疏,我便能救治其余人。”他猛掷出霜芦刀将严画疏迫远,闪身到周樘身边,右手握在周樘脉门——

  一瞬间沈越心跳剧烈,他右手只虚搭在周樘腕上,并未渡劲,却将全身功力都聚集在左掌,便待严画疏追来阻扰救人时,猝然发掌将其击杀。

  耳听身后衣衫掠动之声乍起即止,严画疏身形凝停在沈越丈外,轻轻拊掌,讶声道:“沈师弟,你莫不是打算诱我过去,突然反手一掌打死我?你可当真歹毒。”

  沈越见他识破,右手上转虚为实,立即渡劲为周樘化解雷刺;严画疏神色悠闲地端详着沈越,过得片刻,眸光一闪,倏忽掠近刺向沈越后颈。

  沈越暗骂一声,不得不撤手闪避,严画疏一刺之后立即远掠,只这一会儿的耽搁,又一个血螯门弟子肋间绽射血泉,抽搐死去。

  严画疏见沈越面色铁青,劝慰道:“你莫要动怒,我给你赔不是啦!你快救他们吧。”说着冲沈越作了个揖,“你若不解气,过来打我一掌也成。”

  沈越知严画疏精擅“大泽疾雷”,身法极快,短时极难打杀,他一边苦思办法,嘴上说道:“是么,我这就过去。”

  严画疏见他步子很慢,也就伫立不动,待沈越又走出几步,严画疏忽道:

  “你可知你每次运功,都会加重李舟吾的伤势?”

  沈越一呆,他本要在下一步迈出后便暴起突袭,心想:“姓严的惯会扯谎。”手掌抬起,掌上却聚不起劲,仿佛他的身体和内息已经先他一步,信了严画疏所言。勉力想要运功,一霎里恍惚瞧见远处本已重伤的李舟吾又呕出一口血来,如遭当头一棒,只觉手臂沉滞如泥。

  他深心里也觉李舟吾的伤势与自己相关,而今日自从船上激发气针阻挡箭雨,到此刻与严画疏相斗,可谓是频频运功,倘若严画疏所言为真……想到这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沈师弟,你也不必太过忧愁了,”严画疏深深一叹,似对沈越极为体谅,“兴许你今日运功太多,已累得李舟吾伤重而亡,那你便可毫无顾忌地来打杀我了。”

  一时间沈越僵在原处,一个个念头如纷乱的雨点,打落在他心头:“我便不管不顾先杀了姓严的……不、不能运功,可难道就这般束手待死?我死之后,李大侠自会替我报仇,可若李大侠也……是了,我便丢下周兄他们不管,先行逃脱,日后定要杀了严画疏……不成,周兄他们身中雷刺,已经命在顷刻,我须得立即想出法子,可是姓严的绝不会容我施救……也不知李大侠伤势究竟如何,眼下正在何处……”

  须臾之间,又一个血螯门弟子面门被雷刺贯穿惨死,沈越心中又痛又怒,手脚阵阵发麻;他瞥见孙佑双目通红,几乎将眼珠瞪裂,却动弹不得;忽又瞟见几个天笈军甲兵手持剑矛,已绕过巨石朝自己奔袭而来,料是甲兵太多,柳奕也难以支撑了。——此前严画疏说他“走到绝路”,他自忖修为大进,不以为然,可当下却真生出无计可施,身陷绝境之感。

  “啊呦,李舟吾定还活着,沈师弟快来!”严画疏神色突兀转为欢喜,忽而原地转了个圈儿,拍掌道,“你快来重重打我一掌,便等同于在李舟吾身上狠狠刺了一剑!”

  说话中,七八个甲兵从他身旁奔过,便要围攻沈越;陡然间一道冷芒如天上月牙坠落,甲兵中的一人拧腰旋身,带动剑矛,从手舞足蹈的严画疏身前一划而过,血雾当空炸散——

  严画疏左掌齐腕断落,哇呀嚎叫,身姿古怪地乱跳几下,退出数丈。

  那个甲兵回头看向沈越,脸颊被头盔和顿项遮蔽了大半,露出来的脸上也涂抹了泥灰,只一双眼眸清亮,与周遭的昏暗格格不入。——说不清为什么,在她转过头之前,沈越就已知道了她是谁。

  “袁岫!”严画疏咬牙切齿,断掌处鲜血淋漓。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无声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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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刻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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